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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第 152 章三合一章节

康熙虽然单独召见了胤礽,  但过后却没有任何动静,胤礽仍然被关着,满朝文武满心惶恐,  实在琢磨不透康熙究竟怎么想。各个派系的斗争越发激化,  各地方官儿都参与其中,  纷纷扰扰,黑脸红脸,你方唱罢,他又登场。

各位皇子的态度也很是各异,  十三阿哥每天练兵,  除了进宫请安,其他任何朝堂事情都不管了。雍亲王干脆在家当奶爸,  除了去工部办差,  几乎闭门不出。廉亲王门上越发热闹了,  八福晋有孕了,廉亲王事业家庭双丰收,  高兴一蹦三尺高,  走路都打飘。

康熙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  不置一词。有时休息时,他会领着孙子孙女们参观菜地,  一起劳作,  一起研究花草庄稼种植。他看上去态度闲适,乾清宫的宫人也放松下来,悠悠然地伺候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四爷静静看着这一切,心里对老父亲的行动很是叹息。康熙虽然心头也在煎熬着,可面上却任谁也看不出来丝毫。却不动声色间将每个人的举动尽收眼底。

这一天,四爷正在前头书房写大字,  四福晋进来,一脸的悲伤,眼里还有泪水,只怔怔地看着四爷。

“福晋今天进宫请安,可是宫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四爷放下毛笔,凝视福晋,微微皱眉。

“是二嫂。”四福晋低头呜呜地哭道:“爷,我……我就是心疼二嫂和孩子们。嫁了人,跟着人享受了荣华,就要跟着受了这一遭儿,二嫂很是看得开,可我……心里还是难受。”

四爷从书桌后出来,掏出来手帕给福晋轻轻地擦眼泪:“福晋,莫要担心。”

“我……”四福晋扑到他的怀里,泪水更多,打湿四爷薄薄的春衫。“爷,这是影响一大家子的事情。爷,我想不通,二哥怎么能……怎么能一个不顾着那?就算对十八弟没有感情,装一装那,连装一装也不装吗?”

四爷叹息:“福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世界,一花一世界,你何以想得通?为什么鸟儿是飞翔的,为什么花儿是开放的?我们只能做好我们自己。”

“呜呜呜……”四福晋抱着他,尽情地哭着。“我第一次知道,……这么可怕……爷,真的好可怕。爷,我想给大嫂送一点东西,能行吗?”

“行。看守大哥府邸的兵马,大多是钮祜禄家的,福晋找十弟妹一起去看看。”

“好!”一句话出口,四福晋更能哭。别人避之不及,爷还顾着那。她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只知道哭着,好似要一气哭出来这些日子所有的担忧和害怕。

工部有人来找四爷,说一个作坊出现火灾,其中一个机器不能动了,需要紧急修理。四福晋顾不上哭了,忙照顾四爷出门。

痴痴地望着夫婿匆匆的脚步,四福晋捂着嘴,想哭,到底是忍住了。

这个时候了,别人都在争位子,自家爷还是顾着做事情。她心疼,担忧,也骄傲。

从早晨等到中午,四福晋哭了一场心情好多了,可还是半点胃口也无,人焉焉地躺在榻上,和府里的几个侍妾格格说话儿,有气无力的。

“今天我在宫里,见到皇额涅和额涅,两位母亲都说,皇上在安排指婚了,府里一定要有侧福晋了,不知道是一个还是两个,爷是亲王了,按规矩是两个。”

一时安静。

陈格格撑着榻起身,趿鞋子去外间火炉上大铜壶里倒一碗奶汤给福晋,问:“福晋,我们都有心理准备。要顾着一大家子,安全第一……”说着话,眼睛湿润,忙低头掩饰了。

其其格一抿唇,摇头又点头,鬓角一朵珠花亦微微,忽然一咬牙,眉眼坚毅:“我赞同。虽然我吃醋。但是,这会大大增加王府实力。我哥哥,……”一低头,“我如今也帮不上什么了,只能做好自己的本分。”想起来爷说过的,永远是他的女人,和娘家无关,心里甜甜又酸酸,低声道:“爷重情意那,……不怕。”

“我也是。不怕。”完颜格格紧张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襟,犹豫且坚定地看向福晋。“我们帮不上什么,……不管是自己,还是娘家人,都管好了,不给府里添麻烦,娘家里也是。”

“福晋,我们都明白着,您放心,侧福晋进门,绝对不会闹起来……”

四福晋听着她们的话,心里刀隔一样的难受,一手捂着嘴,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一直认为自己心里早做好了准备,会平静的接受“侧福晋进门”甚至她以前就想过,“爷迎娶一位家世好的侧福晋……”,毕竟这对于一大家子的未来很是重要。可原来她只是‘以为’而已,事到临头时,她居然不能平静,原来还是会失落!会伤心!

正心中冰凉,忽听得敲门声,大丫鬟秋华进来行礼:“福晋,有一位宫里的婆子,来送一件礼物给福晋。”

“要她进来。”四福晋忙一骨碌坐起来,几位格格上前帮忙给她整理仪容,等人进来,却是一愣,门前立着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婆子,她看众人疑惑地看着她,忙一面请安,一面陪笑说:“奴才王婆子,乃是二福晋以前的陪嫁嬷嬷,如今在家里休养,一般不进宫走动,所以福晋看着眼生。”

四福晋听完,未说话,只是看着她,她从背上取下来红色丝绸的大包递上来,四福晋心中虽满是纳闷,想着怎么是个这么大包裹,但还是心中一定,秋华伸手接过来,她看四福晋收了东西,满脸笑意地福身行礼就匆匆跑走了。

四福晋猜到是二嫂送来的,赶忙走到桌边坐下,稳了稳心神,秋华打开包裹,里面竟然是一个水仙花盆和一个首饰盒。

陈格格惊讶道:“宋朝的天青汝窑盆!”

四福晋也看出来了,不知道二嫂送这么一个花盆给自己做什么?

秋华打开首饰盒,琳琅满目的首饰惊讶人眼,饶是在座的都是见过好东西,也是惊讶。

“二嫂!”四福晋捂着嘴猛地哭了出来。

其他人一见,大约猜到原因,这些珍宝,二福晋担心自己留不住,干脆都送来给四福晋。

四福晋眼前是最后一次见到二嫂的时候,宫里大乱,整个四九城都因为承德的各种消息传谣惊慌失措,她稳住了一家人,重点护住了孩子们,收到宫里来信,皇贵妃要她进宫,协理事务,第一件事,就是要毓庆宫不能乱起来。

伸手抚摸着散发珠宝之光的首饰,其中一根颗颗鸽血红红宝石发钗,她好似见二嫂戴过一回,呆看了半晌,只觉心中一痛,宛若刀尖猛地一触心口,不禁捂着胸口,趴倒在桌上,万千思绪,波涛汹涌,激荡在胸,却无处可去,只得一遍又一遍地默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几个侍妾格格都哭着,安慰她。好不容易,她收住了眼泪,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鲜红色丝绸里抽出来一封信,手里捏着信,坐在桌前,半日没动,最后还是慢慢拆开了信封。仍然是上等的兰花香熏过的签纸,温柔中含着飘逸的蝇头小楷。

“首饰赠与四弟妹。花盆是二爷交于四弟。”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四爷看着水仙花盆,唯有沉默。四福晋收好了首饰,打算将来有机会给二福晋,或者三格格。就这样日子晃晃悠悠地到了四月初,胤礽仍然被拘禁着,胤禔也幽禁着,朝内人人都心心念念惦记着这个未决的太子之位,所以今年的清明节是表面上放风筝郊游的喜气洋洋,可暗地里是掩也掩不住的波涛起伏。四爷不想去看这粉饰出来的喜气,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守着府邸一家人。

佟国维配合陈廷敬稳住京城,好似复出一般风光无限,其实多天以来最急的是他自己。配合陈廷敬安稳北京城,承德那边一动一静他全都了如指掌,他自己也面临抉择关头。佟国维是当今煌煌国舅,宫里还有一个皇贵妃女儿,奈何心里也有自己的计较和酸苦。明珠和索额图把持朝政,硬是二十多年没让佟家的人沾上南书房的边儿。康熙征噶尔丹,乌兰布通一战,索额图害得佟国纲身中数箭差点丧命还断了一条腿,被迫退下来休养,两家仇恨愈结愈深。有这层过节儿,等他终于当上相臣,处处对太子加了提防小心,两方争斗不休。如今胤礽出事,他原是欢喜不尽的,但接着胤禔也出了事,刚刚松和一点的精神又拉得绷紧。还有胤禩信中的话“胤礽的太子之势尚存,圣眷亦似未尽”,更引他警觉。宦海沉浮变幻莫测,就胤禛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因此到底该怎么办,他也拿不出定见。

佟国维在书房正搜索枯肠地想主意,却见管家进来禀道:“老爷,少爷回来了。”

少爷是隆科多,因为之前做到都统却被太子拉下来,再次跟着皇上站岗,如今被卷进了山庄事情立了功,还是站岗。佟国维此刻心烦意乱,哪里愿见这熊儿子再吵吵一回?因没好气地说道:“又来要官儿,要他滚去给他母亲请安。”

其实隆科多已经进院。四十多年的中年人了,紫棠脸上闪着黑红的光,眼里还是年轻时候的桀骜不驯,更多了一份破罐子破摔的痞子性情。早年官居都统,罢了官又站岗,如今朝堂巨变,那么多大臣下去,那么多大臣上来,可就没有他的份儿。佟家的人一个一个早都飞黄腾达,不知为什么就是轮不到他!他站在廊下,听见佟国维的话,气得浑身冰凉,一脚跨进书房,冷笑道:“阿玛最近颇为忙碌,身子骨儿结实?”

“哦~~”佟国维料想他听到自己的话,瞧着他脸上的怒气,自己也更怒,将手一让,说道:“你还知道我是你阿玛?你不是一门心思跟着四爷?你要升官儿,为什么不去找四爷,找我做什么?”隆科多一摆袍子对面坐了,冷冷说道:“我来见阿玛,就是为了升官儿不成!我早就想通了,我就是站岗,丢的也不是我的脸,是阿玛您的脸,我着急什么?诺!”

说罢从靴掖子里抽出一张十万两的龙头银票递了过去。佟国维被他噎得一怔,见到银子却又怒声道:“哪里来的银子?还是你要我帮你哪个好友升官儿?”

隆科多见佟国维说得更恼,一把收回来银子塞回靴子里,正色说道:“既这么说,儿子就不孝顺您了。这是刚在门口遇到凌普的家里人,求您在皇上面前给皇二子说好话的。”佟国维一听就上了火:这个时候了竟敢收凌普家人的银子??他气得再也忍不住,抬手就打:“你个混账,这个银子你也能收?不要命了你?”

