第146章 第 146 章
四爷上前两步, 待要行动,一掌打在太子的脖颈上,打晕了太子。
扶着站稳, 吩咐跪着地上当死人的赵国柱:“带着你们太子,回去。”
赵国柱被吓成活人,麻利地爬起来, 扶着太子, 吩咐其他两个小太监来抬着太子去马车, 哭道:“四爷,……请您先回去。”趴着四爷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四爷眉心一皱。
清冷的目光看着他。
“是真的。”赵国柱眼泪花花的, “四爷,那是太子殿下的命啊。四爷, 您先回去, 等太子殿下明天休息好了,再来办这件事。奴才保证,这两天她不能折腾任何幺蛾子。”
点点头,四爷抬脚就要离开。猛不丁一声声呼唤响起:“夫君……夫君……”紧跟着就是丫鬟的声音:“夫人,爷回家去了。夫人……”
四爷一回头,看见两个丫鬟扶着一个怀孕妇人走出里间,年纪不上二十五六,银丝鬏髻上什么也没戴,一边喊一边哭着呼唤“夫君……”踉踉跄跄地要追出去。
生的标志,太子喜欢,不足为怪。只这女子的风情姿态行为, 好似对准了太子的喜好动着。
四爷暗自皱眉,示意一眼赵国柱,转身走了。赵国柱更是暗自庆幸, 幸好太子此刻昏迷着,已经抬走了。如果此刻太子清醒,见到了,不知道怎么发疯。
四爷带着太子坐马车回来,已经过了宵禁时间,城门都关了,硬是用腰牌打开一道道城门,回来皇宫,先送太子回去毓庆宫,值夜的太医来给太子开了安神药,四爷跟着一个挑灯小太监,去乾清宫,发现康熙也睡得沉了,上前一把脉,脉象平和,稍稍放了心。
十五阿哥在一边榻上守着,睡的沉了。四爷洗漱沐浴,要魏珠给他安排一个榻,魏珠说:“四爷,忘记和您汇报,皇贵妃安排人去府上,和四福晋说了,您今晚不回去了。也取来了您明天的衣服。”
“嗯。你也早点休息。”
四爷自己裹着被子,囫囵地睡了。魏珠亲自将门窗灯火都检查一遍,感叹这一晚上的闹腾,一点困意也没有。
太子这样自暴自弃了,皇子们百花齐放地争斗,官员们纷纷站队,自己这个乾清宫管事,该怎么站队啊。
愁的他一夜无眠,早起看见四爷孩子气一般的睡颜,更愁。
有这么一个活阎王在,还是琢磨怎么保命吧。没看梁九功这些年一直保持收银子的“分寸”?哎。
魏珠愁。
梁九功也愁。
小太监们更愁。
愁绪蔓延的乾清宫,随着太阳在东方升起,都纷纷动了起来,扫地除尘烧水……有条不紊地忙着。
康熙饱饱的一觉醒来,在床上坐起来,小太监打起来明黄帷幔,他微微睁开眼睛感受一番,身体还是没有力气,人也还是很累的感觉,但前一段时间因为布局和担忧等等焦虑,倒是没有了,眉眼轻松着。
接过来一杯青盐漱口水,康熙瞅着榻上依旧酣睡的老四,哑声问道:“十五阿哥那?”
“早起,去进学了。”
点点头,康熙又问:“皇贵妃等人那?”
“皇贵妃娘娘领着公主们昨晚上就回了。十六阿哥和十七阿哥也跟着走了。四贝勒和十五阿哥守夜。”
“嗯。”
康熙也没问太子怎么样了。
昨天夜里,十多个太医精细地诊脉,结论是他这一段时间压抑的情绪太多了,一下子被大刺激爆发出来了,也是好事,要好生保养。不光是保养身体,更是保养心情。
康熙自觉,这样关键的时候,他必须格外注意了,不去找不自在。
看一眼墙上自鸣钟上的时间,眯眼望着窗外升的老高的太阳,康熙伸胳膊给穿衣服,问:“今天有谁请见了?”
魏珠给康熙腰上挂好荷包,道:“噶礼和年遐龄。”
“嗯。”
再看一眼翻身还想睡回笼觉的老四,康熙很是嫌弃。待要说话,一阵脚步声响起来,紧跟着就是“玛法!”的小声呼唤。
康熙顿时笑了出来。
一转身,就看见院子里头,弘晖胖小子一身大红狐狸毛端罩,掂着脚儿靠着墙角朝里跑。其他小太监都装模作样地装着没有看见。
康熙不由地一乐,出来暖阁,笑骂道:“小子,是不是逃学了?”
“玛法!弘晖想玛法和阿玛啊。”弘晖一抬头看见玛法,猫着胖腰动作猫儿一般地窜进来,一头滚进玛法的怀里:“玛法,这节课老师是徐元梦,老讨厌了。讲的《孟子》文章,弘晖都会了哦。”
在玛法怀里闹了一会儿,问道:“玛法,阿玛那?”
“在里间暖阁里,还睡着那。”
弘晖大眼睛骨碌一转:“玛法,您也刚起来啊?玛法,弘晖去唤醒阿玛,陪玛法用早膳哦。”
“好吧。去吧。”
“弘晖去了哦。”
胖孩子弘晖咚咚咚跑进来暖阁,跟一头小老虎似的一头扑到他阿玛的榻边,大声喊着:“阿玛!阿玛!太阳老高了哦,阿玛!”
四爷被这一声声呼唤喊的醒神了,模糊睁开眼睛,又被胖儿子压住了脸,父子两个脸对脸,互相压大饼,到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
康熙听着那父子两个的欢笑声,无声一笑。
等四爷爬起来,弘晖听说无逸斋一节课结束了,惦记第一天来无逸斋进学的妹妹们,跑走了。四爷陪着康熙用了早膳,因为噶礼和年遐龄请见康熙,自己出来乾清宫,去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去承乾宫给皇贵妃请安,去永和宫给德妃请安,去看看苏茉儿嬷嬷。
太阳光融融,这是一个冬日暖阳的好天气。照耀的宫里的人每个脸上都是晶莹的笑儿。苏茉儿嬷嬷一身老酱色的旗袍,稀疏几根的头发盘着整齐,戴着一顶老旧的暖帽,正在外头大槐树下,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四爷和几个行礼的嬷嬷宫女含笑点头,走进一看,苏茉儿嬷嬷的昏花老眼,好似在看草地上的雪花,又好似没有在看。
“嬷嬷,……”四爷唤一声。
“四阿哥,你来了。”苏茉儿颤颤巍巍地动动脖子。试图睁大眼睛看他。
“嬷嬷。”四爷在宫女搬来的躺椅上坐下来,问嬷嬷:“嬷嬷,最近好吗?”
“好着。阿哥,你好吗?”
