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节 离别不在,花园有你
虚数核心,精灵王的恩惠。那仿佛一眼见底的透明材质,即是莱恩对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无边无际的智慧终极的最好描绘。为什么精灵不需要触媒材料,仅凭动作和语言即可施法?为什么思想种能通过外置魔导附加想象完成脑绘,并改造现实?
原因无他,都源自香格拉蒂胸前这朴实无华的简单结晶,是它在精灵进行生命活动时产生共振悄悄连通魔网——
将大地中蕴含的「灵脉」间接地化作施法要素,在所有人都无法察觉的情况下协助法术的使用。
换句话说,若将精灵视作齿轮咬合得无比精确的复杂机械,那虚数核心就是驱动它运作的发条枢纽。
思想种的价值,也体现在体内核心的品质好坏(而达成以上操作步骤的前提,是区域内的灵脉能量充足)。
“……这就是我会输给海格的原因?不,不止是这样……包括我从小到大都无法使用天赋魔法……都是因为核心太次?”
银盯着面前的两枚「恩赐」犯起了嘀咕,哪怕香格拉蒂跟他摊牌明说,他也很难相信自己悲哀的过去是如此微不足道。
「这种事,这种事我无法理解啊!既然只要把核心换掉就能变强什么的,为什么大家还要那样讽刺我挖苦我啊?就因为他们天生拥有一颗完美的核心?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在我绝望之前替我换掉那颗没用的东西?我不是奥维尔家的长子吗……」
银咽了口唾沫,推开女仆搂抱状的双手扭过头去。他无法接受生命的价值,因为所受到的祝福不够而被抛弃的现实。
「少爷,无论再怎么有知性的物种,恃强凌弱永远是生命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便那种强不是他们自己努力获取的。」香格拉蒂泄气似得垂下肩膀,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况且,精灵王虽然公平地给了每位思想种游离于施法条件外的权力,但他却来不及再平等地将这份权力分摊给所有人就羽化了。这必然导致了会有人先天魔力不足,而有人成为了魔法奇才。」
说到这时,女仆很小心地停住,戛然而止的话语让银不禁遐想她到底想表达什么。
「有人先天魔力不足……有人变成了魔法奇才?等等,这不就是我跟阿丽儿吗?香格拉蒂,你该不会想说……」
「诶,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据说在西林的领域内也时有此事发生,双胞胎或者兄弟姐妹出生后,经常会有一方优先继承到更多的力量,而另外一个却是满身缺点,最后面临被处死或成为奴隶等残酷的选择,魔人的数量也因此一直很少呢。」
香格拉蒂以不带任何感情波动的冷淡语调说道,这是她不愿加剧银的悲观而做出的妥协,但后者却不那么想。
魔人是为了个体武力能达到极致,不惜牺牲掉一切的疯子,和博学友爱的精灵能比吗?
「这不对吧?!会提出这种设想,您难道不觉得很疯狂吗?按照你的说法,就好像是比我更早出生的阿丽儿,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力量一样?!归根结底,精灵的诞生根本就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左右的!而且阿丽儿也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
银板起稚气未脱的俏脸,尽量用不会伤害到别人的语气气愤地说。
「咕,可能我又有些意气用事了,但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姐姐付出的代价也足够挽回对她的负面言论。她可是拯救了整个肖申克平原居民的『仙女』啊。即便在最危难的时刻,她的心意也比我高远出太多,即便她拿走我的力量我也无所谓。」
阿丽儿是银心目中永垂不朽的唯一「圣人」,更何况她也已经去世了三年之久,任何对她的怀疑和猜忌都是一种诋毁。
银不会允许任何人有染这份神圣的纯洁,即便是香格拉蒂也不例外。
不过。
「少爷您会生气也是应该的,毕竟这都是属下的无根据猜测,但我想表达的意思您可能没有弄明白。作为一脉相称的亲姐弟,不论是谁得到力量,谁失魂落魄也好,都是源自奥维尔一族皇室血统的子嗣。而少爷您也知道,阿丽儿小姐是怎样无私伟大的人,如今的她与世长辞,可少爷您作为她的弟弟却仍然行走于世,我想,您继承她的力量并不是多么丢脸的事。」
在银的怒意上升到某个临界值之前,女仆巧妙地用巧舌化解了他的顾虑,甚至反倒将银的抵触转变为提高自己的动力。
「如果您真体会到小姐她博爱的善心,那就请接纳她最后留给您的力量吧,虽然替换核心后具体有何么效果我无法保证,可以小姐生前的实力,说不定能改善少爷您无法施法的现况哦?妥善地使用姐姐的力量,对少爷来说也是种感恩吧?」
说着,香格拉蒂想是要怂恿银一样,将核心重新放置在最显眼的位置。她希望主人能够放下执念,选择变强的捷径。
她观察到主人亮银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动摇与犹豫的光辉,但很快,那道踌躇之光就安定下来,如篝火一般烈而不莽。
银做出了选择,女仆也完成了她跟随银以后的第一个使命。
这可是他最心爱,最尊敬之人的遗产呐,没有道理会拒绝,更没可能会无视掉它吧?
