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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富士康侧门,人山人海,好几个人并排的队伍拉的很长很长。我挤过去要了一张表格,仔细填好,排进队伍跟着走。顺着高高的院墙走了好久,前面有岗亭,八个保安站在岗亭两边看着队伍,个个吊儿郎当,神情嚣张。我跟着队伍挪进门,里面是一个很大的空间,有不锈钢栅栏隔开的一条条通道,通道前面是闸口,每个闸口坐一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女人,旁边再站一个保安。我看见每个走到闸口跟前的人都要被掀衣服撸袖子的检查,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某部电影的画面,华工们远渡重洋,到异国他乡过海关的场景与此刻的场景真的很像。我生出一种恐惧感,我认为我过了闸口将会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完全由别人操控的世界。我害怕了,转身往回走,被保安拦住。我告诉保安我的身份证落在了外面,找到马上回来,保安犹豫了很久,才骂骂咧咧的让我快去快回。

只剩三百块钱,不能再折腾,我交了八十块,介绍所帮我介绍了一家做喇叭的电子厂。人事经理让我填好资料后把我交给生产经理,生产经理又把我交给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把我带到生产车间交给组长。组长是个女孩子,让我不要走动,原地站好,等她给我安排工位。车间很大,有四条流水线,差不多有两百多人坐在流水线两边,男的很少,基本上都是女的。车间非常热,没有空调,只是在天花板上装了几排可以摇摆的小风扇。我是第一次进这种车间,一个人呆呆的站着感觉很不自在,尤其是大家都在看我。组长带我到一个空位坐下,教我给流水线上的小铁盖打胶水,很简单,一看就会。

熬到下班,组长带我去饭堂,饭堂要走两里路,人很多,凭饭卡打饭,饭菜非常差,只提供中晚餐。饭堂分两间,一间是普通餐,一间是管理餐,组长以上可以吃管理餐。晚上加班到十点,宿管阿姨带我去宿舍,给我安排铺位。宿舍在五楼,是顶层,房间很小,摆的三张双层铁架子床,床的质量很差,摇摇晃晃,墙上到处都是蚊子血。房间里没有空调,没有风扇,有卫生间和一个很小的阳台,算上我一共住五个人。我怀疑其他四个人也跟我一样,都是穷光蛋,这么热,居然没有一个人肯买个风扇。我抓紧时间去买床上用品和生活用品,买最便宜最差的,能不买的尽量不买。太热了,只能开着门睡觉,再多点上几盘蚊香驱蚊。同宿舍的人告诉我有臭虫,我不知道什么是臭虫,他们说是一种会吸人血的小爬虫。刚刚一睡着,就被什么东西咬的又疼又痒,我确定不是蚊子,打开灯到床上检查,拿开枕头,有几只黑色的小虫,爬的飞快。我摁住一只捻死,飙出一坨黑血,接着闻到一阵臭味,奇臭无比,这应该就是他们说的臭虫了。我赶快去洗手,再把凉席擦一遍,臭虫太厉害,我不敢上床。我站在床边抽了一支烟,发现他们几个都是用被单包着自己在睡,我也学他们,用被单把自己裹的只露出鼻孔,再用双手把胸前的被单撑起来,这样会透气一点,好受一点。

这家厂有五层楼,一楼是仓库,二楼是办公室,三四五楼是生产车间,一共有六七百人。早上八点上班,中午十二点下班,中途休息两次,一次十五分钟。下午一点钟上班,六点钟下班,中途休息两次,一次十五分钟。晚上七点钟开始加班,一般都是加班三个小时,偶尔也会搞到十一点。每天上下班都要打卡,迟到早退要扣钱,一次扣一百,两次扣三百,超过两次扣五百加开除。每天都要签工资单,工资单上有详细说明,基本工资一千五除以二十二天再除以八小时,等于八块五一小时,平时加班是九块一小时,休息日上班是十块一小时。每个月发了工资会放一天假,如果赶订单就不放假,每个人都要押一个月工资,住宿吃饭都要扣钱,吃饭扣三百七,住宿扣八十。在这里上班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每天加班回来洗洗弄弄就差不多到十二点,每天中途休息的四个十五分钟,大部分人都是趴在工位上睡觉。我一天要给差不多一万个铁盖子打胶水,不停的拿起来再放下,永远重复,每天如此。

终于熬到发工资,虽然只有两千多块,但是当我把钱取到手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感觉松了一口气,终于踏实一些了,终于有一点安全感了。我要赶紧充话费,赶紧买包烟,赶紧租房子,我还要赶紧找个餐馆,点两个菜,喝一瓶冰啤酒。附近到处都是出租楼,我选了个四楼的单间,里面只有一张木板床,大概十多平米,有卫生间,有厨房,房租三百,押金两百,不包水电。