“好。我很好,嬷嬷。”
四爷握住嬷嬷的手,感受嬷嬷手上的温度,稍稍放了心。
苏茉儿躺着,想动一下,没有力气。干瘪的嘴角露出来一抹微笑,浑浊的眼里也是自豪。
“又是一年春天要来了。阿哥。”
“是的。每年下雪,都是长生天告诉子民,春天要来了。”
苏茉儿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再握了握。
没有奇花异草,也没有梅花菊花等等冬天吉祥花卉的简单院子里,只有一株桂花树,一颗老槐树,草儿枯黄,老树只有雪挂干枝。两个人各自躺着一个躺椅,一起安静地晒着太阳,远远的看去,好似一副农家人的温馨冬日图。
四爷眼睛半合着,长长的眼睫毛在脸上落下两道阴影。感受太阳落在身上,透过衣服骨头酥酥的放松的声音;听着太阳照耀天地天地舒展的声音;大雪融化的声音,雪水缓缓滋润草地,干黄的草儿“咕咚咕咚”尽情喝水要生长发芽的声音……
昨天夜里一夜的阴霾,渐渐的,都从身体里飘出来,在太阳光下无所遁形,消失殆尽。
这要他不由地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四福晋送孩子们来进学,和老师们一一寒暄嘱咐好,将带来的点心茶饮等小礼物分发下去,再嘱咐一遍奶嬷嬷和丫鬟们,去给皇太后和两个婆婆请安,看看冬天身体不舒坦的敏妃,和十三福晋说说话儿,到了苏茉儿嬷嬷这里,远远地看见这幅画面,与宫女嬷嬷们一起捂嘴儿笑。
四福晋找来一个摇椅,陪着一起晒会儿太阳。
四爷一手牵着苏茉儿嬷嬷的手,一手牵着福晋的手,望着白云变幻形状翻涌的天空,一眯眼,好似看见太皇太后在云间对着他慈爱地微笑。
毓庆宫太子妃的一个大宫女宝珠,领着两个小宫女悄悄前来,福身行礼:“给四爷四福晋请安。给嬷嬷请安。”
四福晋微笑:“宝珠姑娘,免礼。”一回头,看看自家爷。
四爷拍拍福晋的手,四福晋大约明白,太子妃那里有事了,想要她去说说话儿,爷也认为自己可以去。
她起身,看着爷清亮的目光里,和冬日暖阳一般的温暖和包容,整整衣服笑了笑:“孩子们都在无逸斋。”
“爷中午去看看,晚上一起接回家。”
“哎。”
四福晋跟着大宫女宝珠,一路紧走快走地来到毓庆宫,进来前后院的月亮门,进来太子妃的正院,随着迎出来的奶嬷嬷来到偏堂暖阁,一眼看见歪躺着的太子妃,眼里含笑看着自己——脑袋上醒目的纱布。
“二嫂?”四福晋惊呼一声,几步上前,坐到床前的绣墩上,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脑袋。
宝珠上前,给太子妃调整靠着的靠枕,太子妃半坐起来,笑着拍拍她的手:“莫要担心。太医看过来,没有大碍。”
“二嫂!” 四福晋心疼又愤怒地看着她的脑袋。太子妃怎么会受伤那?芙蓉面一寒:“是不是有人行刺?是不是那个天地会?”
太子妃:“……”
“噗嗤”一声,一屋子的宫女嬷嬷也是又哭又笑的。
“天地会,能进来宫里头?宫里很安全,莫要多想。”太子妃笑道。知道她是因为四贝勒经常被刺杀,反应过敏,笑容里多了一抹苦涩和理解。
瞧着小宫女端着托盘进来,放好茶点。她示意奶嬷嬷领着人都退下去,面对四福晋依旧愤怒的面容,轻声道:“我没要孩子们知道。只是心里头憋得慌,听说你送孩子们进宫,就去找您来说说话儿。”
“二嫂你说。”一句话出来,四福晋颇有太子妃怎么说,她就给怎么出气的架势。
“你呀。”太子妃心里暖了暖,目光安抚她的情绪,言道:“都过去了。事情我也不能和你说。你也不要管。陪陪我说说话就好。”
四福晋顿时眼圈红了,一低头掩饰眼里的泪水,眨眨眼,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感受她手上的冰冷,更是心疼得慌。
“我早上送孩子们去无逸斋,仔细地看了无逸斋,变化挺大。那颗桂花树越长越结实了,十三弟开府出宫后,有十七弟照料着,那紫藤花架子还在那,躺椅都老旧了,也没换。地里的麦子长得也好,我听弘晖说,等今年春耕,就是他们干活了那。……三格格和几个侄女来找我,和我保证,一定照顾好几个妹妹,我呀,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三格格长大了,很有长姐的模样儿……”
伸手,掏出来手帕给太子妃擦擦眼角的泪水,四福晋强忍着眼泪,哽咽着:“我还记得,皇子公主们耕地播种,后来呀,就是十三弟领着,侄子侄女们都跟在后头端茶倒水的,还拾麦穗那。”
太子妃听着,眼泪越来越多,四福晋轻轻地给她拭泪,却是那眼泪好似决堤的河水,顺着苍白消瘦的面颊汹涌而下,似乎是天河倒悬一般,越克制越多。
太子妃呜呜地哭着,声音低低的,低不可闻。
“我刚就想着,要弘曣也去无逸斋进学,跟着不到年龄的兄弟姐妹们玩耍也好,……”她实在说不下去,抱着四福晋,头埋在她的怀里,唤了一声“四弟妹!”越哭声音越低,最后归于无声无息。
“四弟妹,你不知道,……”太子妃哭得喘不过来气。“四弟妹,谁能想到那?谁能想到那?啊!啊!祖宗们啊!长生天!萨满大神!啊————”
后面的一声“啊”,似乎是嘶吼出来灵魂和血肉。可是即使这般痛苦,太子妃依旧是克制着,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撕心裂肺。只有紧抱着她的四福晋,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完全崩溃的情绪。
四福晋心疼得难忍,胳膊紧紧地抱着她,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给她温暖和力量,一颗一颗滚烫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地落在太子妃青筋暴起的脖颈上,同样地无声无息。
“我活了这么多年,四弟妹,我活了这么多年了……是我上辈子不修?四弟妹——”
太子妃哭得神志不清,目光迷茫和怀疑里甚至胡言乱语,跟入魔了一般。眼前又是那近春园的外室,挺着大肚子含笑示威的模样,她红肿着眼睛,喃喃自语:
“四弟妹,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我是不是,很差很差?”
“二嫂,你在说什么?你很好。你是最好的二嫂!二嫂!”四福晋用力地勒紧她,胳膊勒的她知道喊着“疼”,才是放心。“二嫂,你醒一醒,二嫂,你很好。你怎么会不好那?二嫂!”