银是如此的弱小,如此的无助,面对唾手可得的宝藏,肯定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接着扬言会好好珍惜它呀?
起码,他曾经是这样。
「对阿丽儿的感恩吗?那我完全可以用其他的方式,而不至于再受到她的照顾,我啊……已经不想再欠谁的恩情了。」
「是吗?少爷您果然还是会同意啊,我这就为您……嗯?」
然而事与愿违的,当女仆认为银一定会接受她的馈赠,从而放下心来之际,后者却忽然变得成熟,让她多少有些愕然。
「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嘿嘿,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香格拉蒂这么吃惊的样子,这是不是证明我在你眼里终于长大了点?」
银不好意思地搔搔鼻头,左手攥着披在肩头的外套领口,「力量不是自己争取来的就没有意义了啊?如果我轻易地接受了阿丽儿遗留的善念,那我这三年来的努力可就没有结果了。不仅如此,我打算用自己的力量让阿丽儿再次回到我的身边,回到大家的身边,并且我要恢复的是完整的阿丽儿,这枚核心,你说过一旦绑定就无法取出了对吧?这样一来我就更不能……」
“更不能将它占为己有了,因为这是姐姐最后留存在世界的象征,我的姐姐,永远都是那个叱咤风云的魔法天才!”
而我,则一直是那个躲在她身后不敢见人的魔法废柴。
后半句话银没有勇气当着香格拉蒂的面说出来,他知道,女仆的愿望是即便自己离开她的身边,他也能保护好自己,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强大的力量是必须的。
可银的夙愿却不是这样,他认定自己是离不开他人关照的胆小鬼,所以只想复活阿丽儿,让生活重新回到过去的轨道。
变强也好,能孑然一身独立在这个残忍的世界生活也好,从来都不是银想考虑的事啊。
「再者,阿丽儿已经被我改造成那副模样了,要是再从她那里获取帮助,我的良心……不,我的理智都会变奇怪的。」
见香格拉蒂罕见地愣住一言不发,银只好转动脑筋寻找话题,并将谈资转移到伫立一旁许久的「货物」之上。
「香格拉蒂,你了解我的对不对?只要有办法让姐姐复活,我绝不会错失任何机会。为此,我甚至触犯了教廷禁忌。」
边说,银边走到顶盖刻有「内在之眼」的铁箱附近,手掌循着深刻到能轻松割裂肌肤的图案纹路,从上到下摸了一遭。
这只密封到不知哪一面才是开口的铁箱,严谨来说,其实是一口棺椁。
“头发的材质取自只生长在灵脉回廊的菇类重荪,为了能容纳下对身体器官的彻底改造,皮肤是用各种魔物的皮和外骨骼拼接而成,最后放在附魔法阵施予了‘存在’这一属性后拓在基础骨架上的。而作为整个人偶的底板和中心,骨骼是用魔术磁铁拿锉刀一点一点打磨成精灵骨头的形状,再采取齿轮嵌套式固定成形……除了心脏和大脑,姐姐的一切,我都全部推翻了……”
想到自己对姐姐遗体亲历而为做出的种种违背伦理的行为,银不自觉地摁下手指,似在悔恨,又像是在对苍生叩问。
摘取内脏,剥除肌肉和皮肤,只将维持生命最基本的器官留下,其余尽数用自己的魔导知识改造并替换成冰冷的机械。
阿丽儿已去世了三年,而银也用了整整三年试图重新制造姐姐的**,然后,不管借助任何手段,让姐姐的灵魂复活。
「为了能顺利运送『阿丽儿』离开寒山城,我们才设局欺骗海格舰长不是吗?姐姐她……因为我三年前的任性,如今已经变成全身都是齿轮机关的人形傀儡了啊。如果我再夺走属于她的核心,那这里面装着的『人偶』,除了样子和姐姐一样以外,她还有哪点和阿丽儿相似,或者说相同呢?所以,我希望香格拉蒂能理解我现在的想法,一切都等到了『莱洛』再说。」
将手与夏季截然相反的冰冷铁壁相离,银攫紧了指肚因摩擦而破皮的右手,不争气的泪水这次识相地没有奔涌而出。
之前也说过,银对魔法的使用虽然一头雾水,但他好歹是曾被莫里森家族递出过橄榄枝的机械学徒。那两尊破坏力不俗的假想炮台,便是由银事先绘制蓝图制作,然后再用脑绘放进「虚无」之中的作品。改做人体于他而言,也是轻而易举。
银会拥有优秀的魔导制作能力,也是拜阿丽儿的鼓励所赐,这便是,不堪如银也要誓死坚持的决意。
「是嘛?既然少爷已经有确凿的目标,那奴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您不留余力地完成它了。」
无言的时间持续到群星移位,月盈渐浓,香格拉蒂的表情依然冷若坚冰,像平常那样轻轻点头,然后站起身背对着银。
她没想到,也绝对想不到,银已经成长到敢于担当的地步了。
「那个……香格拉蒂,你该不会生气了吧?」生怕自己做错事的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凝视女仆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
借助晕开云层,遍染莲华的皎月,他很清晰地看见香格拉蒂的脸上闪过一丝沮丧。她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失望了吗?