“阿玛就怕成这样?”隆科多闪身躲开,嘲笑道:“阿玛明知道皇上对皇二子还有感情,却这样拒绝,这是一心跟着廉亲王八爷了!”

佟国维听着这话一个愣怔,好一会儿,一屁股坐下来,咽了口气叹气道:“老二,你听我劝,如今北京城乌龟翻潭,皇长子怎样,皇长子皇八子皇十三子如何如何,都只是谣言满天飞,还不知朝局往哪个去向走呢——早先就有人说什么‘佟半朝’,你听听,这是什么好话?这时候再不谨慎着,万一落下一个贪污的把柄,有什么好处?”

“皇二子垮了,只有有利的,怕什么?”隆科多脸上气色平和了些,紧跟着又是皱眉又是叹气:“如今是四爷的日子不好过了。”

佟国维皱着眉头道:“刚我说,还不知朝局往哪个去向走呢,你都没听见是吧?四爷不好过?四爷那眼睫毛都是戏的小戏精,会没有办法?”

隆科多一笑,说道:“既然如此,阿玛又何必害怕帮忙给皇二子说好话?看看人李光地陈廷敬,在承德的时候就和皇上说,不能全怨皇二子,皇二子不是全然没有能力,一个劲地宽慰皇上,试探皇上废太子的心意那。”

瞅着父亲听愣住的样子,越发高兴地显摆打击:“阿玛您帮助说几句话怎么不行?怎么也是三十多年的太子,老主子了,这点情分没有?再说了,三爷、八爷,新太子跑不了他们里头一个,可他们还得指望你保驾呢!”

佟国维吃了一惊,许久没说话。隆科多这番车轱辘,对他来说便如醍醐灌顶。三爷与自己虽说没有与八爷那么近,却也亲密,为什么就只想自己难处其间,就想不到别人更有求于自己?再说了,就皇上对皇二子的感情,自己说几句好话才合适啊。

真是当局者迷!

想着,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刚要说话,门上的家丁进来报说:“熊赐履和王掞求见老爷!”

“你去给你母亲请安去。”佟国维笑着起身,说道:“我老了,难得你有这番见识,我也是放心了——请两位老大人进来,哎呀,之前他们几次来见,我都不敢见。”说罢便迎出滴水檐下。

隆科多哂笑一声:“刚那些话儿,是四爷分析的。”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佟国维一个踉跄扶着椅子站稳了,在心里骂一声。还是要去迎接那两位。

隆科多站在盛开的玉兰树下瞅着父亲迎着熊赐履和王掞进了书房,才慢悠悠地晃去给老母亲请安。

“两位老师,快请坐。”佟国维请熊赐履和王掞坐了,从家人手接过茶亲手敬上,满脸堆起笑来。“早就说到府上拜望您两位的,就是事多缠身,只好打发人勤问候着点。照应不到处,两位多体谅着点,就算体恤我了。”

王掞一脸倦容,干咳一声道:“……我原来只当是一句气话,如今却是真废太子了。你不要和我打官腔,告诉我,皇上废太子,到底有没有想法复立太子?”

熊赐履不说话,布满红血丝的老眼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佟国维亲切地向前移了一下座位,说道:“这个事情,我也关心着那。几次见到皇上,都是欲言又止。皇上问,又怕说出来引发皇上伤心,……皇上可算最近用饭好了一些,两位老师,皇上顾念两位老师那,昨儿还问我,要我多方照应着一些老臣们。”

王掞摇头道:“皇上一贯关心老臣们。这做不得准。”老先生如此迂腐,佟国维只好微微一笑,又道:“王老师,你是谁啊?皇上要我照应您,这不就是说明了吗?”王掞点点头,目光霍然一跳,说道:“是啊,我是谁那?为人老师的,……我已有了预备。这种事,当老师的唯有一死而已。”说着,抖抖索索从怀中取出一叠薛涛纸,递给佟国维,“请过目。”

“这是什么?”佟国维接过看时,无题头,无落款,几张纸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人名字,但他立即就明白了,是这个糟老头子联络一干门生故吏,合本奏章要保胤礽,心里冷笑,脑袋里却想着刚隆科多说的话,说道:“我明白了,两位老师要复立太子。这是我辈臣子见骨气见风节的时候。我佟国维岂肯后人?”他说着,毫不踌躇地提笔走向案角,在熊赐履和王掞名字之下恭楷填上自己的名字,慷慨激昂道:“我也算一个——不但我,连马齐、陈廷敬和李光地他们也不至于袖手旁观的!”

王掞到这里来,原本不指望佟国维联名具保,只争取他袖手旁观不要压制就算满意,见他如此重情意,亲自签名,意思还要劝马齐、陈廷敬、李光地也一起签名,不禁大起知己之感。接过纸来,已是老泪纵横,说道:“佟大人,想不到你……忠义如此!”

“我原想佟氏一门与索额图有隙,虽不至幸灾乐祸,断然不会援手的……太子是国本,国本一动人心莫测……你这样肝胆相照,倒叫老夫愧疚无地自容啊……都是我无能啊,我跟去承德,居然没有一点作用,我……”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已是泪湿袍襟。佟国维见他如此伤感,突然升起一种自愧的内疚,心里一酸,也坠下泪来,抚慰王掞道:“老先生不要过于悲恸。三十多年的君臣情分,这是臣子分内的事,我虽退休,也要尽一份心。你且安心,就我知道的情形,皇上最近瘦了很多,又知道了魇镇的事,圣心尚在犹豫。太子纵有过错,也是叫人害的,……”

“砰”的一声,熊赐履将正在用的茶杯放在桌子上,目光冷冷地盯着脚下的青色地砖,一双手在不停地抖动。

“唉……”王掞凄然长叹一声,对惊讶的佟国维道:“佟大人别生气,他是憋气啊。我们是正统道学,压根不相信什么妖法能害人,……”一句话出来,又是泪流满面。

佟国维一愣。

这两个老头真是一头倔驴!皇上不这样说,怎么解释废太子诏书上的一系列罪名儿?

承德山庄的事情已经掩盖了,不能拿出来说,史书上也不会有记载了,用一个魇镇的说辞遮掩过去,这就过去了。还要怎么着?合计着,您两位又不舒坦了,憋气于太子的真实形象就是这样。

他默默地品茶不说话。熊赐履和王剡却是越想越悲伤,幸亏汤斌张英去世了,若是知道太子如今这个模样,还需要用魇镇的借口,不知道怎生痛苦?

他们亲手教导出来的太子,曾经最骄傲的学生,大清最完美的学生……怎么变成这样那?越想越难过,更觉刀子剜心般难过,竟自放声大哭起来。佟国维又好一阵才劝住,亲自送他们出府不提。

朝局在急剧地变化。

这一天傍晚,康熙戴着一顶瓜皮帽,老黄色外套着酱色江绸面长袍,手里捻着一串菩提佛珠,坐在畅春园的湖边钓鱼。

陈廷敬和佟国维一边一个坐着小板凳,静静望着康熙,都没有说话。见李德全领着张廷玉走来,禀说:“张廷玉来了。”康熙便转过脸来。

“给皇上请安。”张廷玉神色黯然,跪在佟加维下首,双手将折子捧上,说道:“这是父亲临终的遗书,要臣转送皇上。”康熙将鱼竿递给李德全,接过来,长叹一声,认认真真地翻看着,末了,红着眼睛将折子递给一边的魏珠,问道:“定下来回去的日子没有?”

张廷玉勉强笑道:“定下来了,明儿就出发。”康熙怔了一会儿,说道:“嗯。在家里,好生的。”

张廷玉答应着出去了,清溪书屋的湖边又恢复了寂静,只有一边竹林萧萧声。陈廷敬和佟国维的心里都有些焦灼不安。接理说,废太子就该立新太子,可是废太子诏书中没有涉及一点太子的真实罪名儿,都是无关痛痒的,还因为一个“魇镇”除去皇长子的爵位,圈禁在府里头,给太子这些无关痛痒的罪名儿找到好理由了。皇帝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正低头闷思,康熙轻咳一声问道:“佟国维,你在想什么?”

“奴才……”佟国维猝不及防,慌乱了一阵,灵机一动,说道:“奴才在想太子的事。”这话圆滑得四边不落地,太子,哪一个太子?还是废太子?陈廷敬听了不禁暗笑,康熙却道:“这是当今第一要务,当然应该想一想。胤礽本是个伶俐人,聪明才学比别的兄弟不在下,怎么会着了小人的道儿?朕琢磨着,还是老三好啊,一心修书,老八也好,修德贤良……”

两个人把康熙这话每一个字都掰开、揉碎了,仔细咀嚼着。……似乎皇上更中意廉亲王?正想着,康熙又道:“但老三老八,也有不足之处。一个只管修书,一个武英殿修书的书生都管不好,一个宽柔门下什么人都有,都没有老四那点刚骨,哎,人,果然是没有完美……”正说着,李德全带着熊赐履和王掞进来,刚向康熙行了礼,熊赐履和王掞已匍匐在地,王剡抖着身体高举一叠薛涛纸,只顾着哭。熊赐履痛哭失声道:“皇上!不管究竟太子身犯何罪,不能无端地就废了?……您给他一个教训,可不能真废了啊。”

“皇上,您要真废了太子,立下新太子,这是不教而诛!皇上,新太子又能做的比太子好吗?皇上,太子是大清唯一的嫡皇子啊皇上,人无完人啊皇上!”

“不教而诛?”康熙待他克制着住了声,冷冷说道:“骂得好啊。”眉眼蓦然变得严厉:“都来保他,都来骂朕不教而诛!朕不配为人父亲!都是朕的错误!科场舞弊盐商中饱私囊,他治不了;官员结党营私贪污行贿,他治不了;各地方税赋不公,狱讼不平,土地兼并,他甚至完全意识不到!他做太子三十多年觉得委屈?朕教导了他三十多年,朕也委屈那!”

气得一挥胳膊,喘着粗气,已是赫然震怒,大喝一声:“要重新选太子,也是从皇子阿哥里头一起选!朕告诉你们,老二已经没有了嫡子的优势了!如今他和其他皇子们一样!”

平地一声惊雷。陈廷敬和佟国维吓白了脸。熊赐履和王掞连连磕头,熊赐履不磕头了,停止了脊背,朗声说道:“皇上您说的对——但这些帐难道都算到太子一人头上?他为三十五年太子,诸大臣平素明哲保身,于太子毫无赞善之言,诸臣工难道无责任?诸王诸诸皇子各自为政,皇上也未加抑制,反而鼓励,皇上真没有责任?如今太子被废,太子受到了教训。小人污蔑太子,该杀不该杀?……”

康熙越听越气,听到后面反而脸色变得异常平静,盯着熊赐履和王掞半晌方道:“你们骂得好!朕不治罪你们!侍卫们叉出去!”