四福晋心里大恨,却又不知道该去恨谁。她甚至想到,可能是二嫂有了身孕,被毓庆宫的谁给害了,导致二嫂这般模样。她顾不得伤心愤怒,紧紧地抱着怀里六神无主,眼睛干涸无光呆滞的人,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二嫂很好,二嫂很好,……”
太子妃从来没有阻止太子宠着李佳侧福晋和弘皙。得知自己无能为力,也没有阻止太子在毓庆宫的各种荒唐,尽心尽力地给瞒着。甚至李佳侧妃和弘皙间接导致弘曣早产,自己挨了一刀弘曣体弱,她也没有报复。她始终顾全一家人的大局。她知道,弘皙作为毓庆宫唯一健康的皇孙对太子的重要。而只有太子坐稳了,一家人才有出路。
她不懂。她作为一个当家主母,生儿育女、孝顺长辈,到底哪里做的不够好?每每在她以为,生活中最艰难的一部分要过去了,太医都说弘曣可以养住了的时候,又给了她闷头一棍。
“四弟妹,西方人说,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总会留一扇窗。可是呀,上帝是这样作弄人,在你奋力跑到窗边探头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时候,猛地掐住你的脖子……”太子妃精神恍惚着,伸手捂着头,捂着自己的脖子。
四福晋抱紧了她,一只手顺着她的脊背,哄孩子一样地哄着:“二嫂,我救回来二嫂了,掐住脖子的手没有了哦,二嫂尽情呼吸新鲜空气,二嫂莫怕,弟妹在那……”
太子妃记得,她得知太子养外室的那一刻的心情,宛若天崩地裂、天地倒悬。
心口的绞痛疼的她站不稳,弯了一直挺直的腰,她受不住地晕了过去。
可是世界不会因为她晕过去了,就停止运转了。
太子养外室,皇上都知道了。皇上派人来告诉她,就是要她行使主母的权利,处理了这件事。
她顾不得自己心口一阵一阵流血的痛,简单地收拾自己一身看不出来身份的便装,坐着马车领着人,去了小汤山的近春园。
那个女子,领着人,在近春园门口跪着迎着。宝珠掀开了马车车帘,她一眼看见,这个低头跪拜的女子,银丝鬏髻上戴着一头鲜花儿,听她恭敬地道:“给主母请安。”她抬头的一瞬间,心头的震撼。
这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的这样标致。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腰腹滚圆不见臃肿;檀口轻盈,勾引得峰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太子妃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泥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
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不见卑微,反而多了一抹我见犹怜。
这就是太子养的外室?
果然生的标致,怪不得太子这样钟爱,不惜放弃太子的身份体面,要她有孕。
她以为,这只是一个美人灯儿。
哪知道,三言两语,便试探出来,这是工于心计,心狠手辣,完美地伪装成美人灯儿的“武则天”。
她都可以想象,太子猛然一见,因为她的美貌,不觉心荡目摇,精魂已失。相处之下,宛若五百年冤家相遇,三十年恩爱一旦遭逢。
她扶着肚子坐在下首,姿势恭敬中却也不自觉地流露一丝风流妩媚,樱桃口一张,明明是祈求,却听着像平等的解释。
她说:“太子妃殿下,您是主母,我是外室。您不要为了我,脏了您的手。太子妃殿下,您是贤惠人,大度明理坚强。我猜,您一定是长在贵族之家,从小接受正经贵女的教导,一言一行都极其符合礼仪标准。”她抚摸着肚子上的灰鼠皮披风,目光直视太子妃。
“可是,太子殿下……是,却也不是。太子殿下自出生后,就是按未来帝王的标准接受了严格的皇太子教育,有专门的嬷嬷太监丫鬟安排他的生活,从来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意见和想法,他也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感受和想法。他的性格十分敏感和软弱,情绪非常不稳定,这些性格特征在他的父亲和兄弟们看来完全不符合一个优秀男人的标准,更何况一个优秀帝王的标准?我知道,皇家对外头瞒着的挺好,很少有人知道太子的真实性情。即使是大臣们。可是我也知道,皇上对太子经常批评,从小到大,太子就因为他敏感的性格,和兄弟们不和睦。如果在他们的眼里,太子足够好,皇上怎么会越发收权那?皇上怎么会处罚索额图那?又怎么会分封其他皇子、给予他们差事眼看着他们有了各自的亲信门人那?……”
太子妃端坐着,面无表情,始终没有回应。
长长的一段话,她似乎说的累了,微微喘着气,休息一会儿,表情里和目光里多了一抹理解和怜惜,宛若母亲怜惜孩子一般的怜惜。她面孔微微抬起,好似这样就和坐在上首的太子妃平视了,好像太子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秋水般的黑瞳里的怜爱越发浓重。
“……或许是没有得到父亲兄弟们的太多的肯定,太子殿下在心理从小就缺乏自信心。他在表面是礼仪完美,其实他很不喜欢皇家朝廷繁文缛节的各种活动,也从来不是一个野心勃勃雄才大略的大帝王,他没有皇上开疆拓土的勇气和**,他更喜欢普通的家庭生活,最大的个人爱好是静静的听着戏曲,和小戏子们嬉笑打骂。最爱的运动则是……太子妃殿下知道。可我要说的是,他并不是荒唐,他只是发泄。身为太子之尊,这个世界上能有什么值得他贪恋那?他的眼里,这就和皇上打猎,四贝勒念佛一样的举动,……”
太子妃还是一言不发。
她抬手,拢了拢头发,扶正一朵红色的山茶花,好似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主母面前戴大红的花儿,又摘了下来,放在手里。
“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盛大的婚礼后,所有人想象的是一家和睦幸福地生活,养育皇家的下一代,孝顺长辈,等待入住乾清宫。可是,他之前有了一个李佳侧福晋,他错过了太子妃殿下。太子妃殿下,您,您又真的理解他吗?您和其他人一样,看不起他宠着太监男仆;您和其他人一样,端着一张礼仪教条的面孔对着他,要求他这样那样,好似他另一个父亲,……李佳侧福晋为了权势地位,他岂能不知道?只是他的眼里,身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他认为这样才是对的,他也不喜欢。兄弟中,他最和四贝勒好。对太子妃殿下,他再顾着弘皙,也还是敬重着,给予太子妃殿下所有的管家大权。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明白,却深陷其中。知道谁对自己最好,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笨笨地回应……不管四贝勒怎么和他闹翻,他也没想过不择手段。不管太子妃怎么和他疏远,他也越来越喜欢,甚至因为太子妃早产的事情,一直心有愧疚,又钦佩太子妃敢于开刀的勇气……”