「生气?不,哪有?奴下对少爷您的情绪,永远只有尊敬和鄙视喔?」女仆半开玩笑地侧了侧头,却始终没有转过身。
「不过要说失落的话,这种感觉倒是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但为什么呢,我会失望?明明能尽早避免这种悲剧的发生……墨……你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会手下留情……这不是对大家都好的选择吗(极为小声)?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动手?」
她交臂抱胸,身体正对着从夜幕中漏出一缕霞光的月亮,四周的黑暗好似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沐浴在光明中的她擒抱。
银完全不知道她一个人呢喃些什么,却觉得那样的女仆虽然很美,但却……十分孤独?
“香格拉蒂的真实想法,自己好像从不知情,也不得而知……我难道又伤她的心了?”
这般念头在脑海中像流星似得一瞬即逝。
「呃——?香格拉蒂?你在说什么啊?什么还不动手?你果然是生气了对吧!?」
这只没什么主见的精灵,此刻只当女仆对自己的选择非常不满,正犹豫要不要强行给他更换核心感到畏惧。
「那个……请不要不理我啊!关于核心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但这对姐姐是相当重要的事物,以后将她复活后可能还会用到,所以我不想这么快就接受……以后,以后如果有机会证实没有核心,姐姐也能变回原来的样子,我也不是不能……」
说着,银蹑手蹑脚地踱到香格拉蒂身边,想硬着头皮直接牵回她的双手。
「不,少爷,您并没有做错什么,奴下也并非是在和您赌气,我只是……在想一些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而说是未来,其实可能是一两天后,一两个月后就马上发生的怪诞。所以我希望到那时,您仍能记住今天做出的决定,答应我,好吗?」
「……」
但让银受宠若惊的,在他稚嫩肌肤接触女仆臂膀前的一刹那,后者忽然母性大发地搂住了他,并且是极为深情的那种。
貂绒填满了衣服的褶皱,炙热的胸膛迎来了同样温热的球体,银整个人一时从耳根酥到了脚踝。
「答应……答应你什么?香格拉蒂,你这么突然我会很害羞的……」
脸贴着脸。
「害羞也行,只要少爷您同意和我约定,奴下就算在今夜献身也是值得的。」
心脏一同跳动。
「献身是指(脸红)?嘛,虽然不懂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但想要复活阿丽儿这点我绝对不会有所后悔的,所以……」
但只有目的不一。
「这样啊,果然,还是这种答复吗(颤抖)……没关系,这也是少爷命中注定的选择。」
所以结局也早已注定。
银就像在野外突然被史莱姆袭击的旅人一般,对眼下的状况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就这么呆呆地被香格拉蒂拥抱着。
“好好的你突然干什么啊……噢噢噢噢,胸,胸好大,而且好软!呜哇?!你你你你你……给我冷静点啊维尔银!”
银很想沉住气,堂堂正正地回抱香格拉蒂,可奈何被挽住时他的双臂还耷拉在大腿两侧,此刻被抱住更是动弹不得。
现在这个姿势要是伸出手,银肯定会摸到香格拉蒂的屁股……这实在是煞风景的举动,但银转念一想,自己像棍子似得站着也有些伤及风雅,更是冷落美人心的证据。所以他干脆心一横,权当自己在占香格拉蒂便宜也罢,探出了罪恶的双手。
“我绝对没有半点邪念的说!总之,先问清楚香格拉蒂为什么这么反常好了。”
这样想着,银粗着气呼了几口鼻息,到嘴边的话也随着直指香格拉蒂翘臀的双手就要开闸。
「既然少爷已经做出抉择,就只好委屈您承受接下来的痛苦了。」
「歘——!」
「这,这种感觉是?!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啊,香格拉蒂……你把核心放回来之前,就不能先说……啊啊啊!」
可就在银大功告成之际,一股钻心的疼痛击碎了银的邪念与意识,在他的胸口大肆地宣扬着存在感。
这般熟悉的感受,银有了第一次便终生难忘,他知道这是女仆在将核心送回他的体内,却不知道和他绑定的这枚是阿丽儿的,还是他自己的。他的视线也因为这霸道至极的痛楚变得模糊混乱,所以他更不知道的,是香格拉蒂正哭着塞回核心。
你一定要记得……不论以后发生什么,都要记得这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女仆长紧闭双眼,在冷清的月华下她的眼角确实闪有微光,而这点点光粒,也因为哭泣者的情感不断升温,最终滴落。
至于那颗泪珠究竟为谁而流,痛得彻底昏迷的银也没工夫去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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