被侍卫们抬着出去的两个老臣不要命地挣扎,王剡手里的纸张被侍卫们夺去,更是放声大哭:“太皇太后,先帝爷呀……你们睁开眼看看……这么多人保太子,可是有人要把少主子往死里整啊……”

陈廷敬和佟国维正惴惴不安的时候,康熙翻看纸张,阴沉沉的一笑,又道:“既然你们都保胤礽,朕决定在所有皇子中公选太子,要胤礽也有份儿吧。”

宛若被大雷劈中,所有人都震惊在原地。康熙接过来那叠子纸张,一一翻看,看向陈廷敬和佟国维的一眼,要他们心惊胆战。

佟国维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四爷算计了,吓得连连磕头。就听陈廷敬哭道:“皇上,三十多年的君臣情分啊,皇上!”说着话,和佟国维一起磕头。

安静。

惊得呼吸声哭泣声都那么清晰,抬着熊赐履和王剡的侍卫们也不动了,等着康熙的指示。好一会儿,康熙对熊赐履和王剡说道:“你们两位老师且回去,安心休养。如果谁敢和朕死谏,朕不光要你们的一个儿子赔命,还要发配你们子孙去喀尔喀。”

见到熊赐履和王剡身体抖动几下,都晕了。一挥手,要他们都退下。

众人都离开了,康熙看去显得很疲倦,也不钓鱼了,回来清溪书屋在椅子上歪坐着,叫了隆科多进来,由魏珠捶捏着,和隆科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隆科多!”康熙半闭着眼问道:“你父亲居然签名保胤礽?”

隆科多跪在地砖上,仰头嘿嘿笑:“皇上,这是四爷告诉臣的话。臣回家告诉阿玛,三十多年的君臣情分,要不要顾着?不管三爷八爷门口怎么热闹,别人不顾着,你要顾着,于是父亲签了字,还要陈廷敬和李光地签字……”

康熙咳嗽几声,似乎很意外,又似乎意料之中,瞿然开目问道:“老四说的话,你就信?你不想去挤着热门头?”

隆科多低垂了头,说道:“奴才当然也想。可谁不知道奴才跟着四爷的?奴才想去,也去不成。奴才也做不了那个谄媚小人,不为难自个儿。皇上,四爷如今难啊。有罪名儿,都朝十三爷身上按,说都知道四爷和二爷不和睦,报复是正常的。可有了好处了,四爷又被排挤到一边儿。这世道,奴才是看透了。论功劳,他们哪一个比得上四爷?”

魏珠瞪大眼睛,极力表示自己是聋子瞎子。

康熙却是笑了,真心开心的微笑。

“你呀,你替四爷抱怨,那你说说,朕的皇子里头,真就老四最好?”

“哪能那?皇上,”隆科多挤挤眼睛,一副说小秘密的痞子模样儿:“臣回来才几天,可也亲眼见过一些事情。一些大臣被罚了,他们的子孙们再和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难免被排挤,然后他们有的就欺压百姓出气,总是官家子弟,落难了也比百姓强。十三爷每每逛街看见,训斥他们,保护老百姓。十三爷知道下情。为人仗义,最是好样的……”

康熙听着,已闭上了眼。十三阿哥越这样好,越不能当太子啊!隆科多见康熙只是睡不沉,轻声道:“皇上,您睡觉,奴才出去……”

“朕睡不着……”康熙懒洋洋说道,“一闭眼,就梦见祖母、母亲、皇后……一闭眼就是她们对朕生气……你既说十三爷好,叫人传旨……说朕知道他了,关押的事情过去了……”

隆科多惊讶:“皇上,十三爷还有关押的名头啊?”

“怎么没有?”否则老四为什么要你给佟国维传话,和朕卖好儿?康熙摇摇头,心里骂一声老四混账!苦笑道:“朕有点惊讶,你怎么不说老四好?”

隆科多撇嘴挤挤眼的嬉笑:“皇上,您知道四爷的性子,臣第一次见到四爷,四爷才多大点儿,臣就怕他。臣跟着他,不能贪污,不能行贿,不能随意纳小妾……臣受了老罪了。臣的一家人都不喜欢他,臣哪还有话夸他?”

康熙“……”

“臣那天回家,遇到凌普的家人上门拜访,阿玛害怕不敢见,还是臣接了他们的十万两银票,帮他们在阿玛面前说好话,说他们这个时候还知道先保二爷复立太子,不管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为了二爷,都是难得的情意了。皇上您看,臣手头紧,就只能靠这点银子花用。”

“……”

“臣不光怕四爷,臣还不敢亲近四爷。十三爷和我们一起喝酒,那亲近的啊,和四爷一起喝酒,说错一句话就挨训。四爷也越发不爱出门了,在家里做奶爸,还抄写佛经,一般的事情都不过问了,更不会逛街了,除非陪着小主子们上街玩耍。在街上遇到不平事,小主子们怒气冲冲的要管,他才管,一般的,都是打架的去衙门,吵架使劲吵吵,什么也不管了……”

那是,朕暗示李德全告诉他,李光地也中意老八了,他也没有动静。朕再要李德全告诉他,朕还疼着太子,他也没有动静。康熙暗搓搓地骂着老四这个讨人厌的混账,面上一脸的同仇敌忾。

“老四啊,打小儿就是这样。什么都管,什么也不管。老百姓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可没说错儿。”一睁眼,盯着隆科多:“既然这样,你还跟着他?”

“跟~~跟~~”隆科多垂头丧气的,“皇上你说奇怪不,四爷越这样,臣越怕他又服气他。臣也知道自己没救了。阿玛说臣这辈子就是站岗的命了。”

康熙笑着摇摇头,取笑道:“你呀,也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朕告诉你一句话,你要打定了主意跟着老四,就只能这样一条路走到黑,将来即使升官儿,也不能贪污受贿爱重女色,要管住自己。但是啊,你现在要掉转身,去靠向其他皇子,还来得及。你看你阿玛,你一家子,除了你,都是机灵的。”

隆科多听得更丧气,听到康熙劝说他投靠其他皇子,还真有点心动了。毕竟谄媚讨好再丢人,也比天天站岗喝风好啊。可他刚要开口,脑袋里蹦出来四爷的那张俊脸,为难的脸上肌肉抽抽,干脆一头趴到康熙脚边儿,大声哭嚎:

“皇上,臣这都是什么命啊皇上。皇上,阿灵阿现在都三个职务了,想当年,臣和他一起在鄂伦岱手底下当差受气那。皇上……你看看臣一眼吧。”

“哦,你这一说,朕想起来了。鄂伦岱啊,还是重新回来做领侍卫内大臣吧。”

隆科多傻了,呆呼呼地看着皇上。

康熙一瞪眼:“还不快去传旨?鄂伦岱不是你堂兄?”

“恨不得杀了臣的堂兄!”隆科多悲愤至极,一嗓子吼出来,真哭了,抱着康熙的大腿嚎啕大哭。

这天傍晚,春风和煦,落日余晖金灿灿暖融融。宫里头几道旨意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更是兴奋——公选太子!

丰台大营里头,演武场,训练打枪的将士们今儿明显的心不在焉。

“听说了吗?皇上要公选太子?从没听过的天大盛事。”

“选哪一个?”

“谁知道那?公选?现在还有几位皇子能选的?”

“嘿。要我说,要我们当兵的选不?”

“美得你。要官儿们选。”

胤祥一路上检查练武情况,听的都是这类小声议论。这些将士们们见了他毕恭毕敬地行礼请安,但背转身就议他们最关心的推举大事,毫不避讳。听完李德全的旨意,给了赏钱,他兴致勃勃地出来丰台大营,越走越觉得步履沉重——满城的穷富京官儿们,都在议论公选太子的事情。

康熙扔出一块热肥肉,又香又烫嘴,满朝文武都变成了饿狗,红着眼打量着如何下口。胤祥也想变成一条饿狗,可惜啊。

“十三爷!”十三阿哥府的人出来找他,见到胤祥,管家陈平带着众人都跪了下去,说道:“奴才们给爷叩安贺喜!福晋也欢喜得了不得,叫奴才们赶紧来接,回府热闹热闹那!”

胤祥抬头看了看天,春日阳光明媚,自己还有了大喜事,确实该庆祝庆祝。可他的心情阴得很重,心里刮着一阵一阵的朔风哗哗作响。胤祥想着方才聒噪的议论声,冷笑一声道:“我先不回府,也不用你们跟着。天黑时你们去四爷府找我。要是福晋有空儿,带着孩子们一起来。”

天大的喜事儿,连家也不回就往雍亲王府?陈平诧异地看了胤祥一眼。

但威严日重的皇子说的话是无可违拗的,只好“嗻”地答应一声,带着众人去了。胤祥利落地跳上马,回头看了看满大街都和自己无关的热闹,冷笑一声,一扬鞭便打马飞奔而去。

坐落东直门附近的雍亲王府门可罗雀。这里再往北就到玉皇庙街,对过就是国子监。此刻庄严肃穆的王府倒厦前空荡荡的,在如此好阳光的映衬下,格外显眼醒目。想到昔日办差兴隆时,这里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一溜大轿从门口向东能排出半里远近,如今却这般凄凉惨淡。胤祥不禁浩然叹道:“不知道八哥府上怎么样的高朋满座。可恨!可叹!”

“十三爷!”

背手猛地传来一个少年晴朗的声音。胤祥回头一看,竟是李卫,推着一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自行车车筐里是一个油纸包,猜测是烧鸡,只不知什么时候跟在自己后头,因笑道:“你这混小子,吓了我一跳!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来给十三爷庆祝那。”李卫笑道:“专门在城南王记买的两只烧鸡,十三爷喜欢的,待会儿一起喝酒。”他正吹嘘自己的机灵,金常明早已迎出来,一边请安,说道:“四爷叫奴才专候着呢——李大人,快进来。十三爷,奴才给爷牵着马!”

胤祥跟着金常明直趋前书房,果见他四哥已经等在那里,六哥坐在一边喝茶,弘晖弘时弘暖弘昭兄弟四人一溜齐儿跪在门内,看样子正在挨训斥,见“十三叔”进来,都松了一口气,只注目胤祥算是见礼,没敢言声。

“你来得正好。四哥就知道你会来。”四爷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懊恼,只见了胤祥,嘴角吊起那微微一笑,显出不易觉察的轻松和欣慰……一边让座儿,一边说道:“年羹尧戴铎他们都赴外任去了,隆科多今天值班不得空儿。听说你有了旨意,备一桌水酒先给你压压惊……一个外人也不请,就是六弟、邬先生、文觉和性音!”