太子妃脸上还是看不出来任何表情,长长的玫瑰绣花长袖里,一双手握成拳头,指甲刺进最软最嫩的手心的肉里,丝丝缕缕地疼。
她似乎是做的累了,动了动身体,一低头,慈爱地看一眼肚子,一抬头,目光里露出来一抹哀求,那哀求,却也好像在谈判,不是在求。
“太子妃殿下,您是完美的当家主母,未来的国母。皇上宠着太子殿下,皇子中,也有四贝勒这样一心为着家国大义的好兄弟。可是,”她顿了顿,似乎是难以启齿,晶莹的泪水盈满了一双美目,泪珠儿悬而未落,脆弱中有倔强,更惹人怜惜。
太子妃承认,她确实被引着,动了情绪。
“太子妃殿下,……”她咬了咬唇,那一瞬间,好似有千言万语,无数要人感同身受的故事蔓延在大厅里。“可是,太子妃殿下,您知道吗?太子他只是一个孩子心性,他打小儿没有母亲,他一直没有长大……”
每年亲眼目睹,太子抄写经文给赫舍里皇后,太子因为赫舍里皇后的祭日,不能大办自己的生日,要跟着皇上去祭祀赫舍里皇后,那份落寞,太子妃都懂。
“我知道,太子妃殿下一定都懂,……”她说。太子妃惊觉,自己露了情绪,眼睛一抬,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她的葱白玉手,轻轻地抹着眼角的泪水,手心里有一朵大红的山茶花。那份儿优雅妩媚风流多情,无法形容。
太子妃发觉大厅里,自己带来的人都是一脸同情惊艳地看着她,呆呆的。而她的丫鬟们,更是目光痴迷。
而她似乎习惯了人们对她的目光,对太子妃浅浅地笑着,含着泪,道:“太子妃殿下,感谢您给我时间。和您说了这么多,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太子妃殿下,我们的身家、孩子,都系在太子殿下身上,就算不看我们对太子殿下的情意,我们也要团结起来,可以吗?我的孩子,不管怎么样,就算进了毓庆宫,对您的孩子都不会有影响的。我只想他留在北京,太子妃殿下。”
好一张利口。
好似大象引诱敌人,一步一步地示弱。
“你很坚强。”太子妃缓缓开口。
她轻轻地笑了,亲近温和,带着一抹魔鬼也无法拒绝的迷人魅力,好似春天在面前招手,好似全世界的美好都在眼前挥手可得。
“我娘家,并不是大富大贵,中等人家。我的父亲虽然买了官儿,也有才名,但并没有实缺;后来家兄跟去沿海经商发了大财,于是处处仿照了大贵族家庭的生活,父母对我非常溺爱,刻意培养我的贵族气质,旗人家骑马,江南人都跟着学,我家兄弟也学骑马打猎;请专门的老师教授文化知识和艺术鉴赏;母亲经常在家举办诗会活动,带着我参加江南女子诗会,……我的个人遭遇并不好,我是一个寡妇,没有子嗣,家族的人要霸占家产,……”她的脸上露出一抹小女孩般梦幻的色彩,嫣然一笑。
肚子里的孩子开始踢腾,她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肚子,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不瞒太子妃殿下,很多人认为我坚强不屈,那完全应该归功于我的娘家。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家人给了我无限的关怀和温暖。当我遇到危机时,从来不用担心,因为我的家人总会及时地出来帮助我。无论发生什么,我知道我为人所需,被人所爱,未来在我的心目中充满了美好的希望。”
太子妃大约明白,她是一个心性强大的女子,本身有足够的爱的女子。她从来不曾试图扮演太子最爱的女人,她只是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地保持着自己既有的节奏,对太子她总是显得充满信任,而在他沮丧时用她的热情来鼓励。对于太子“独特荒唐”的爱好,她也会默默地在一旁陪伴,尊重着。
永远体现出我支持你,但你不是我的一切。太子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觉得放松,可以让彼此开怀大笑,分享着同样的兴趣。
她母亲般地温暖太子殿下,即使这温暖是充满心机算计的,完全不合乎礼法的。即使太子明知道,越沉迷越无法独立长大,也能引诱的太子拼命想要抓住。
好似那镇痛的药物,都知道用了它伤势越发好得慢,可受伤的人都离不开。
太子妃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微微一笑。
“你在告诉我,我做的再好,也不是太子殿下想要的。我不是,李佳侧福晋不是。所有梦想着得到太子殿下的关注和温暖,憧憬爱情的小女孩,都不是。只有你是最合适太子殿下的人?”
她自信地回答:“太子妃殿下,您从来不曾明白,面对太子殿下这样无比尊贵的皇太子至尊,美丽、温柔、可爱、风情万种等这些常规的优点就退居其次了;忍耐、宽容、有担待,有知识,以及人性的丰富和有趣,才是维持一段长期亲密关系的新技能。太子妃殿下,请你相信我,要保住太子殿下的位子,稳住他的情绪,你需要我。”
这个时候的太子妃,心情有波动,但还是能撑住的。
太子妃面容淡淡:“你确实极其符合男子对于女子的幻想。你知道我来的目的,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我希望,你也能为太子殿下的名誉考虑考虑。你知道,一旦这件事爆开,对太子殿下的影响。你口口声声说爱太子殿下,其实你就是他最大的危险。皇上仁慈,知道你有孩子,不会直接要下杀手。一定是你做了什么,……”
看着她一瞬间的惊愕,苍白的面容,太子妃一点都不惊讶。
“你不光想要孩子有名分,还想挺着肚子,借助孩子进去毓庆宫,否则你怎么会在孩子还没生下来,就开始闹那?生下来孩子,太子殿下抱着孩子进宫,皇上再愤怒,也只能认了,给安排宗室家庭养着——你以为是皇家兄弟?之前要过继给八贝勒的闹剧,就是闹剧罢了。没有名分的孩子,过继给八贝勒,这是结仇。”太子殿下只是太子,还不是皇帝那。就算是皇帝的孩子,也没有那么金贵,也是结仇。
无视她的愤怒和震惊,太子妃直言:“你是最爱自己的人,你也不想因为这一次,以后都不能生育,伤了身体吧?我也不想伤天害理。你最好识趣地配合我。”
太子妃面容端庄和气,平静地望着她眼窝深处隐隐露出来的狠厉和野心。
“刘肥,刘邦的私生长子。与情妇曹氏的私生子,在吕后嫁给刘邦之前就出生。刘邦打仗的时候,刘肥统兵十万前往助阵,立有战功,很的刘邦赏识。可他天生就没有继承权。其子齐哀王刘襄、城阳王刘章在平叛诸吕时,立有大功,还是无缘帝位。忽必烈大汗的长子,因为其母被俘虏,忽必烈大汗心怀愧疚养育其长大,他为了报恩,拼命打仗功劳巨大,创立一个国家,可也没有汗位继承权,……你打小被培养,当明白,明孝宗能登基,是因为他是唯一的皇子,更是因为,他是宫女生下的,不是外头生下的。”
她完美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裂痕,张大了嘴巴,惊恐地看着太子妃。可即使这样,她的模样儿还是完美的,倔强要强的,要人怜惜的,可敬的。
太子妃一挥手,一个嬷嬷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的小碟子里,有一枚浑圆白白的药丸子。
她一瞬间,好似被抽走了全身的血液,脸上白的吓人,惊慌失措地看着那药丸子。
太子妃皱眉,幽幽目光盯着衣襟上长长的珐琅描金指甲套,声音缥缈的好似从天边传来:“你是不是想着,只要能借着这个孩子,进去毓庆宫,后面再生的孩子,如果是阿哥,就有了继承权?”
