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长大的「你」,不言而喻
试问,尘世间何为救赎?
这个问题,每个内心受过重创之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答案。正如幸福往往都很相似,而不幸通常各有各的五花八门。
若将这个诘问丢给战场上的浴血奋战的军人,那么他们的回答,也许是濒死时能得到及时的医治,或早日停止战争。
而对于人生一事无成,以及曾经辉煌如今却落魄颓靡,家道中落的人来说。救赎,可能只是一沓价值不菲的钞票,一个能疼他爱他的美丽妻子,更可能是一栋能住下三口之家的房子,诸如此类。
但对银来说,救赎,一定是那只现在牢牢攫住他胳膊的右手。
「少爷,您终于承认您是我的主人了?不然,也不会对我这个与您无关的女仆,产生这么剧烈的反应吧?」
「……」
香格拉蒂轻轻地拨开嘴唇,沁人心脾的温柔通过掌心的体温传递至银的脑海,在他的内心盛开大朵大朵的凤尾兰花。
「您想抛下奴家去哪?又想要奴家滚到哪去?不把命令说完整的话,我可不知道该如何执行啊?」
这道声音是救赎,诉说它的人是救赎,就连周遭充满虫鸣和阴暗的环境,也被这媲美阳光的暖意感染成了救赎。
银心酸却幸福地弯下腰,右手始终被那个人握得很紧。
他那惨不忍睹的过去,方才因为情绪失控而犯下的罪行,一切都随被谴责者的原谅而获得了解脱。
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
「如果您真的打算弃我而去,那么奴下不会阻拦。可对于今后的生活,您有多少把握能保证自己没有奴下的帮助可以安全地继续旅行?又准备有哪些无法克服危险能顺利脱身的措施?此非奴下自抬身价,也不是故意看低少爷您的能力,只是出于对主人的衷心好奇询问罢了。若是这些疑惑会使您困扰,那我也不便继续追问。只希望离开了我以后,少爷能一路平安。」
用尽最后一句平缓的话语,香格拉蒂传达出遗憾的情绪祝福主上,作势就要松开右手。但下一秒,银有力地回握了她:
「不要走——!」少年低着头,语气不再粗糙尖刻。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种人……要对我这种动不动就发脾气的混蛋……我这种一无是处的……对我这么好啊……」
“原来这都是你故意的?你知道我会禁不住辱骂开始暴走?你知道我会对你坡口大骂?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想这样……”
银泣不成声,腰肢佝偻着几乎贴到膝盖,但因为右臂被香格拉蒂拉着,所以只能保持既丑陋又尴尬的站姿,嚎啕大哭。
但银不在乎,哪怕鼻涕眼泪糊化了脸上的淡妆,抹下一道道难看的浊黑条纹,他也不想停止哭泣,不愿松开那只右手。
他真的好想现在是个雨天。这样的话,肆意流淌的泪水就不会显得那么突兀,同时还有雷霆闪电为自己的啜泣作掩护。
「我又蠢又笨,无权无势,还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这样的我,这样发指的我……究竟哪点值得你原谅了啊……」
是啊,要是女仆真的对自己有所偏见,就不会跟着他东奔西跑五年来不离不弃了,提出这个问题的自己真是无可救药。
也许是精灵对时间的概念太过模糊,从而丧失了与正常生物一样的感知吧?五年,其于人类,实在是一个不短的期限。
毕竟,香格拉蒂今年也才不逾而立,而与银在一起的时间则近乎长达全部年龄的六分之一。银的怀疑等于践踏了她的人生。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珍惜过你陪我的一分一秒,没有对你说过任何感谢的话,更没对你做出实际的报恩。」
他忽然顿悟,明白了女仆长为何要故意说些贬低他的话刺激自己,又为何一直故意保持着清高得不染红尘的桀骜姿态。
她所做的这些,都只为了那一刻,在自己心灵最破碎,最无助之际,给予最纯挚的关爱。告诉他,她是属于你的女仆。
「我不该对香格拉蒂说那么狠毒的话,不该擅自发火,更不该问这个愚蠢的问题!我现在懂了了,想知道香格拉蒂的真心是错误的。因为你已经用行动证明了我想问的一切,可我却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产生怀疑,这样的我,你也仍然认可吗?」
于是,银撕心裂肺地喊出一串忏悔,不论她是否接受,什么女仆对自己真心为何的怀疑,都他娘的见鬼去吧!