胤祥看了看四个侄儿,笑道:“四哥,侄儿们又怎么了?一起罚了四个侄儿跪着?”

“这没有弘晖弘时弘昭的事,他们是替弘时陪跪的——谁是跟弘时的贴身小厮?”

“奴才在!”

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长随应声而出,扑通跪了道:“三爷出府,是庄亲王府的辅国公爷来请的,说是新得到一只斗鸡,一块玩玩,并没有见一个外人,更不敢打听消息,听人传谣……奴才敢给爷打保票的——”

“你给他打保票?”四爷冷笑道:“进学的时间不好好学习,倒是出门跟人学了些匪夷所思的淘气!”

“阿哥一向读书,并不敢违主子的家法。”那长随吓得连连叩头,偏着脑袋道:“阿哥读的书奴才不懂,但是阿哥孝顺,玩斗鸡赢了银子,给主子爷和六爷买了两只烧鸡下酒那,还给主子爷背了一首斗鸡诗词‘山山真盛气、洗刷两点咸菜……’”

胤祥笑道:“放你娘的屁!哪首诗词有什么‘山山真盛气、洗刷两点咸菜……’?”那家人忙道:“真的!那书里说‘大鸡仰头来,小鸡立而待!’”他说得得意,四爷和十三爷不禁茫然——这是什么诗词?

弘晖见阿玛又变了脸色,忍着笑解释道:“阿玛,这是奴才听错了。三弟想必读的《斗鸡联句》:‘大鸡昂然来,小鸡竦而待。--韩愈。‘峥嵘颠盛气,洗刷凝鲜彩。--孟郊’……”

众人不禁哄堂大笑。胤祥便道:“你他娘的,错得一字不漏!”四爷也不禁莞尔,一摆手道:“十三弟,咱们如意居去——你们还不滚起来,回书房去。”说罢便和胤祚胤祥联袂而行,至西花园的如意居而来。此时天色更加金光璀璨,落日余晖好似在极力发出一天中最明亮的色彩,映照天边晚霞如火。

胤祥从丰台大营出来,听了那许多谣言,原本心里有些不安,见四哥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闲适自若的神态,倒镇定了下来。刚穿过一湾春波荡漾的小池塘,便听性音大声说笑:“邬思道的诗咏得太酸气,什么‘六出金麟撒河山’?你瞧这阵子落日,万里融金似的,还不如说‘夕阳美如画,清风醉晚霞’!”

“真要是万里融金就好了。”邬思道说道:“今岁江浙眼看又是大旱,不知多少人连蕨根也吃不上呢!前头见邸报,浙江巡抚还在吹牛,‘融了库房的金子发下去,家家户户有铜板儿,谁也不给饿着”为了升官考绩,什么天理良心都不顾了!”接着便听文觉笑道:“听说皇上派去江苏的钦差到了苏州,歌舞升平,面对江南的风流人文精致,因为出身陕西大老粗一个自愧不如……”正说着便听李卫道:“什么万里融金,还不如说‘好大一颗鸡蛋黄’!”

众人不禁哄然叫妙。胤祥一头进了屋,美食美酒的香气扑面而来,因笑着对李卫道:“好,李卫说得好,说的爷浑身利索。”此时四爷也走了进来,大家便都起身安座入席。

“真和做梦一样。”酒过三巡,胤祥热上来,脱了马褂,一手靠着椅背,把辫子甩到椅后,红光满面说道,“这些天因为太子被废,真是风云突变天地换色——如今情势,难为你们还给我压惊!我没啥事,也没被关,有什么‘惊’可压?倒是赶紧拿个章程要紧!”

四爷最近茹素节食,恬然自若地捡清淡的炒菠菜略吃一口,听胤祥这么说,便放下筷子,向后一靠,说道:“拿什么章程?不是定下来了吗?汗阿玛罚了那么多官员,独独没有动九门提督托合齐,很显而易见!”

“复立太子?”胤祥一怔,也放下了筷子,“四哥,我知道九门提督的位置很重要,可是凌普、阿尔进泰、杜默臣、户部的两位尚书……这些太子党已经锁拿,真正的一网打尽!四哥你没听听,如今是什么风声!”

“知道!”四爷点头,嘴角带着讥讽似的淡笑,“还不止这些。佟国维日夜会见官员,都是老八那干子人。马齐手掌心里写一个‘八’字,逢人就伸出手来给人看,……”摇摇头,心想着,老八这会子不知道急得热锅蚂蚁,顿时又真的开心地笑了出来。

胤祚挑眉笑道:“我说一个趣事儿,三哥的门人孟光祖的,听三哥的命令出去联系外省官员们,吃着喝着拿着怀里美人儿抱着,用三哥的名义收了不低于十万两银子了。这还是如今官场清明了,这要是以前,不得上百万两银子……八弟的人,正琢磨弹劾三哥,铲除最后一个敌人。”

“三哥居然做这样的事情?”胤祥听着,心里一阵阵发寒,皱着眉头道:“他不是一直在保二哥?”

邬思道几乎什么也没吃,只是望着外头的晚霞出神,半晌才道:“十三爷,太子在位三十五年,一旦被废,若没一个兄弟出来说公道话,这人情天理上说不过去的,三爷很聪明。只是,公选太子,不知道三爷能不能站出来选二爷了。托合齐还是九门提督,皇上是真的要废太子,还是教训一下太子,难说……”

胤祥听着,不以为然地连连摇头:“邬先生,废太子的告天文书都发了,哪能是儿戏?四哥和二哥不和睦,谁都能喊复立太子的口号讨好汗阿玛,四哥不能。”

“十三爷的意思是保八爷?”文觉和尚素来庄重慈和,一直正襟危坐听他们议论,此刻冷冷说道:“八爷有九爷、十爷、十四爷,只怕三爷、七爷、十一爷现在也跟着了。十三爷你是何等样人,跟在他们后头转悠?”

胤祥傲然睃了文觉一眼,说道:“和尚说话斟酌些儿!我几时说过保老八?凭什么不复立太子,就是选老八?四哥也能!”

四爷猛地咳嗽两声,皱着眉说道:“胤祥,好好说话。”

文觉却一点没有生气,盯着虎目炯炯的胤祥说道:“和尚和你一条心!但这也与打仗一样,要审时度势,该自保时就不可孟浪,十三爷熟读史书,何待我来提醒?”

“是啊。”邬思道脸上毫无表情,“如今情势,需要谨慎再谨慎。不举荐八爷,就是犯了众怒。举荐太子爷复位,是最好的法子。即便举荐不效,满朝臣子也会视四爷忠义之士。但是,四爷和二爷不和睦。因此我们的提议是,弃权。”

胤祥的脸阴沉得可怕,满斟一大觥酒一仰而尽,说道:“那若是,八哥当了太子,汗阿玛百年后,他做了皇帝,我们又该如何?”

“十三爷真的这样看?”邬思道突然仰天大笑!“不会有那么一天,难道十三爷看不出来?”因见众人都愕然看着自己,邬思道呷了一口酒,徐徐说道:“皇上久已不满太子,积郁骤发,一举废黜,看起来,看似还是计划良久。但是,承德山庄的一场打乱,要皇上惊恐。大爷被关押,三爷看似赢了,如今作为最年长的皇子优势明显,但是他举报大爷,这本身就是兄弟相杀,皇上焉能不忌惮三爷?皇上一定想着,现在就这样,以后不知道什么样子。”

这话要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震,合计着,三爷一番操作算计深深,其实是大大的失误啊。

邬思道眼里精光一闪,接着说道:“因为印章的事情,十三爷被咬出来,这更出乎他老人家意料之外。都知道十三爷是不可能的,可是三爷就是不顾着十三爷的安危和名声,皇上看在眼里,能不害怕吗?更可畏的是八爷。皇上为什么废掉索额图,因为担心索额图带人逼宫。如今八爷的形势,万一有一天被官员们‘黄袍加身’,皇上不光害怕自己做了李渊,更怕五公子闹朝,江山危殆!”

性音听着,有点不大相信,手帕擦着油光光的嘴问道:“你是说皇上现在后悔,不该贸然废了二爷?”

“……难说。”邬思道笑道,“如今皇上心里不安是肯定了的。所以他一面厚待熊赐履和王掞,一面又命群臣公推太子,想快点稳定人心。像八爷那样干法,府里人流昼夜川流,高朋满座,……八爷是聪明人,估计现在,他着急上火要站不稳,却是,他自己也压不住下面的人的势头了。”

这一番侃侃剖析,真有鬼谷子孙膑的功力,说得众人无不低头暗服。四爷思及老父亲要李德全传话,老八的势头大,对太子还有感情,又在昨儿于工部见到李光地,听他一车轱辘模棱两可的话,已经决定这辈子保持“活阎王只管做事”的人设,以不变应万变。听了邬思道这话,便将见李光地的情形说了。

“四爷没问他,皇上见他都说了些什么?”邬思道手按酒杯,沉吟道,“他总该透点信息出来的。”

四爷道:“皇父只问李光地‘听说老二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好。’李光地答称‘太医们在治疗,药有点苦,但很快好了。’”

胤祥噗嗤一声:“这都说了什么?跟没说一样。”

胤祚斜视他一眼:“果然是将军脑袋。”

胤祥:“……”转头就和四哥告状:“四哥,六哥打哑谜那。”

邬思道“扑哧”一笑,轻声叹道:“十三爷呀,你太老实了。这还能叫‘没说什么’?皇上说这个话就是叫李光地向外传的,他不传,将来就难免有罪!”

这个话就透着太玄了。文觉也摇头道:“二爷最近病了,我们都知道。皇帝关心二爷,找人说说病情,平常一件事嘛。”

“二爷害的什么病?废太子病。”邬思道双眸炯然生光,顾盼之间显得神采照人,“对症下药,只要复立,立马痊愈!”

胤祥笑道:“或许二哥害的相思病哟!”

邬思道摇头失笑:“十三爷,区区一点家丑,何足因此而废国储?重点是后头的调兵。”

胤祥从怀中掏出金表看了看,笑着起身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也得去八哥府里打个花狐哨儿,看看热闹。……你们继续吃酒吧,明儿我再过来——”说罢又满引一杯“咕咚”地咽了,向他四哥六哥一揖便辞了出去。

四爷六爷站在檐下,望着黄昏中愈去愈远的英挺背景,六爷半晌方喃喃说道:“天地任逍遥,嬉笑怒骂真性情……好一个十三弟。”

“此所谓英雄性情。”邬思道立在四爷身后,叹道:“四爷当年在十三爷出生的时候抱在怀里,洪福不浅啊!”