“……不是!不是!”她好似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对着太子妃大声地嘶吼着:“太子妃,我能帮助你对付李佳侧福晋,我能帮你……求求你,你也是一个母亲。太子妃,我想朝上爬没有错,我没有错!”
接下来就是一场挣扎,她的人对她很是忠心,拼命地护着,不要命地磕头哭着求着。那模样,宫里头呆习惯了都变成铁石心肠的太监嬷嬷,也都动容。
即使知道她的野心和心机。
这个世上,谁没有心机和野心那?宫里的人不在乎这个。而她挣扎中的嘶吼言语,反而要一些宫女对她佩服的很。
到现在的太子妃,才是明白,原来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女子,世间最毒的毒药。怪不得人说最毒妇人心。而她,可能,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女人,失败到,夫婿养外室,有了孩子自己才知道,外室还来指点自己错在哪里?
她望着自己带来的嬷嬷们的犹豫和求情,轻笑:“武则天要借着大肚子回宫的时候,也是这样和王皇后说的,结果那?”
嬷嬷们齐齐震惊,动手不再手软。
太子妃看着,不由地苦笑,听着一个大厅的哭闹声,撕喊声,扭打声,低头,看着这双即将沾染上鲜血人命的手,手上长长的指甲套上富贵尊贵的牡丹花纹——那一瞬间,听到太子殿下怒喝声的瞬间,好似面前的世界碎片般的崩塌,一块一块,掉进万丈深渊里,她的人也掉进万丈深渊里。
太子抱着这个女子,宛若英雄从天而降。
她直直地下坠,坠到无边黑暗里。
接下来,就是一场要她做梦都不敢去想的一幕一幕,她被一推,推到在地上,脑袋碰到了桌角,咕咕地流血,魏珠从外头冲进来,大喊:“止血止血!”太子妃三十年人生所有的自信和坚强,都被推的稀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子妃哭着睡着了,在四福晋的怀里,睡得好像一个孩子无助。四福晋不敢离开,她动一下,太子妃就打寒战。她示意奶嬷嬷给太子妃擦脸,就这样僵硬着身体抱着,看着太医给太子妃清理伤口换纱布换药。
四福晋在下午,自鸣钟响了十六下的时候,离开毓庆宫。
太子妃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端庄完美,好似上午的发泄,不存在一般。细看之下,可以发现,她的目光里多了一抹神性的安详和纯净。身上的女人味好似都没了,彻底地蜕变成一个雌雄同体的人。
四福晋担忧地望着她。
她头上戴着暖帽,掩饰头上的纱布。领着一群人送四福晋出来毓庆宫大仪门,面容姿态一如往日仪态万方。
过了大门槛,温声道:“四弟妹,我很好。你家里事情多,你快些回家去,要不要接孩子们?”
“……待会儿爷接孩子。”四福晋担心地看着她。
“这样好。孩子们要多和父亲处处,才能成长的更强大。”
太子妃说着话儿,伸手,用力地握住四福晋的手,目光紧紧地盯着她乌黑瞳孔里的善良。
“四弟妹,快回去吧。过两天,我送弘曣去进学,要弘晖、弘时一群小兄弟,好好地处着。”
“好。”
四福晋听着她这样说,知道她重新站了起来,不再担心她,却是心疼她。
“二嫂,有时间,和我们去庄子上玩玩?等冰层厚实了,一起带着孩子们去海子滑冰。”
“好。”
四福晋领着婆子们丫鬟们离开了。太子妃站在门口,遥遥地望着她的身影,一直到看不见了,还是不舍得离开。
有小宫女来报:“李佳侧福晋来了……”她一转头,又是端庄得体的太子妃,脊背挺直,一身石青绣菊花的旗袍迎风站着,尊贵不容侵犯。
太子今天又出宫去小汤山近春园了,她知道了,只是知道了。
四爷得知,太子都没有去看老父亲,动了真火。中午安排女儿们在承乾宫和永和宫午休,陪着他们在宁寿宫用午膳,送去上学。下午一直在宫里陪着老父亲下棋,钓鱼,哄着老父亲开心。
康熙的心情好了很多,晚上领着所有孙子孙女们一起用晚食,送他们出宫,也没问太子的事情。
四爷回来府邸,琢磨什么时间将事情办了,老父亲托付给自己,不管太子怎么抗拒,总不能留着外室在北京,闹得满城风雨。
晚上和幕僚们商议事情,邬思道颇为担忧,言道:“不管怎么说,皇上不会为了养外室的事情对太子怎么样,养外室这点瑕疵,对于一个帝王来说,都是小事。但是,刘邦的私生子,是在成家娶妻之前,是在当皇帝之前,他是一个开国的皇帝,这又是不同。太子的事情一旦爆发,对于皇家声誉影响巨大。”
大清皇家,本来就被人喊“鞑子”。这么多年康熙一直努力和天下人证明,大清皇家自有文化和文明,家风很好。更有四爷对八贝勒的一番指导,现在人人都夸皇家家风好,皇上教子有方,一旦爆发太子养外室,那真是洪水决堤,大塌方。
可这很难办啊。太子一心护着……
在场的人都沉默。
饽饽瞄一眼躺在躺椅上,跟睡着似的的四爷,一张美的石破天惊的芙蓉面上尽是心疼,对上众人愁眉苦脸的:“邬先生,你说说方法。别人都不管皇家名誉,我们爷的性子不能不管。”
咳咳咳。
饽饽生气地一挑眉,挨个瞪一眼:“咳嗽什么。我说的不对?”
四爷也咳嗽,取笑道:“饽饽,这样的事情,哪里有什么好主意?爷明儿再跑一趟小汤山,打晕了硬送她去盛京就是了。”
“凭什么?”饽饽愤恨的一句话就要出口,被高斌瞪回来。
毕竟是皇家血脉,他们真不好出手。不管是送走还是灌打胎药,都要皇家人自己动手。更何况还有太子!他们面对太子,只有跪着的份儿,还能做什么事情?
饽饽不甘心!不服气!拎着银酒壶给自己倒一杯酒,举杯猛灌,被呛的直咳嗽,眼泪都出来了,就更气!
——太子妃伤了,皇家没有皇后,皇太后这么大年纪了,皇上也不好直接管儿子的外室事情,这事闹得,最后要四爷管,饽饽越想越恨得慌,在心里偷偷骂着真他娘的闹心!