不过。
「当然接受了,少爷。因为我照顾少爷的确是出于『义务』,出于对奥维尔家养育我的恩情,所返还的涌泉相报啊。」
香格拉蒂接下来谈及的内容,却教银的眼泪当场凝固倒流,身体像散了架似得猛然一沉,同时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来。
如梦似幻的峰回路转,形容得就是此刻的情形吧。
「香格拉蒂?你说什么,什么叫只是出于义务啊?」精灵傻傻地看着面前的人类,对她风轻云淡的音调感到难以置信。
「你真的只是因为……我有奥维尔的血统才这么做吗?这算什么,我又算什么?香格拉蒂,我绝不承认你是这种人!」
银才刚刚体会到人生大起大落的刺激感受,可女仆长却接连不断地给他带来惊喜,照这样下去他迟早要给吓到猝死……
“骗人……你骗我的对不对!有谁会因为义务,因为那种填鸭似得教育,浪费五年的时光啊……你难道真是那种女仆?”
银再次联想到,家族中某些唯精灵命是从的战斗仆役,她们可尽是群被命令自杀也会毫不犹豫就地执行的疯子。尽管这种被彻底洗脑的女仆出于保密因素数量并不多,但银绝对不想香格拉蒂也和她们一样,变成没有自主选择能力的人偶。
不过他也清楚,越是在女仆训练机构成绩优异的人,她们成为上述傀儡的可能性也越高,而香格拉蒂恰好是女仆长——
是负责统领所有女仆,更有效率地服从命令的管理人员,也是最有可能变成只懂得如何完美达成指令的存在。
「欸,很感谢少爷能这么说,因为我也不愿成为那种丧失自我的空壳。但残念的是,照顾您是出于义务,这确实是奴下会陪您这么久的部分原因。正如您依然是我的主人,既成事实无法人为改变,它们就像已经过去的昨天一样,不能订正。」
香格拉蒂顺着银的手臂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比银要高出一个脑袋的她和蔼地俯视着少年。后者在她怀中说不出的迷你。
「结果……果然还是这样吗?我本来还觉得……还觉得我至少有那么一丢丢优点,能够引起香格拉蒂的注意和好感,没想到最终还是自己的妄想,我根本没有能留住你的手段啊。不过说来也是啊,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你刚才不告诉我?」
被女仆包容地迎回心扉,银也不好再大哭特哭。这只别扭的精灵忸怩地擦拭掉眼眶里的泪水,对前者的大度感恩戴德。
毕竟,只要他还是香格拉蒂认可的少爷,多余的疑惑都仅是过眼云烟。
「如果我直接跟少爷说,服侍您,是因为所受到的教育不允许违背奥维尔的任何族人,您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接受?」
女仆递来手帕揩去银脸上化掉的粉妆,一席细语似空灵佛音,灌入耳畔让银的心结茅塞顿开。
「你是为了让我好受,才故意那样激我吗?!」愕然地杵在原地,被香格拉蒂仔细清理面庞的银再一次呆成了植物人。
若果连如此体贴入微的关爱都不能承担,他这只千夫所指的人生败犬,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咸鱼翻身了。
香格拉蒂在意着自己,不论这是否缘于义务,对银的未来而言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然而。
「怒火中烧的少爷也有帅气的一面不是吗?」女仆长对银的质疑不置可否,将从他肩旁滑落的外衣重新为银盖好不让他着凉之后,香格拉蒂才缓缓道出真相,「只是喔?被您那样厌恶回避的义务,实际上不局限于奥维尔,还有您的姐姐啊。」