四爷:“……”

胤祚冲他龇牙。

邬思道忙道:“六爷,邬某听说,当年在慈宁宫,一伙儿弟弟,四爷最疼您那。”

“那是。”胤祚一抬下巴。

四爷:“……”

两家是邻居,胤祥步行,刚走几步路,就看到八哥府上车水马龙人流出出进进的,倒一时犯了脾气:就是“打花狐哨’,也等于给他锦上添花,我干嘛要他送花?想着,回来四哥府门口找到自己的骏马,打着马屁股来到南城的春兰楼。

因为是春天里,又是这么好的晚霞天,街道上都是人,还有文人当场吟诗作画儿。而当日索额图办的戏班子青楼也已换了主人,也换了门面,院子门口花草树木池塘流水很是雅致,大门紧闭着,左近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只隐隐听得楼上筝萧笙篁,似乎有人说笑酣歌。胤祥想了想,见东侧有个侧门,轻轻一推,虚掩着,便拉马进来。刚把马拴好,那边就有人远远吆喝:“谁在那边?秋天才栽的玉兰,你就拴马?”

“好你个老刘!”胤祥一眼就看出是原来春兰楼的小龟公老刘,一边大步踏着甬道过来,口中笑骂:“睁开狗眼看看,是你的玉兰要紧,还是爷的马要紧?”

“哟!是十三爷。”老刘立时换了一副笑脸,“奴才是个大蠢货,爷别见怪,……”一头说,颠颠地跑过来,扶着胤祥上了台阶,手脚不停团团转地为胤祥拂落着身上的花瓣儿,口中道:“听说爷被皇上信重,最近办差忙得紧,奴才替十三爷高兴,想十三爷也不敢去打扰……对了。九爷十爷就在上头,方才他们还念叨十三爷,说下晚去爷府上瞧您,……”口中唠叨得滴水不漏,便引着胤祥往里走。

胤祥哼哈着徐步而入。果见这处宅子被改建得越发整齐秀气。循超手游廊进来,便觉浑身温馨如置江南春风之中,楼内文窗清雅,琼帘斜卷,楼下设着海红纱帐,沿水晶屏后楼梯拾级而上,但闻麝兰喷溢、暖香袭人,果见胤禟胤俄两个斜倚在正中榻上,一边嗑瓜子吃闲食,品着海运漕运来的时鲜水果,一边命一群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在清唱《长生殿》:

“……霓裳天上声,墙外行人听。音节明,宫商正,风内高低应。偷从笛里写出无余剩。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

胤祥笑道:“兄弟们不期而遇,该唱一曲‘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才是。”

“老十三来了!”胤禟一摆手命停了歌舞,和胤俄一齐跳下榻来,和胤祥执手寒暄,胤俄便嗔着老刘:“怎么就连禀一声都不晓得?”

兄弟三个说亲也不大亲,可也没什么矛盾。胤祥和他们寒暄,想到承德的时候他们因为自己天天和汗阿玛哭,此刻备觉心上温馨,因笑道:“九哥十哥真会享福!左香右黛,红妆绿袖,燕瘦环肥的,比起来真叫我羡煞!”

“老十三如今也羡慕了?”胤禟笑容可掬,一边让座,命人上茶,说道:“我们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最近四哥管得不严,我才有空儿,老十又想换换耳朵听听靡靡之音——方才和老十还商量着要去看看你,你倒先来了。”

胤俄便道:“听说汗阿玛正式宣旨了,我们都高兴着那。原来我疑心是大哥的手脚,后来三哥一味往你身上说,我是个爆仗,当即就骂上了。三哥为人不地道,想起来我们就恨得慌。”

胤祥见他唠里唠叨,不禁一笑,说道:“我是向你们请安的,感谢哥哥们的仗义。我在外头压根不知道什么事情,还以为是汗阿玛知道嗷嘎的事儿了,吓得全招认了。哎,想起来就是一身的冷汗。”胤祥心里很疑调兵是老八老十四合手所为,一来没凭据,二来大哥已经这样了,他也不想再填一个兄弟进去。

嘻嘻笑着临窗坐了,又道:“你们继续听曲子,我在这里观景,沾光顺顺耳朵。”胤俄大咧咧一坐,双手一拍,立时丝竹裂云,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女轻移莲步,袅袅婷婷给胤祥上寿,接着唱道:

“流莺窗外啼声巧,睡未足,把人惊觉。翠被晓寒轻,宝篆沉香袅。宿醒未醒宫娥报,道别院笙歌会早。试问海棠花,昨夜开多少?……”

胤祥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微睨了胤禟胤俄一眼,仿佛听得欢喜的模样,凝望着外头春水荡漾的戏曲世界。

不一会儿,老八居然也来了。胤祥小小的吃惊。

八爷也吃惊。

“十三弟,你不在四哥府上喝酒,跑来这里?”

“八哥,你府上那么多人,你跑来这里?”

兄弟两个一起哈哈哈哈笑,胤禟要歌女丫鬟都退下,亲自倒酒,一起庆祝胤祥一朝雪了冤枉。

八爷一身月白色隐花暗绣锦衣,神情却是不振,一连干了三杯,端着酒杯感叹道:“十三弟清白了,八哥如今在火上烤着。”

胤祥猛然想起邬思道等人的分析,细看八哥的模样,惊讶道:“八哥正是风头那,什么叫火上烤着?”

“我还风头?打从在承德的那一夜,我被封了亲王,我就上锅了,如今啊,被煮熟了,……要动筷子喽。”八爷一屁股坐下来,自己倒酒,又是三杯。颇有借酒浇愁愁更愁的势头。

胤祥纳闷,陪着八哥喝了两杯,故意问道:“八哥,封亲王不是好事儿?弟弟羡慕八哥那。汗阿玛一贯重视长幼顺序,我们这些排行靠后的,嘿!”

胤禟叹气道:“我们一开始都以为是好事那。可是目前来看,这是大大不好的事情。果然‘反常即为妖’。”

胤俄摇头,对十三弟解释道:“八爷今天一晚上,一直在和大臣们解释,他要复立太子,大臣们都不理解,马齐还当场骂了出来。可是不复立太子咋办?八哥要是任由他们选自己,那真是要被汗阿玛动筷子了。”

胤祥眼睛一眯,拎着酒壶给八哥倒酒:“大臣们举荐八哥,是他们的心意,这样?没有别的办法吗?弟弟还是没有听明白,哪里的祸事?”

“索额图第二,十三弟你说那?”八爷要喝醉了,抓着酒杯就是一闷进肚子,醉醺醺道:“我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去,只能来这里喝酒了。这里啊,现在真成了戏班子了,专门培养一些小戏子,也不接待客人。老刘操办的好。”

胤祥嘲笑:“去了一趟边境,有了良民户籍,还发财了。老刘如今爱惜名声羽毛那。”面容一肃:“八哥,你真要复立太子?”

“八哥现在啊,没有别的办法。八哥伤心啊。”八爷用手锤着自己的胸口,眼珠子都红了。只要一想自己帮忙太子复立,那一口老血都呕出来!

胤禟胤俄也不甘心,一起看向胤祥:“你在四哥府上喝酒,四哥怎么说?”

“四哥?”提起来胤祥也是一肚子不甘,端起来酒杯就灌,气哼哼道:“四哥能说什么?四哥一向是只管做事的!”再倒酒灌一口酒。“他自己那样子,还管着我,气得我跑出来。”

“哎!”胤禟长叹一声,也倒酒灌酒:“我们现在啊,连一个说话的地方也没有了,到处都是围堵八哥的人。”

猛不丁胤俄一拍桌子,对胤祥大喝一声:“你有四哥管着还不是福气?我们眼看要倒大霉了!”

“哎,不说这个了。今天胤祥高兴,我们继续听曲儿。”胤禩嚷嚷:“老刘,要你们这里最漂亮的姑娘出来。”

哥四个听着曲子,胤祥高兴,喊着:“我给你们舞剑。”众人纷纷起身,唱歌跳舞的人众星捧月价将胤祥拥在核心,胤祥箭袖长袍,玄带束腰,越显得目如朗星,英气勃勃,拔剑徐徐而舞,胤禟击鼓,胤禩亢声唱道:

四十棍打的我腰折骨断,阴风起天无日,令人胆寒。恨小人拥旌旗威风八面,我林冲因何罪遭这磨难,买宝刀误了贼人奸计,白虎堂入罗网蒙受冤屈,腾府尹受胁迫要将我斩,有多亏孙孔目多方周旋……

胤禩唱的是《被逼梁山》,唱的颇为动情。胤祥心有所感,一时对八哥颇为同情。

再一看,其中两个姑娘听得泪水涟涟,一看就是心有所苦。一个穿乌鸦合欢鞋子,桃花腰带系着绛色蝴蝶结,披一身透明蝉翼纱,出脱得洛神女般翩若惊鸿;一个水红宁绫坎肩,里头套一件葱黄夹褂,团团脸上几处雀斑,似乎脂粉气少了点,体态风流、相貌俏丽……他醉意朦胧指着两人道:“我都要了!这就跟我走……左怀美人,右携香草,不亦乐乎?”说罢一手扯了一个,向胤禟胤俄道:“我们去了。”便自出来。胤禩胤禟便忙命人:“再给十三爷备一辆马车!”

胤俄胤禟两个人也不下楼,径至窗前,眼见胤祥披了大氅登骑而去,阿眉春姐都披着昭君套随后进了马车而去。胤俄不禁叹道:“老十三真会享福!就这么把人带走了,只怕十四弟也没这份爽气!”

“你说的是。十四弟只是性格儿和他仿佛,但存了心机,就偏于桀骜不逊,豪爽不起来了。”胤禩怅怅地望着,不知为什么,心上涌过一缕愁思,缓缓说道:“劈不破这道迷瘴,我们就没这个福分。”

胤禟道:“别想那么多。我们送人给十三弟,也不是要做什么,就是打听一点消息。十三弟如今了不得了,手里有兵马。前段时间,我还听说他在家里遭遇刺杀,是他收留的一个青年男子,原来是索额图的旧人那。”

胤俄不屑笑道:“他们心存不良,必要被反噬。就十三弟的人品儿,什么人到了他面前不是心服口服?我听说,那青年后来自杀了,喊着对不起十三爷!”

胤禟没有理会,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你我都是功名利禄之蠢物——不像十三弟,怪道当年四哥一眼看中了……”

一边的胤禩听着,心里头越发难受:四哥这辈子,还是复立太子吗?