幸好有赵国柱保证,再加上太子只顾给外室保胎,都没折腾什么。四爷一觉好睡,第二天一大早的,陪着一家人用完早膳,孩子们各自去学习,他去工部处理完上午的事情,正要出门去小汤山,王之鼎惊慌地跑来。
“四爷,四爷,出事了。”
四爷微微惊讶,在椅子上站起来,活动手脚。问他:“慢慢说。”
小厮常三喜领着官员们都退出去,关上了门。王之鼎凑到四爷跟前,小声说道:“那位,本来保胎保住了,太子殿下都回去宫里了,云锦园的那位去了一趟近春园,近春园那位,流产了。”
四爷惊讶了:“怎么回事?”
王之鼎更惊讶:“爷,嫉妒呗。云锦园那位是个狠人啊,整完了流产,还给宫里送去了一盆水仙那,要赵国柱亲自捧着,宋朝的海棠水仙花盆,老珍贵了。”随即双眼发光地高兴道:“爷,老天有眼,要他们这一帮子外头的先内斗起来了。”
这都是什么事儿。
四爷并没有高兴的神色,他直觉,云锦园那位,有点问题。但那是太子养的戏子,他也不好过问。
“昨天顺天府审案子,怎么样了?李卫出来了吗?”四爷在椅子上做了下来,放松了身体,端着一杯茶用着,缓解了口渴,问他。
“爷,昨天顺天府审案子,很是低调。审讯完凌普的案子,施世纶要凌普七天内归还贪污的十万两银子,凌普答应了。判了一年大牢,凌普不答应,托合齐带着兵马去闹大堂,但是大爷八爷等人去帮忙施世纶,最终凌普被押送顺天府大牢。接着审讯皇庄案子,九爷和十四爷亲自提着十多个犯人到大堂,说‘之前不知道,早知道这伙儿人犯事,早提溜来了……’”
四爷听着,明白几个兄弟都要利用机会,互相打压。
正听着后续,胤祥领着李卫来了,李卫一进来就“扑通”跪下来哭道:“给四爷惹事,李卫知错。请四爷责罚。”
四爷看着他们,透了一口气道:“你是极伶俐的人,这一条很招我喜爱。但你既然做了官儿,应该懂事了,不能总是孩子气恶作剧。”
胤祥想起自己方才李卫在路上说的话,不禁一笑,正要说话,李卫发誓道:“是,跟四爷,不能胡来。只是四爷,这件事,真的不是李卫挑起来的。”
“不是你挑起来的。但过程那?结果那?”四爷皱眉叹道:“去太医院看望几个受伤的学生了吗?”
王之鼎一愣。听说这个李卫一贯十分不拘管,不想到了爷门下又做出事来。
胤祥说道:“有人受伤了,去看过了吗?”李卫勾着头说道:“去看过了,和他们赔礼了。”
胤祥一边听一边思量,笑道:“怎么赔礼的?”李卫道:“就是给银子了,还买了好多补品。还发誓说要和他们好生学习书本儿。他们都是读书人,最是大度明理的,孔圣人说有教无类,一定不是故意骂人大字不识的。是我性子急了。”胤祥笑得打跌,问道:“他们没骂你?”李卫摇头道:“没骂,好像还挺憋屈的。听说是八爷去安抚的。”
“我找机会感谢你们八爷。我也不想压制你的天性。……这是京师,是御辇之下,王法文明,怎么能这样儿行事?”他沉着脸站起身来,说道:“记得爷的话,这种事到此为止!跟在府上,得照府上的步子走路;跟着十三爷,事事得听十三爷吩咐。收收你的野性子——去吧!”
李卫吐了舌头和十三爷对望一眼,诺诺连声退了下去。四爷思及昨天老父亲的交代,面对胤祥也是一番训斥加叮嘱。常三喜敲门,施世纶的老师爷跑进来磕头:“四爷,几位爷都去宫里了,这是这两天的案件。”
四爷瞳孔一缩。
毓庆宫里,因为近春园保住孩子心里高兴的太子,看见赵国柱捧来一个花盆。
他瞧着这盆养的极好的水仙,尤其这个花盆,细细地欣赏洁白的花儿,心情更好了一咪咪。
赵国柱偷偷地窥着太子的表情,瞅着书房里没有其他人,凑上两步,小心翼翼地道:“爷,近春园那位,流产了。”
太子惊了一跳:“你说什么?!好好的!怎么会!是谁!”太子怒火攻心,面目狰狞!抬脚就要去找太子妃。
赵国柱一把拉住了太子的衣袖,哭道:“爷,是云锦园那位动的手。”
太子的脑袋跟地球自转一样,慢慢地转回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赵国柱。
赵国柱重重点头,抹着眼泪道:“爷,您节哀。爷,近春园那位,大出血救回来了,您不用担心。爷,都是吃醋闹的,谁能想到那?”
云锦园的,吃醋害了近春园的流产?!太子无法信,却不得不信。“蛇蝎!”太子怒骂一声,红着眼睛,一眼看见窗台上那个宋朝的天青水仙花盆,上前一步,举起来一把摔在地上,价值连城的花盆眼看就要掉在地上,慢动作中,赵国柱用他一辈子最快的速度抢上去,扑到到地上一把抱住了,对着太子放声大哭:“爷,爷,不能啊。爷,那位还有用啊。”
太子宛若被定海神针定住了一般。
“滚!”太子抱起来一个花瓶,猛地摔在地上。同样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砰”的一声摔的稀碎。
赵国柱连滚带爬地滚了。
他滚了,太子一个人气得要昏过去了,偏偏梅玉香对他不光有用,他还顾念情意,否则上次他就因为他害人害己的毒计处置了他。
他这次还是不能处置他!