电话停过机,我一直担心有没有错过许薇的电话,许薇说我是自由的,我的身体确实是自由的,可我的心不自由,从分开后我就一直在想她。厂里有几百个女孩子,我没有要跟其中任何一个交往的念头,虽然也有女孩子的目光会对我停留,但我却不敢回应,不敢靠近。我认为我生活在最底层,我的收入只够我自己勉强生存,我没有一丁点自信。我很孤独,很迷茫,孤独并不可怕,我一直都在享受孤独,可怕的是迷茫,没有方向,看不到希望。我经常会在工作的时候陷入一种麻木的想象,我会想象和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结婚,然后生孩子,孩子长大,长大后也像我这样打工,孩子结婚,又生孩子,我的孙子又长大,又打工,子子孙孙,无穷无尽。这样的想象让我越发迷茫,但迷茫只能是迷茫,生活总归要继续。

过年放五天假,要到初四才上班,餐馆都关门,幸好还有兰州拉面在营业。我没有跟家里打电话,我认为不打电话父母还会有些期盼和憧憬,打电话跟他们说我还单身,只会让他们失望和伤心。我去爬羊台山,到山顶发呆,我去坐地铁,坐遍每一条线路,我去深圳湾,看海,看香港。我住的附近有个小公园,公园的正门口有很漂亮的自助借书亭,一靠近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尿骚味,还有大便的臭味,我看见书亭的角落里有几坨屎。我忍着尿骚屎臭花五十块钱办了一张借书卡,借了三本书,一本柏杨的,一本鲁迅的,一本朱光潜的。

上班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有些人走了,有些人来了,一切还是照旧。基本工资涨了一百块,等于是一千六除以二十二再除以八,由去年的八块五一小时变成了九块一小时,平时加班变成十块一小时,休息日上班没有变动,还是十块钱一小时。工资是涨了一点点,但房租也涨价了,猪脚饭也涨价了,凡是需要用钱买的都涨价了。

早上感觉肚子有点疼,但可以忍受,中午下班肚子疼的厉害起来。没有吃饭,回到出租屋躺下,疼痛越来越厉害,开始呕吐。我弯腰扶着楼梯下来,勉强走到路口打车,我躺在后座上扭曲挣扎,浑身冒汗,司机很害怕,把车开的飞快。到了医院门口,车费三十,我给了司机一百块,不要他找钱,让他扶我到急诊室。医生护士把我弄到床上做腹腔检查,我疼的翻滚,三四个人合力才把我按住。我四肢抽筋,手脚全部成鸡爪状,弯曲着收缩起来,全身都剧烈的颤抖。护士把我弄到输液区输液,我全身冒汗,疼得发冷,非常冷。

护士帮我拔掉针管,我的手脚还是弯曲状不能伸直,但肚子已经不疼了,床边站了几个白大褂,都看着我。“你是急性阑尾炎,要动手术,你现在马上联系你的家人或者朋友到医院来。”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秃头男人,有点严肃,好像很有权威。“我没有亲人朋友在这里,要做手术就我自己一个人可不可以?”“这样啊,你有没有带钱?”“有,银行卡和身份证都在我的口袋里。”“我们是正规医院,各方面你都可以放心。你这是个小手术,很简单,我安排人帮你交费办住院手续,再马上给你安排手术,你全部自己签字,你看可不可以?”“手术要多少钱?”“做微创一万二,简单快速无痕,三四天就可以出院。切腹四千多,会有三到五公分的疤痕,七天出院,我建议你做微创好一点。”“我还是切腹吧。”“切腹会比较辛苦,还会有疤痕,你要考虑清楚?”“不用考虑了,就切腹。”我告诉他银行密码,让他把我的身份证和手机跟现金也拿走帮我保管。

护士把我的手脚掰直,给我换衣服,推着我去备皮,我不知道备皮是要做什么。护士戴着帽子口罩,只露出眼睛,我看着她拿剃刀把我下身的毛发剃干净。我被送到手术室,被抬到手术台上,有人给我的右臂挂针,有人给我盖上手术布。我有些怕,躺着一动不动,我听到三个声音嘻嘻哈哈在玩纸牌,有男有女,一个女人呵斥了他们一声,然后抱着我的头按摩我的太阳穴,很轻柔,很舒服。我闭上眼睛,感觉到右下腹被刀划开,麻麻的,一点都不疼。