“希望这两个姑娘,能帮我们打听一二。”胤禩说着话,却不存一点希望——老十三的性子,豪爽是真豪爽,也是粗中有细,周密的很,嘴巴更是严得很。

清明节刚过没多久,池塘荷花最新开的几朵荷花开的正好,站着树下闭上眼睛,浮动着的香气越发浓郁。汗阿玛究竟打算什么时候给二哥复位?这都已经五月份了。

仔细回忆过,可四爷实在记不大得具体的事情。可现在连他都等得快不耐烦了,那些不知底细的人只怕更是心下难熬,度日如年。

正暗自想着,耳边十阿哥的声音:“四哥!”四爷微笑着睁开眼睛,转身看向十弟,却见九弟,十四弟和最近一直未单独见的八弟和三哥都立在身后,眼睛一眯。

八爷抬头时,下意识地眼光瞟向四哥,却正好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心头突地一跳,忙低头静静站着,再无勇气抬头。

九阿哥四处打量了一圈,看仔细了周围无人,然后直直盯着问:“四哥,有事情要请教四哥!求四哥救命。”

四爷纳闷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们如今风光正好,找自己什么事情,回道:“问吧!”

旁边几位阿哥都先是微微一怔。八爷皱了下眉头,目注着九弟,十弟茫茫然地看向九哥,十四却目光清亮地盯着四哥。

“四哥送上奏折了吗?汗阿玛都说了什么?”

四爷“哦”了一声,明白过来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情呀!不过也难怪,当时只有魏珠和李德全留在屋中,不管他们安插了谁在康熙身边,只怕也无法知道这次谈话的始末。除非他们能撬开魏珠和李德全的嘴,不过那和想摘月亮的难度差不多。

却听到十四阿哥说道:“四哥!若不方便说,就不要说。”

四爷刚张口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胤祉说:“又有什么打紧?”

十四阿哥看着胤祉说:“皇父和四哥私下间的密谈,明显是不告诉别人的,一旦被知道,下场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说到后来,声音已很是清冷。胤祉怔了一会,看了我一小会,眼光转开看向荷花,再没有说话。十阿哥一听,忙道歉说:“四哥,是我们考虑不周!”

胤祉冷哼了两声说:“四弟,这里就我们几个人,我们不说,又有谁能知道?”说完,冷冷看着这个打小儿就看不透的四弟。

四爷望着三哥眼窝深处的祈求和焦急,发现十四弟神色清冷,赶在他开口之前,慢声说:“各人上的都是密折,但也不是不能说。不满三哥和弟弟们,我选的是弃权。至于谈话内容,确实不方便说。”

话音刚落,就听到胤祉一面冷笑着,一面看着十四阿哥说:“十四弟你看,你信吗?你还一门心思护着四哥……”还未说完,胤禩已冷声截道:“三哥!”

他并不看四哥,目光只在几位兄弟脸上慢慢掠了一圈,最后盯着三哥说:“四哥说弃权,就是弃权。我信。”

胤祉神色阴沉地和胤禩对视了半晌,胤禩神色淡淡地回视着他。十四却神色愤怒不解地看着四哥,不敢置信四哥居然弃权了!十阿哥看看八阿哥,又看看九阿哥,嘴巴张张合合,却无声音。

本来大部分官员们都要选八爷,可因为八爷的出手,事情变得扑朔迷离。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八爷的劝说,选胤礽的,有的官员还和胤礽有仇那。

而八爷本人,在八福晋保胎成功后,再次烦恼选举的事情,咬牙选胤礽,他有把握度过这一关,有人不满意他的做法,正好顺便将门下的人整顿整顿,不要臭鱼烂虾的都围着自己。

可他在忙,心底深处还是不安的。这一天休沐日下午,再也忍不住主动来到四哥。小丫鬟引着他穿花拂柳的来到后院,扩大了一片后院的雍亲王府,新建了一些地方,其中一处桃花一片,像极了仙女的住所。香气氤氲,红花映眼,若真有仙女下凡,也要流连忘返了吧!踏着春天软融融的绿草地,漫山遍野,桃花盛霞,梨花如雪,风景如画,孩子们跟着他们的阿玛在田地里给草莓浇水。这环境情景八爷一看就万分喜欢。

踩着满地的桃花雨穿过桃花林,来到草莓园子里,瞧着四哥四嫂领着孩子们摘草莓,还有两岁的小侄女在草地里追蝴蝶玩儿,八爷不由地放松下来。

胤祥、胤禵都在。

两家的孩子也在。

混账四哥一身粗布衣裳,身上还有几处泥点子,却不显一点狼狈,反而是宛若桃花源公子般的俊逸高华,干净舒朗。宠着孩子们的笑容,领着孩子们浇水的细致,都是一种极为动人的气韵,仿佛天地间的秀逸与高旷同时汇聚于他一人身上。仿佛天高云淡中舒展的微风,仿佛料峭早春隐约歌声里第一朵绽开的花。那么从容。那么自然。

八爷不由地一眯眼。

人有多面。可四哥这反差太大,要是外头那些惧怕活阎王的官员们看到了,一定以为这是两个人。

两岁的小丸子小螃蟹一样摇晃地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眨巴大眼睛歪着头看他一会儿,问他:“八叔,你会解开鲁班锁吗?”

“会。”八爷抱在怀里,一脸春水荡漾的笑儿。

“那八叔,你会玩华容道吗?”小丸子亲亲八叔一口面颊。

八爷那脸上荡漾的嘴都笑歪了,大声回答:“会!”

“那八叔,我们来放风筝,好不好?”

“好!”

八爷领着侄子侄女们玩乐,都活儿干完了,四福晋派孙嬷嬷将草莓送进宫,领着孩子们在后院开席,四爷和他们在后书房开席,已经是天色黑了下来。

四爷很高兴,吩咐苏培盛:“搬出来爷珍藏的好酒,今天不醉不归。”

胤祥哈哈哈大笑:“好!今天敞开了喝。”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身青衣长袍的四爷,一脸温润清朗的笑容,修长的眉毛飞扬着,深邃清亮的眼睛透着醉酒三分的风流多情,拎着个酒坛子和八弟的酒坛子碰一下,好暇以整地问:“八弟,你在想什么?”

八爷一醒神,灌了一口酒吐糟道:“四哥,你知道弟弟担心什么。”

“八弟,四哥真不知道你担心什么。四哥以为,你在担心大哥。”

披着一身月光,人比月华冷清。那目光,也是淡淡的醉意朦胧。

八爷从那眼神中回神,难免心惊,无法再装糊涂,猛地想起来什么,气急败坏地质问:“你之前还说过,这是小事情?”

“当然,这是小事情。”双手捧着酒坛子灌一口酒,瞅着八弟笑儿,笑得清隽惫懒,月亮弯弯,眉眼弯弯,眼眸里好似蕴藏着满天星河闪烁璀璨。

八爷愣住。

扪心之问,接受了大哥手底下势力的他,他还想要大哥出来吗?

人都是自私的。

八爷不停地喝酒,四爷也没有再多问他。

恰好胤祐、胤禟、胤俄……都来了,都是尝尝四哥今年第一拨摘下来的草莓,见到四哥拿出来好酒了,兄弟们聚在一起,抓住机会使劲儿地喝着四哥的好酒。猜拳行令、投壶对对子连词……如意居难得这么热闹。院子里玉兰花树下,人和花儿一样在月色星光下沉醉。

都替四哥这样悠哉的日子高兴。

四爷作为本人最是高兴,胤祥抓住病情还没好利索的七哥跳打猎舞。醉醺醺的,兄弟们都七歪八扭的,群魔乱舞。这个时候,还能有这份清净,殊为难得。

等到月亮越升越高,兄弟们都喝了七八分醉意,八爷终于找到机会,再次和四哥单独说话儿。

“四哥,你先说说,怎么救大哥出来?”八爷的舌头有点大了。

四爷一眨眼,明朗地笑着,端的是,君子如玉,临风揽月。

“八弟,四哥的一个想头。三哥,王剡等人,必然要全力去保二哥。如今找出来证明二哥被魇镇的证据,他之前所有的过错都有了理由。八弟,你借机将之前的一些事情都拿出来说,放在二哥身上,反正二哥被魇镇了嘛?做什么都不奇怪。然后扯皮,扯皮你最擅长。你要逼着他们和你妥协,二哥一方认下之前错误的事情,你方承认二哥被魇镇。然后,看看哪一个兄弟抓住机会,设法逼迫二哥给大哥求情。二哥原谅大哥,我们所有家人原谅大哥和二哥。这多好的名声?就冲这名声,汗阿玛也会犹豫。”

八爷听得呆住了。

混账四哥果然混账。

算计起来汗阿玛一点不手软。

他瞧着凑上来的胤祥胤禵意动的模样,脸上肌肉抽动,无语道:“四哥,你喝醉了。四哥,你明知道,就汗阿玛对二哥的感情,大哥魇镇二哥、二哥一点错没有,复立太子,顺利得很。还能有我们活动的机会?”

秀气的眉毛紧皱,眼里浮现一抹担忧:“四哥,你能成功将十三弟摘出来了,已经很厉害了。之前的事情,尤其山庄的那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哪里厉害?”四爷一眯眼。“汗阿玛记着小本本那。说不定哪天发现机会,就要再来一次。这事情不解决,始终是一个隐患。”

“不过,八弟说得对。废太子诏书上没有山庄的任何一个字,史书上也没有。这件事,真不好提起来。不过,总有其他事情?”四爷摸着下巴,陷入思考。

胤禩闻言一皱眉:“我也担心,……”到底是谁,在我派人调兵的时候,给了凌普‘体元主人’的印章?难道是三哥?还是,……十四弟?汗阿玛知道吗?是不是汗阿玛知道什么,才故意下力气给瞒下去的?

胤禩目光晦暗,待要说话,胤祥胤禵震惊的二重奏:“汗阿玛要复立二哥?!”

胤禩一抬头,文雅一笑:“十三弟,你不喜欢?上次二哥在上驷院喊着要红罗炭,不是你送去的?”

“我送去的。但是,”胤祥眉心紧皱。“八哥,一是一,二是二。二哥被圈禁,落难了,作为兄弟能帮就帮。……”

胤禵眼睛瞪大:“八哥,十三哥这话我信。帮忙归于帮忙。但是,你也知道二哥之前怎么对我们,一旦二哥复立,我们还有活路?能活到汗阿玛百年就是运气了。二哥一定报复。”语气斩钉截铁。

“十四弟这话我信。”胤祥咧着嘴巴一笑:二哥和十四弟都爱记仇。

“看你笑得就没有好意!”胤禵挥拳就打。

瞅着那哥俩一边喝酒一边打的尽兴,都窜上屋顶了,胤禩望着四哥,目光里有着求救和委屈焦虑:“四哥,弟弟本来以为自己选复立太子,就是安全了。可是,弟弟如今越发不敢肯定了。二哥复立后,一定先打压弟弟祭旗,弟弟这个廉亲王好像一个火山座儿。四哥,弟弟想了很多办法,还是不保险,想要请教四哥。”

四爷一直在喝酒,闻言,望着天上弯弯的月牙儿,再看向他,目光凉薄。

“八弟,你给二哥按上中了魇镇,但对兄弟们情深意重的名声儿,正好出一口气不是?”