等太子摔了一地的碎瓷片,反应过来,人呆呆木木的,不知道一个毓庆宫这么多女子都好好的,两个外室为什么能闹成这样!他心疼那个孩子,更心疼心爱的女子。大出血,……太子要出宫去看看心爱的女人,大步流星的,刚出来书房门,迎面贾应选小跑上前,行礼:
“爷托合齐、杜默臣等人求见。”
亲近的大臣们来,紧跟着有幕僚们进来,太子耐住性子听完幕僚们说完这两天的事情,因为凌普的事情气得跳脚——凌普是他的奶公,也是他最忠心的手下之一,他必须要去营救。
午后的御花园里,梅花盛开,一簇簇菊花摆成富贵模样儿,康熙领着一群妃嫔正在赏花。急匆匆赶来的太子,和直郡王胤禔、诚郡王胤祉……一干弟弟们碰面,都闷头走路,太子和胤禔撞上,都撞得脑袋嗡嗡响。
可他们都急得顾不得吵架的样子。
太子冲到康熙面前,领着兄弟们给康熙行礼,一干母妃们行礼。一起身,顾不得这样的场合,哀求康熙:“汗阿玛,凌普有罪,罚他在家里反省,罚他银子,请不要罚他蹲牢狱。”
太子猛地一抬头,警告的目光落在糟心兄弟们身上。
哪知道,这伙儿兄弟愤怒的目光,都落在慢吞吞挪步来的老四身上。
皇子们小时候喜欢逛御花园,长大了外围一般也不来了,给母妃们请安,路过从不停留。四爷从乾清宫到御花园一路迤逦而来,眼见无数宫女太监们嬷嬷们侍立一边,道路两边盛开的菊花宛若赤色巨龙般,御花园中百花中,暗红蓝色青色衣袍的内侍太监并浅色宫装的宫女垂手而立,安静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引着四爷往康熙面前去。
鹅卵石小径上的富贵延年花纹漫漫延伸至一处梅花林边,人群中间,便是等待着四爷的父亲兄弟等人。康熙一身月白色龙袍以示今天的心情好,皇贵妃亦着了一身紫华蹙金凤越牡丹旗袍。二人并肩而立,都披着紫色的貂绒披风,遥遥望去,风姿高贵而绰约。
四爷心里一根刺扎着,隐隐的难受。看着夫妻相敬如宾、恩爱如当年。可是,始终是一个皇帝,一个皇贵妃。不是正经夫妻。因为他。
他略整一整正式衣衫,步子轻轻,今天四福晋给他收拾了一身重重罗衣锦服,玉佩荷包环绕腰带,还说是后院女子们一针一线亲手做的,出门骑马一定小心不要碰到,还说这料子不能洗,他走的越发地慢。
“汗阿玛,四哥来了!”胤俄喊了一声。
“四哥,汗阿玛和太子殿下都在等你。”胤祚带笑的声音。
“来了。”四爷答应一声,一撩袍子给康熙打千儿行礼:“给汗阿玛请安,给皇额涅请安,给……”
四爷一长串念完,康熙的“起来”一落地。早已忍不住的胤禔怒瞪老四一眼,对康熙怒声道:“汗阿玛,儿子管家的亲戚的那件事,当初他和顺天府打了招呼,但他并不知情案件的严重性。他如今已经退休养老在家,顺天府也去拿人,儿子的面子哪里搁?”
胤祉一贯斯文的脸上也是怒气冲冲的,怒瞪一眼老四,跟着:“汗阿玛,儿子的幕僚的儿子犯事,和儿子有什么关系?天下但凡贪污犯罪,哪个没有几个亲友?秦桧还有亲戚好友那!还是李清照的亲戚那!我们骂秦桧,也能连李清照也骂了?岂能这样牵连?”
其他的弟弟们都是弟弟,吸着鼻子偷瞄一眼四哥,再委屈也不敢吱声儿。
更有九阿哥胤禟羞愧地低头,惶恐道:“汗阿玛,哥哥们的事情,胤禟不知道。但胤禟的这件事情,胤禟很是感激四哥。是胤禟失察。”
“汗阿玛,儿子也有错儿。汗阿玛要罚就罚。但这和四哥没有关系。相反,儿子要感谢四哥提醒。”胤禵干脆地认错。
胤祥一抬下巴,疏阔的眉眼望着哥哥们骄傲又愤怒,沉声道:“汗阿玛,四哥也没说这些事情和大哥三哥有关系,顺天府查案子,查到谁是谁。这些人跑去大哥和三哥府上哭,还有道理了?这就说明和四哥有关系了?”
康熙瞧着他们一个个的模样,瞄一眼老四,道:“你们几个都来告状老四。老四,事情是你引起来的,你说说。”
四爷眼皮一跳,也不动声色,只从袖筒里掏出来四个案件的折子,泠然宣读道:
“内务府总管凌普,贪污,一罪。抹黑主子名声,借着主子的名义,二罪。明知道今年冬天宫里和王公大臣们需要的红罗炭不够,却不管不问,渎职,三罪,……数罪并罚,念其有功,要求归还贪污银子,牢狱一年……
庄头王勇,贪污,一罪。杀两人,一罪。侵占玷污女子,三罪。数罪并罚,当处以斩刑,抄没全家,九族并罚……
昌平县士绅,直郡王府大管家的续娶之妻的兄弟的岳父家,伙同当地士绅三人,秀才一人,举人一人,十年前,为了圈占一片良田,截取了沟渠,导致良田一年没有水,庄户没有收成被逼贱卖土地,一罪。恐吓告状的庄户,二罪……
在京举人张成,河南人。诚郡王的门人,二十年前中举。他举人的身份,五十亩良田免税,其实名下有三百亩。欺瞒土地,一罪。将一个家族,一个庄子的田地都放在名下,共计一万亩,都予以免税,私人收取“名义费”,三罪。其子常年鱼肉乡里,霸占民女十人为妾,其中一个撞墙自尽,逼迫告状的女子家人流落他乡……”
他的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角低垂,面容上的慈悲宛若佛祖目视人间,似一片片薄薄的锋刃从众人的身上刮过去。
几个皇子们越听越愤怒,在场的人包括妃嫔们都感觉,这对于自己是一个莫大的警告,脸上都火辣辣的——谁家没有几个这样七拐八拐的亲友?
四爷长身玉立,微微欠身:“整理案件至此,若能明察秋毫,按律法判决,儿子也算功德圆满了。”
!!!几个兄弟鼻子都气歪了。你功德圆满了,我们屁股开花了!
为人两世,做鬼几百年,四爷早已看见人间罪恶,亦学会表面的波澜不惊。对兄弟们的愤怒压根视而不见。康熙环视一圈,满意点头,满心喜悦地取笑道:“老四度假回来两天奔波劳碌,朕也该大大地奖赏老四才是。”
皇贵妃亦笑:“皇上真该想想奖赏老四才好,这样的事情,不处理了,越演越重。都是挂在孩子们的身上。不管过去多少年了,该算就要算。”
康熙无视三个儿子猪肝一样的脸色,摸着胡子微微沉吟:“老四有官办作坊的一份子,衣食无忧,朕再赐老四一个庄子,就在畅春园边上的青莲苑,方圆百里为其汤沐邑都给你了,老四可还满意么?”
皇后笑道:“皇上好阔气的手笔,当真父子情深。我还记得,那是老四福晋生弘晖时候,特意搬去住的园子。”当时四福晋生孩子在七月,生怕坐月子的时候更热,四爷求了老父亲,提前挪着福晋去青莲苑生产,哪知道被赐给自己了,这辈子又有园子了?
四爷尚未开口,却听一把娇俏如露珠的声音脆生生越出道:“皇上,四贝勒如此严肃地办案子,只以食邑相赐,未免低估了四贝勒的劳苦功高、左右逢源。”
此话大有问题。皇贵妃不用抬头,便知唯有出身特殊的灵答应才敢如此大胆。当下轻轻一笑,对着皇上粲然道:“老四办差用心,是应该的。倒是这位妹妹很体贴皇上心意,请皇上赐这位妹妹一颗明珠作赏吧。”
一颗?皇贵妃够大方。只是康熙亦不欲因女子口角之事而起风波,更要给皇贵妃面子,便道:“如此甚好,朕就赐灵答应明珠一颗。”他扬一扬眉,笑道:“既然你们都如此体贴,魏珠,再去库房选几幅吴道子的画来赠与老四,他眼馋了好久了。”
四爷的眼中有深不见底的冷漠,一眯眼,还是没抬头,无赖地笑道:“汗阿玛雅趣,儿子却之不恭。”
康熙一噎。看向其他儿子们,威严的目光落在太子的身上,笑向道:“你们兄弟重情,关心下面的人,朕明白。但此事,顺天府办的对。胤祥,你负责这件事。”
太子如遭雷劈。
胤祥惊喜,麻利地出列打千儿行礼:“儿子领命!”