「你是说阿丽儿她——?!原来你所说的义务……是指对姐姐的遗愿吗……」
听见已与世长辞多年的名字这时被她唤起,银惊讶到连眼泪也顾不上流,不知不觉间被香格拉蒂搬回了长椅上坐下。
「我本以为少爷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没想到您的脑瓜实在不怎么好使,」香格拉蒂把弄脏的手帕折叠起来,换了干净的一面往银脸上擦去,「虽然有些讽刺的意味,但您之前说的狠话中确有可信的部分,那就是我能上女仆学院是种恩赐。」
「这……那只是我的气话啊……」银心有余悸地倒吸了口冷气,心情稍稍平复的他回忆起刚才的话真想找个洞钻进去。
「那也是有一定根据的气话,想必少爷您也知道莱恩之域其实是十分排外的吧?奴下作为上个纪元东皇珏天派往前线的战争遗孤,从一出生便滞留在这个『世外桃源』无亲无故。虽说精灵这个物种,在典故中常是善良高尚的美妙存在,而我的祖辈们也好歹是帮助它们抗击魔人的英烈。照理说是不至于让我这个烈士子女沦落到流浪街头,终日靠乞讨和卖艺维生的。」
「……卖艺乞讨?香格拉蒂,你怎么会……这样的话,奥维尔又是怎么……」银对香格拉蒂讲述的过去感到匪夷所思。
他无法相信这个蔑视海格,总是骑在自己头顶作威作福的狂妄女佣,会有着比自己还要残酷含辛的过去。
尽管有阿丽儿的身份作为证词,可银只要稍微想象下香格拉蒂露出谄媚和烂俗的表情,浑身就狂起鸡皮疙瘩。
「欸,这些都是真的哦,不过最近几年因为十亚介入了莱恩之域的内政,街市上也很少能看见人类的乞讨者了。可在二十年前,对了,少爷那个时候还没有出生。」女佣竖起一根消失抵在银的唇前让他稍微安静,接着继续平淡地诉说着过往。
「那段时间的精灵圣域,对我们这些没有任何『魔法恩惠』的人类来说简直就是地狱。少爷您应该深有体会吧?无法掌握施法这一精灵的基本技能,你在这个社会就没有丝毫的人权可言。特别当我们还是人类,顶着『外乡人』这一头衔,哪怕想去妓院卖淫也没有人会光顾。是的,奴下曾经有过这个想法,但我可以毫无隐瞒地告诉您,奴家依然保留着处女哦。」
「好好的说什么呢!就算,就算你不是处女我也不会嫌弃你的!呀不对不对!这么说太奇怪了!你不要盯着我看啦!」
银蹭得一下站了起来,但马上又乖巧地坐了回去双手搭膝,只有脸上宛如熟透的苹果般泛红的脸蛋变得更加诱人甜美。
「我看少爷您很好奇才解释的呀,也罢,这些不是重点。总而言之,人类的身份在莱恩之域,就好像异教徒安插在唱诗班中一样不论不类,容易遭人讨伐甚至灭杀。当然,奴下并没有『我的过去比您更加艰辛,所以您的痛苦微不足道』的意思,只是在我的童年,除了生存这最基础的本能,奴下真的什么都不曾记住。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就是我遇见了她。」
香格拉蒂放下帮银抹去污痕的手帕若有所思,与此同时,两个人的脑海中都浮现出一个金发绿瞳的阳光美少女形象。
「那位值得我铭记一生,感恩一生的贵人,奥维尔家族千年一遇的魔法奇才,奥维尔丶阿丽儿。」
PS:睡一觉起来补完这章。
2017-5-14修订完毕,不得不说艹枪真是太好玩了_(:зゝ∠)_,不过更新我也不会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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