八爷:“……”你狠!不得不说,八爷动心了。

“那四哥,要是汗阿玛出面压制我方,要二哥不用担着那些罪名,就坐实了魇镇事情,要复立太子那?”

四爷一掀眼皮,懒洋洋的:“虽败犹荣。八弟,记住你的目的,是营救出来大哥。其二,你手里的势力,你觉得,太子复立,要打压的是你的廉亲王爵位,还是你手里的势力?二者都有,也有可能。所以你要想一想,你手里的势力,你能拿住多少?”

八爷憋闷地一口气喝了两坛子桂花酒,终于想起来不对劲的地方,直勾勾地看着四哥,大着舌头哭道:“四哥,我想要大哥出来,可是大哥出来,我还能独立吗?大哥那个嘴巴,弟弟惹不起躲不起吗还?”

“还有,二哥复立不复立,看汗阿玛。汗阿玛的偏心是没救的。弟弟的问题,是要汗阿玛忌惮了。汗阿玛提起来我做亲王,就是为了分化大哥名下的势力,取消大哥的长子势头,……其实,也是,间接给二哥铺路,谁叫纳兰家容若还活着,二哥是老二那?嘿嘿!”

八爷脸上有一抹幸灾乐祸,眼睛亮亮地望着碧蓝夜幕上的月亮:“果然月有阴晴圆缺,汗阿玛再怎么宠着二哥,也不能宠成长子。呵呵!”他笑着,笑着,哭喊一声,一头扑到他怀里,哭着求道:“四哥,弟弟还是危险。四哥,你快想想办法。四哥,弟弟马上做阿玛了,四哥,弟弟不想被圈禁啊。四哥!”

躺在躺椅上正舒坦,四爷被一扑差点一口酒吐出来,更因为他眼泪鼻涕的无比嫌弃。胤祥一看,忙扶起来八哥。

胤禩挣扎着哭着:“四哥,这事情,到底能消耗弟弟多少势力?不是,弟弟手里留多少势力安全?”

四爷招招手,胤祥扶着醉鬼八哥到四哥面前。

四爷:“老八,你果然是笨呀。”戳戳他的脑门,瞧着他哭得眼泪鼻涕丑死了,嫌弃道:“先问问,你能留下多少势力。”

八爷一个激灵醒神,第一个是汗阿玛。汗阿玛想宠二哥,就宠着二哥。汗阿玛要再次打击的自己称病在家母亲自尽,也是轻而易举。而太子一旦复立,必然狠命地报复,他要先将手里的关键势力护住了再说。

八爷不再抱有侥幸心理,呆呆木木的可怜样子,胤祥看着直皱眉。

这辈子顺风顺水的日子,要他都心生侥幸了,果然,是笨的要死。

想通了的八爷,临走的时候,斜一眼十三弟,只有一句:“四哥,你狠!”对别人狠,对自己狠。要自己明知道,四哥在借机削弱自己的实力,却是面对这样的阳谋不得不跳!

弃权?哈哈哈哈哈,八爷仰天大笑,醉醺醺地被小厮扶着走了。

胤祥因为八哥的态度迷糊,一屁股坐到四哥身边,问他:“四哥,你觉得,你狠心吗?”

“哦~~”四爷斜一眼他,顺手给他一个脑崩儿。“胤禵那?”

“在后头和邬先生喝酒。”

“憋了多久的话了?”

“这都康熙四十八年了!四哥!没火也憋出来火了!”

“汗阿玛?还是你八哥?”

“都有。四哥,你看你这人缘儿。”胤祥乜他一眼,生气,也是真心愁他四哥。

“……四哥怎么人缘儿,也把你拉扯大了。”四爷生气。

“是是是。”胤祥取下来他手里的酒坛子,起身去屋里倒一碗奶汤,端来给他,忽闪大眼睛好似小狗狗一般无辜的眼神儿,眼巴巴地控诉:“四哥,你就不愧疚?你就不心疼弟弟?你知道我从承德到北京,一路上是哭着来的。”

“夜里做梦几次惊醒,都是因为自己的冲动,连累了你,汗阿玛要杀嗷嘎,还要圈禁你。还因为汗阿玛给的什么锦囊妙计,说我额涅的腿,这几年都是你要刘声芳关照着,才没有发作,我那眼泪,差点把我淹没了。觉得对不起你,却又知道必须先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那煎熬的……”

胤祥说着说着,又哭了。

四爷听着他呜呜呜的,小幼崽一般的哭声,自在地用着奶汤。

胤祥哼一声:“汗阿玛还说‘胤祥啊,你不生气啊?你看看你四哥?朕都下不了这个手啊。朕顶多圈禁你在宗人府几天。’”

眼泪花花的,一脸的泪。

“八哥说,四哥嫌弃我拖后腿,故意折腾训练我。我当时刺他,你想拖四哥后腿也没有机会。可我老伤心了。呜呜呜……”

四爷:“……”

“太子那天,给我下跪了,是真可怜。我知道他是利用我的心软。可,如果是承德之前的我,一定会答应他,帮他上折子求汗阿玛复立,彻查调兵事情,呜呜呜……四哥,我是不是很笨?”

四爷顿时心疼了。

自己养大的弟弟,再笨也是自己教导啊。

“不笨。谁说你笨,就是故意的,嫉妒你。”

“我知道。八哥就是嫉妒我。汗阿玛,哼。”胤祥用袖子一呼噜眼泪,红肿着眼睛和四哥告状:“四哥,汗阿玛变了。这几年越发明显了。因为二哥变了,他受到刺激了。”

“知道了还哭?别刺激汗阿玛,他现在还伤心着那。”

“知道~~”胤祥趴在四哥膝盖上,嘟囔一声:“我没生气。”

四爷不禁笑了。

“乖。”

“那,三哥为什么对付我?”

“说说看。”

“他要做太子。发觉他自己没有希望后,就要保住二哥,毕竟他是二哥一伙的。”

“还有吗?”

“……讨好汗阿玛?汗阿玛最宠二哥。”胤祥含泪的眼睛里,倒是没有胤禩的不满或者在意,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有四哥,二哥有汗阿玛,八哥有九哥、十哥……。

“可是四哥,”胤祥眼睛忽闪忽闪。“三哥最近行为失常,没有一点斯文,跟二哥那时候发疯一样。可能也要随大流保二哥。八哥刚刚在怀疑三哥?是印章的事情?”

“你认为那?”

“三哥和二哥走得近,有机会。可三哥胆子小。”胤祥有点沮丧,耷拉着脑袋:“也不知道那么巧,‘体元主人’的印章,都知道当年我拿着刻印玩儿。我还被二哥罚了站……”说到这里,他又伤心起来,眼泪又冒出来。

“四哥,如今兄弟们闹成这样,挺要人难过。四哥,太子真要复立吗?”胤祥知道熊赐履、王剡、八哥等人最近积极活动,复立太子。可,废了的太子,真能复立吗?

“看汗阿玛的意思。”四爷端着奶汤碗,一仰脖子喝完,指挥他:“再去倒一碗。”

“哎。”

胤祥瞬间被转移了心思,照顾四哥用了奶汤和醒酒汤,要小厮照顾他洗漱沐浴,自己还有军营训练表要看,胤禵也回来了,哥俩互看一眼,训练官兵要学很多很多,琐碎无趣耗耐心,和书本上完全不一样。

四爷沐浴回来,爬上床,瞧着灯光下小哥俩趴在书桌上,苦读学习的认真模样,无声一笑,在床上找一个舒服的姿势,望着屋顶的星空藻井,陷入思考。

胤祥、胤禵。

胤禟、胤俄。

两辈子,汗阿玛都容得下胤禩胤禵胤俄,却容不下自己和胤祥,非要圈禁胤祥,不光是担心胤祥心软冲动。

胤祥在军营表现的太好,要汗阿玛忌惮了。

成长慢了,汗阿玛就自己动手,要圈禁胤祥,磨一磨他的性子。

成长快了,汗阿玛容不下。还是要圈禁胤祥,解决兵权落到皇子手里对皇权的威胁。

四爷模糊想明白了,一闭眼,下一秒就睡着了。

睡着的四爷眉眼平静如水。清瘦下去后脸上立体分明的线条轮廓,可能是因为一直懒着,更有岁月的偏爱,倒是没有显得冷峻,反而是疏狂清朗、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

各地方、各京城衙门,凡是大清官员们,奏折雪片也似飞入大内,忙坏了马齐、陈廷敬、李光地,每日坐镇澹宁居操办这件“天下第一事”。递进来的奏进来的奏事匣子立即拆封,命誊本处用大字记录,以备康熙随时查阅,原本则封存贴黄入档。

这些差使素常都是李光地来办,可奇怪的,李光地却似局外人,所有荐本一概不看,每日坐班儿,召见一些进京述职的官员,叮咛回任急办地方公务,春秋税赋粮食等等大小琐碎事,其他人都看出来了,尽管心里诧异,也乐得他不来抢功。

“李兄!”这么多天下来,马齐有点憋不住了,“你的奏折写好了么?”

“写好了。”李光地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的是密折,昨日自己递上去的。”说罢便又低下头,一笔一划整理江南报上来的天气情况。

陈廷敬一眯老眼,笑道:“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你大体说说,可行?我听说有个田文静的,在你门下做事,去府上见你,你给拒绝了。怎么回事?”

李光地放下笔,望着他们说道:“田文镜见我,原是没什么忌讳。但如今圣上有旨,百官不许串连,所以我叫他们来这里一块见。至于我的密本,……我还保的是二爷。”

“是么?你还是保的二爷?”马齐不禁吃了一惊。陈廷敬也是瞠目结古:“告天文书还是你起草的嘛!”

李光地点头叹道:“二爷当年是我的学生,我能不顾着吗?二爷有错,我也有错。我希望二爷有一个改正的机会,自己也有一个改正的机会。我也知道八爷好,可是,我这时候舍他而去,于心何忍?”