太子实在忍不住了,盯着老十三怒声道:“汗阿玛,这件事,怎么能给十三弟?十三弟没有经验。儿子推荐三弟!”说着话,恼恨的目光盯着老四。
“哦~~胤祉,你怎么说?”康熙看向老三胤祉。
胤祉愣住,身边的七弟和八弟踢他一脚,他回神,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结巴道:“汗,汗阿玛,儿,……儿子……”
“嗯,慢慢说,慢慢想。”康熙表情温和,和身边的皇贵妃继续讨论哪一株梅花开得好。
其他兄弟们齐齐侧目,看看四哥/四弟,看看三哥/三弟。
胤祉急得一头汗。太子逼迫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其他的兄弟们更是议论纷纷。可他真不敢接这个差事,可他又不敢直接拒绝:拒绝了,不就是不给太子面子吗?他可是老父亲眼里、外人眼里的太子党!
周围的情形,四爷只作没听见没看见,微笑站着,目光瞧着自己跟前的一株梅花。
却是那灵答应,看清四爷容貌,微有愕然,略欠身示意,也不说话,只唇角含笑看着皇上。一身银红细云锦合欢旗袍更衬得她娇小的身量如一抹红色的云霞,灿然生光,答应的身份穿着妃嫔才能穿的银红色,足见她之受宠。
四爷感受到妃嫔们一道道落在身上的目光,站成了木头。
胤禩和胤祥却是细细留神,一样是艳烈的美人,比之宜妃,灵答应更多几分娇俏与蕴藉,小家碧玉一般,这真像传说中的赫舍里皇后?细分析她的表现,也并不像一个口无遮拦之人。
那灵答应却是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毫无顾忌地瞧着四爷,脆生生笑道:“果真清风朗月一般,和传说中容若大人,曹寅大人一个模样又不一样呢。”
四爷:“……”
众人都被她的言语吸引了心神:你在说什么?你是皇上的答应!
灵答应笑着,鬓边的海水纹青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动,如娇蕊一般,“怪道从前听人说四贝勒天人一般,原来四贝勒都是被名声耽误了呀。”
!!
她虽是笑靥婀娜,然话中挑衅之意已然了然。四爷微微垂眸,任她怎么说,只装听不见。
康熙好似终于听见了这边的热闹,一步上前,握住皇贵妃的手走至梅花林边的一个小桥前。嫔妃数百,自皇贵妃以下以四妃为首皆按位份立于两侧。望去衣裙缤纷,个个都精心装扮过,个个鬓如青云,花团锦簇,仿佛天降万花朵朵散于御花园帝王身前。
康熙朗声笑道:“老四长得好,随了祖宗老汗王,这也是隔代遗传了。容若一个弱公子,曹寅一个书生,当然不一样。”
!!!
太子就感觉他要被气炸了。
老四像老汗王努尔哈赤!
老父亲您什么意思?
兄弟们也呆了。
妃嫔们包括皇贵妃都呆了。
四爷也惊呆了。
老父亲您要将儿子架在兄弟们“百花争艳”中间,一枝独秀!是要儿子当靶子啊。
然而康熙平平淡淡一语,胜过四爷万千“低调”分辩。四爷只能硬挤出来一个笑儿,继续凝视着面前的白色梅花。
胤祥细细留心周遭人等神色,兄弟们气红了眼。妃嫔们对四贝勒大多神色异样而复杂,然而新进宫的十数人大约因康熙的话惊愕不已,有几个胆大的已忍不住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皇上如此声势夸四贝勒?
安静中,几个妃嫔围着德妃拉袖子套近乎,皇贵妃冷眼看着,惠妃温婉地笑着,年轻的灵答应和妙答应围着康熙说话儿,声音如黄鹂滴沥啼啭,众皇子神色变了几变,终究按捺了下去。
康熙笑语道:“既然老三想不出来,这件事,就定了下来。就老十三负责。”
胤祉一看太子的冷脸,忙道:“汗阿玛,儿子不熟悉衙门事情,也跟着学xi。”太子要借机打压其他兄弟,他也担心老十三一心为公,对自己也不利。
八贝勒胤禩也站出来:“汗阿玛,这件事不容易。儿子听说托合齐带着人围观,儿子也跟着看看。”太子要借机打压我们?想得美!
九阿哥胤禟眼睛一转:“汗阿玛,儿子也跟着,儿子立功赎罪。”
十四阿哥胤禵也跟上:“汗阿玛,儿子也要办差。儿子也去。”查皇家宗室,谁屁股都不干净,那就都参加!
四爷但笑不语,眼神将周遭之兄弟们一一留意,只觉如今兄弟们果然都长大了,能力出众更多于上辈子,直教人眼花缭乱,一时看不过眼来。
康熙却是跟没听见似的,携着皇贵妃慢慢散步,众人都跟着。不过几步行至一片山茶花前,大红的花儿明晃晃地盛开在日光下分外耀眼。小小山茶绽开如火焰凌波,数百朵红色花簇开在一起,仿若一捧捧火花铺成绚烂耀眼的路途。
康熙笑道:“朕知道你们兄弟都想办差,都去协助胤祥!胤禵长大了,喜欢练武,去西山健锐营锻炼。胤祥,嗯,忙完这个差事,去丰台大营锻炼。”
所有人都惊呆了。
四爷眼睛一眯,对着两个弟弟一人一脚。胤祥胤禵被踹了屁股,哥俩一个醒神,“扑通”跪在地上,就差五体投地地大声喊着:“儿子遵命!”
康熙哈哈哈哈大笑:“朕对你们期望甚深。对了,凌普一年牢狱,胤祥兼一年内务府总管。”
一阵风吹过,吹来阵阵花香,芬芳迷人。所有皇子妃嫔们都面带优雅的微笑。
军权、承德。八爷只想仰天大笑。汗阿玛亲自布的局,就看谁能射得其鹿!
八爷蓦然朗声道:“汗阿玛,明年木兰围猎,承德避暑,儿子请求,承办其行程。”
康熙眼睛一眯:“好!”
四爷举目望天,蓝天高远,碧蓝如洗,白云悠悠。风越来越大,大风起来,吹动他石青色的羊绒披风轻轻晃动,腰带上的玉佩穗子也晃动。他的人站成了芝兰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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