睁开眼睛,房间里的灯光有些刺眼,旁边有一张空病床,我的右臂挂着针管,架子上的药瓶在滴答。我想动,下半身却没有知觉,我用手摸下腹,摸到一块纱布。我的记忆空缺了一段,是一个黑洞,我很舒服,很舒服,没有痛苦,没有烦恼,什么都没有,脑海中只有无尽的黑。我将自己融入这黑暗之中,马上就体验到一种极度的虚无空灵,我是有生命的,却没有形状,我无处不在,却又如同尘埃,我深深的怀疑这就是人死后的状态。“喂,你醒了怎么不按呼叫器?”我看着护士,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不知道。护士把提着的我的个人物品放在我脑袋旁边的桌子上:“你不能喝水,也不能吃东西,要等肠道通了才可以,知道吗?”“肠道要怎么通?要检查吗?”“不用检查,你放屁了就证明你的肠道通了。”“那我要等多久才会放屁?”“一般两三天左右,如果放屁了要记得通知我们。”“哦,要是一直不放屁呢?”“那就很麻烦,要重新做手术。”“我的麻药什么时候能完全解开?”“这个我不能确定,可能还要一两个小时左右。你的屁股要记得时不时用手捏一下,以免会有静脉血栓形成。”护士拿起桌子上的遥控器把电视打开,将遥控器放在我的枕头边就走了。我给组长打电话请七天假,她说最多只能批我三天,我懒得跟她解释什么,把手机关机,然后把所有东西都藏在枕头套里。我看着电视睡过去,睡着睡着突然惊醒,我看到针管鲜红,药瓶里已经没有药水,我赶快按呼叫器。护士懒洋洋的进来,不慌不忙的让我的血回流,再帮我换药瓶,弄完转身就走。新换的药水滴的很慢,我估计可以滴上好几个小时,赶快抓紧时间睡一下。

被说话声吵醒,是一群医生护士来查房,我偏头看向窗口,有阳光照在桌子上,原来已经天亮。一个医生查看了一下我的伤口,告诉我一切正常,然后吩咐一个护士给我换纱布。我一个人躺在房间里,总是会想起那种虚无空灵极度舒服的感觉,想着想着就会想到死亡,我想要是能在这种无知无觉中死去也蛮好的。中午进来一个穿住院服的中年男人,我以为是个什么病人,他却活蹦乱跳的,跟他聊了几句才知道他是在工地上被电打了一下,跑来住院讹老板的钱。他的老板很快就来了,一来就数了八千块给他,他拿着钱就跟老板走了。一个清洁工进来拖地,我喊她大姐,跟她商量,让她把我的衣服洗净晾干,我付她五十块钱,她同意帮我洗衣服,但不要我的钱。

已经第三天,伤口还是很疼,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病房没有卫生间,我要尿尿,只能举着药瓶,弓着腰,穿着床下的一双烂拖鞋,抓着墙壁上的扶手慢慢挪。跟着指示牌一步一步挪,有点远,累得我直冒虚汗。卫生间墙上有挂钩,可以挂药瓶,刚尿完,感觉好像是放了个屁,又不敢确定。我让自己平静放松,马上就确确实实的放了一个屁出来,这下终于算是过关了。慢慢挪回房间,躺到床上,浑身一点力气都不剩,我呼叫护士。护士进来:“什么事?”“我刚才放屁了。”“哦,那就好,可以吃东西了,不过要以流食为主,水也可以喝,但是要尽量少喝。”护士说完扭身就走。我很想洗澡,身上都可以闻到酸味,用手一搓就是一小坨泥巴。清洁工大姐进来把衣服还给我,叠的整整齐齐,香喷喷的。我跟她说我想洗澡,拜托她帮我买些洗漱用具和生活用品,她人好,很快就帮我买上来。她给我打来温水,问我要不要帮忙擦洗,我当然求之不得。裤子好脱,上衣不好脱,我和她配合,先把左边袖子脱掉,再把上衣顺着右边手臂的针管牵出来。我赤条条的站在床边,下身的毛发被剃掉了,光秃秃的,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小男孩。她很细心,动作很轻柔,很认真的帮我擦洗,再帮我换上干净的住院服。我给她两百块钱,她不要,我想抽烟,求她帮我买烟,她不答应,帮我去借了一支烟来,她把病房的门虚掩上,背手靠在门边帮我把风。我装作不经意的看她,发现她有一种随意淡然的气质,一种不急不躁的气质,一种娴静素雅的气质,我认为她很美丽,我认为她是这家医院真正的天使。

医院提供的伙食非常好,收现金,一餐两块钱,只提供中晚餐。我猜伙食费本来就包含在住院费里面,一餐两块钱的现金是送餐人员私自收取的费用。护士帮我摘掉针管,换好纱布,告诉我停止输液后过几个小时会要排便,纱布明天就不用换了,后天拆线,拆了线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

马桶坐垫上都是尿渍,还好我带了一整卷卫生纸,我用水冲洗坐垫,再用卫生纸擦干,然后在坐垫上铺一圈卫生纸。排便真是要命,咬着牙慢慢坐下来,又不敢用力,稍一用力伤口就疼。花了大半个小时,排出满肚子稀水,一股子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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