一席话说得马齐和陈廷敬面面相觑:我们也是看着二爷长大的,皇家的孩子们,哪一个不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尤其陈廷敬,当年他也在无逸斋教书过。如今……马齐更是想着,八爷一个劲地说,要保二爷,毕竟是三十多年的君臣情分,哎。

他们两个不知道的是,李光地一开始也觉得,八爷更好,皇子中最是尊读书人的,在江南名声也好。可是皇上几次召见他,一番话说的他心惊肉跳,圣意不可违抗,他也烦恼万一复立太子的将来那。

正说着,那自鸣钟沙沙一阵响!铛铛铛的连撞九声。便听李德全的声气在澹宁居那边喊:“主子爷驾临,马齐、陈廷敬、李光地接驾!”三个人忙都迎了出去。

康熙穿着黄面褂,里头套一件蓝色江绸面青白长袍,也没有戴冠,脚下蹬一双锦缎短靴,背着手,在一大群太蓝簇拥下,徐步而入。春□□服薄,又没有加大氅披肩,看去似乎瘦了一点,精神却很矍铄,脚步轻轻踩在干燥的青色砖地上,指着门边凳子,说道:“都起来,坐吧。”

几个大臣叩头谢恩,按康熙指定的位置跪了,李光地便笑道:“听说皇上今天去钓鱼?”

“钓鱼,弘晖那胖小子在一边闹腾,朕一条也没钓上来。”康熙笑道:“这不,他去进学了,朕来和你们说说话儿。”马齐不禁瞟了一眼李光地,暗思:“是不是因为李光地的那封密折?”正想着,康熙问道:“各部官员送上来的折子,你们都看了没有?有几个皇阿哥入选太子?江浙方面有消息来吗?”

李光地忙叩头道:“奴才这几日料理各地钱粮之事,去年江苏还差着五十万石粮,浙江差了八十万石粮,今年天气看着好,可不乐观。因此心里发急——已催着他们快速调水准备抢救庄稼。”康熙听了点点头,看向马齐。

“回主子的话。”马齐忙道:“皇三子皇四子皇十三子皇十四子,各人都是八份荐章,皇六子皇七子各是两份荐章。最多的是皇二子胤礽和皇八子胤禩,推荐皇二子的共计四百四十三件,推荐皇八子的,共计三百八十件。云贵南海三省路远,奏章还没到,大约今明两日,也就齐了。青海藏蒙喀尔喀,遵旨不必参与,因此不计在内。”

“完了?”

“是……”

“准确?”康熙脸色拉了下来,“据朕所知,老四、老六、老十三、老十七,都是弃权。而老二,只有熊赐履、王掞等人在保,怎么这么多件?”

马齐不禁一愣,正要回话,陈廷敬叩着道:“皇二子乃是原来的太子,君臣三十多年,官员们顾念情分……”

“情分?”康熙哼了一声:“你们是选太子,还是选情分?”一句话问得众人目瞪口呆,仿佛把上书房的空气压得紧紧的,人人都透不过气来。里里外外的侍卫太监见皇帝又发了脾气,人人股栗变色,三位大臣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坐着还是该跪下了。

马齐咽了一口唾沫,说道:“皇上息怒,这是奴才等的疏忽。”

康熙冷笑道:“你‘疏忽’得好!你精明着呢!不然,为什么手心里写着‘八’字,周游六部?更可恼的是,明明一心想着老八,却要选老二!隆科多!”

隆科多就侍候在门口,忙进来垂手而立,问道:“主子爷有什么旨意?”

“你出去传旨。”康熙摆手道:“叫十五岁以上的皇子都在澹宁居门外跪着,等候诏书。”待隆科多诺诺连声出去,康熙又道:“朕放手给你们做,你们就是这么操办的?朕是不是要感动于你们的“情分?”

众人听着,实在不明白康熙的态度,不选二爷吧,您老不乐意。选二爷了,您老还不乐意。

摸不清康熙的态度,众人顿时头上浸出汗来。

而皇子们收到康熙的传旨,更是恐惧万分。

——您老人家还有哪里不满意?我们都随了您的心意,去选太子了啊。即使我们知道,太子一旦复立,必然报复。

尤其几个跟着选了弃权的,生怕这是因为他们的“标新立异”引起的,那怕的。

胤祚胤祥胤禵惊慌地打马来见四哥,见到四哥一身淡定,领着孩子们刚从田地里出来,无端地,一颗心安定些许。

“莫怕。”四爷微微一笑。“弘晖,领着弟弟妹妹们将草莓摘出来,陪着你们额涅送进宫给老祖宗和祖母们。”

“阿玛放心,弘晖知道。”弘晖忽闪大眼睛看着阿玛,知道又出来大事情了,小胖脸严肃一挺胖肚子表示:我长大了。

四爷含笑摸摸他的青瓜光脑门,抬脚来到前头书房洗漱换衣服。那不紧不慢的姿态,急得几个弟弟一头的汗,帮忙他穿衣服梳头,好歹是用最快的速度搞定。

刚要出门,胤禩冲进来,脸上通红一脸的汗,一把抓住四哥的海水江崖马蹄袖,急急道:“四哥,弟弟已经布置好了,这次一定要营救出来大哥,哪怕出来做一个光头阿哥。四哥,你一定要帮弟弟。”

四爷待要刚落,书房闯进来一个女子,竟然是八福晋。八福晋看到四哥,急得一脸的泪,哭道:“四哥,你要看着我家爷,四哥,……”

八爷一愣,急急道:“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皇上传召,我担心你。”八福晋说着话,因为怀孕不施脂粉的脸上热泪滚滚。看得在场的几个皇子俱是心里酸酸不忍心再看。

“……八弟妹莫要担心。”四爷心里一叹,他忽然意识到,这次大哥和二哥的事情,对于一家子的女子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打击。思及这些日子福晋刚好一点儿,亲哥哥一般地看着八福晋,安抚道:“八弟妹,你四嫂正在后院收草莓,你去看看。”

四哥语气虽淡,但里面却有一种绝对无人能不信的力量,八福晋哭着,脸色到底是缓和下来,答应道:“哎。谢谢四哥。”八福晋给四哥行礼,默默地看一眼八爷,转身走了。

八爷蓦然双手捂脸,呜呜呜地哭着。

“四哥,我真不敢想象,我真不敢想象,我都发动那么多人复立太子了,……”老父亲还有哪里不满意的那?还是要一杆子打死自己,骂自己“辛者库贱妇所生”,逼得母亲自尽谢罪吗?

八爷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的心魔。

他做鬼几百年,也无法释怀。

其他兄弟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怕成这样,一起看四哥。

四爷皱眉:“一定是你日常表现出来的担忧,要八弟妹意识到了,所以今天这么担心你。”

目光里带着身为哥哥的严厉和教导:“你是男儿郎,要挺住。八弟妹还有身孕那。”

“我!”八爷还是哭着。“四哥,你不知道,我多么担忧。福晋有孕了,我多么欢喜?我多么欢喜?我恨不得告诉全世界人,我做了阿玛了!可是,我有多开心,就有多担心。我,控制不住自己,夜里做噩梦,怕吓到福晋,自己住着。我!是我对不起福晋。”

“什么都不要担心。”

四爷领着弟弟们一起来到澹宁居的时候,其他皇子们都到了,兄弟们排排跪在院子里,主殿大门开着,能看到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等人都在跪着,恰好听到康熙和马齐的对话。

马齐:“奴才自知有罪。奴才明目张胆地串联人拉票,保举八爷。又因为二爷三十多年的君臣之前要顾着,转而保举二爷。但皇上若说,保举太子,看能力不看情分,奴才以为,八爷深肖主子爷,盼主子爷不以臣之过而弃用贤王。”

“你还是保老八?”康熙一句话出来,过了良久方道:“你的罪在于不该到六部乱串,推波助澜保老八。降你两级,仍在南书房行走,你可服气?罢了,先回家休息几天吧。”

马齐磕头:“嗻——”抖着手还要取放在一旁的珊瑚顶戴,一眼瞧见惋惜微笑着的康熙,吓得一缩,连叩三个头起身来,丧魂失魄地退出门外,一转身便碰在檐下柱子上,两眼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众位大臣都是心有戚戚焉,同情又可怜地看着马齐。

众位皇子看在眼里,不由地手心捏紧了湿汗。

八爷脸如死灰,看着凄然望过来的马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泪水横流。他做梦也没想到,深宫里的康熙会如此消息灵通!身前四哥轻声道:“八弟……”八爷鼓足了勇气,对马齐露出来一个感激的目光,一抱拳。

马齐泪流满脸,踉跄着离开了。

八爷更是伤心透顶。不管马齐选他有多少私心,终是在康熙面前表明了维护他,他何德何能?他前世今生,都对不起这些人,都没有能力护着他们。

八爷低着头,手指头扣着地砖缝隙,无声地哭着。

其他的皇子们一小半都是伏地叩头,浑身发抖。

澹宁居里头,康熙在和李光地对话。

“那日召见你,朕说了那许多话,朕心里想的什么,他们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听任马齐佟国维他们胡为,一言不发?”

李光地躬身听着,默然良久,才道:“回主子爷的话,臣与马齐的心思一样,虽觉得选太子当以‘天下为公’,但主子爷有护持二爷的情分,也有君臣三十多年的情分。臣惭愧,臣的举荐原因无法宣之于口。且与另一方面私心来说,朝局纷乱如麻,为少惹是非,臣见八爷选二爷,觉得有很多人选二爷了,就未向外人透露主子爷旨意,此则臣之罪也,求皇上处置。”

李光地不疾不徐,不亢不卑,话说得滴水不漏,难怪他有坑害友人和认私生子为养子的名声,还是能官居相臣。皇子们和大臣们默念咀嚼时,康熙自龙椅上站起来,目视陈廷敬道:“你起草诏书。”陈廷敬答应一声,极熟练地挽袖提笔在手,等着康熙下旨。

“这次废黜太子,是朕一人独断专行,现在想起来或许是过了些。”康熙慢慢踱着,沉吟道,“当时拿他的情形,你们都是知道的,实是理所当然,上下臣工也没有以为朕做错了的。但这些日子每次回忆……他的那些罪名,有的真,有的确是捕风捉影。现在看他的心疾像是渐渐好了。不但臣工们可惜,朕也惋惜。他好了,是朕的福,也是臣下的福,是大清的福气。……但朕不立刻复胤礽的位,传谕臣工知道就是。胤礽也不会报复仇视,这一条朕也保得。”

陈廷敬行文极速,康熙的话落音,墨迹未干的谕旨已经写好,小心地吹了吹,双手捧给康熙。

康熙看看颇为满意,向李光地道:“宣旨之前,命胤礽先进来见朕。”

“嗻!”

李光地答应一声,行了礼便走,康熙却又叫住了,说道:“有关于这次的选举,还要传朕的口谕:……”

八爷好似又听到上辈子那句:“八阿哥胤禩系辛者库贱妃所出,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党羽相结,谋害胤礽。今其事皆败露,削其爵位,即锁系!……”脑袋一片空白,猛地大喊一声:“汗阿玛,儿子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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