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更远

高三学生的体育老师往往不是生病就是请假。好不容易有一节真正的体育课，一群被拘禁在教室半天的少年少女们欢快地跑到操场上，像是从笼子里解放的小鸟一般。

温书远则不同。他不喜欢任何运动，所以体育课变成什么样都和他无关。好笑的是体育课变成语文/数学/物理课时没有人能走出教室，真正上室外体育课他们却又被要求只能待在操场不能回教室。

这导致自由活动时温书远不得不找个地方待着打发时间。

高中部的操场被教学楼环绕着，东北角是体育馆，体育馆和旁边的教学楼之间有一条通道。走过这条通道是一个小一点的园子，周围一圈是学校食堂、后勤办公室、仓库等等。仓库后边有个破落的小篮球场，一般没什么人会去。

温书远坐在篮球场的石墩上，低声背诵着晚自习要听写的《逍遥游》。

“……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

一只鸟突然鸣叫一声，从球场旁边的树林里飞过来，落在温书远头顶生锈的篮球架上，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剧本上是这么写的，但此时篮球架上并无他物，到时候要靠后期剪辑。戚守真望着那处表演着，只当那里真的有一只鸟。

“翼若……翼若……”温书远嘴里呢喃着，根本没察觉自己一直在重复被打断的那一句。

有人笑了一声。

“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一个人从树林里走出来，漫不经心地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痞笑：“嗨，温同学，又见面了！”

“cut！”

导演洪亮在监视器后面看了几秒，抬头喊道：“尤新明，你怎么突然插兜了？”

“抱歉抱歉。这样不行吗？我是看剧本，琢磨着这样会更符合厉行的形象。”尤新明一脸歉意，“我改过来。”

洪亮摆摆手，端详了监视器一会儿，说：“不用改。再来一遍，这次你记得脚步再放慢些。”

“我知道了。”

《更远》开拍半个月了，因为重要的男二号迟迟定不下来，所以剧组一直在拍其他角色的戏份。拍摄地在汇城的蓝海影视基地，戚守真是最早进组的演员之一，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不少戏份，对温书远这个角色的驾驭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一天的拍摄结束，戚守真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方倩倩给他递水，按摩肩膀，又叮嘱化妆师卸妆时候动作轻点。

“没事的倩倩姐，我没那么娇气，芭姐已经很小心了。”戚守真打起精神，对方倩倩笑了笑。

方倩倩心疼地看他泛红的脖颈：“今天的紫外线太强，你这里防晒没做好，脖子都伤了。”

“不碍事，回去涂点药膏就行。”

卸完妆后他们一前一后离开，正好遇上从另一个化妆间出来的尤新明。尤新明身旁跟着他的经纪人和一个助理，见到戚守真朗声笑道：“戚星，一起去吃个饭如何？我请客。”

尤新明进组六天，戚守真和他还不算很熟，于是客气地说：“谢谢新明哥，下次吧，下次我做东，今天实在有点累。”

“哦。”尤新明体谅地点头，“那行。”

本以为只是客套话，没想到第二天尤新明依旧来找他吃饭。他这次开口时剧组很多工作人员都在，再者是二次邀请，戚守真不好拒绝只能答应。

他们都不是单独赴约。戚守真带了方倩倩，尤新明带的是他的助理。他们去的是剧组宾馆附近的一家私房菜馆，要了一个包厢。

戚守真本以为气氛会挺尴尬，毕竟在这次合作之前他与尤新明毫无交集。尤新明三年前在一部都市情感剧中饰演一个年少失怙的街头艺人出道，后来又和女演员林晴朗合作了一部姐弟恋的都市偶像剧，林晴朗人气大涨，尤新明却收获寥寥，这两年常活跃在综艺节目上，虽然有些人气，但作品只有一部剧，没什么太大的突破，几乎处于影视圈的边缘地带。

事实上剧组很多人都想不到洪亮挑来挑去最后选了尤新明来饰演厉行。

方倩倩之前也是这么觉得的。她悄悄看了眼正在点菜的尤新明，回想起尤新明进组没两天后戚星突然说的一句“尤新明挺适合的”。

她以前不太明白，只以为是说尤新明年纪不大脸还算有少年感所以合适，今天才彻底服气。

今天最后一场是一段群戏，这段剧情位于整部剧的中期。此时的温书远和厉行已因为一系列事故成为了朋友，也认识了厉行那些哥们儿。他们一起喝酒，一起玩游戏，一起去看地下乐团的现场，这些蓬勃意气的少年们让温书远接触到一个新的世界。同时，温书远的母亲李新月在儿子卧室发现了以前厉行塞给温书远的小黄书，里面还有一张纸条，写着“送给温同学，好好跟着学习哟！——来自厉行哥哥”，一怒之下找上了学校。

小黄书暴露的戏早已拍好，他们今天要拍的就是接下来的一段剧情。这段剧情分为三场戏，第一场是李新月和温书远班主任郭美娟的对手戏，第二场是李新月，郭美娟，厉行班主任程亮亮和学校教导主任张惠民的四人戏，最后一场中两个当事人被叫来，由李新月，温书远，厉行，郭美娟，程亮亮以及张惠民共同完成。第一场戏之前就拍好了，今天工作人员搭出了教导主任办公室的内景，他们要借此把后两场戏都完成。这段戏中温书远的负面情绪会因为母亲的激烈言辞一点点增加，最后彻底引爆，是表现母子矛盾的重头戏。

这也是体现厉行性格的重要桥段。厉行一贯是不爱学习整日上课开小差的“差生”形象，学生之间流传着他“吸烟喝酒有纹身”“认识社会上的人”“一言不合就揍人”的说法。温书远和他认识的契机就是无意中牵连进厉行和他人的一场巷角混战，后来就算两人渐渐熟悉起来厉行也总是痞里痞气没个正经样，很符合他“校霸”的人设。

但突然被叫到教导主任办公室，面对温书远母亲的指责，班主任老师的询问，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冷静的态度，一声不吭地沉默着，让人担心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猜测他什么时候才会爆发。

“要我说这种小混混就不应该留在学校，他这种人对社会能有什么贡献？平白牵连我们家小远。要不是他，我家小远怎么会去看那种垃圾书？哎呦烂眼睛哦！”饰演温书远母亲李新月的是个常年出演各种家庭伦理电视剧的中年演员，语气表情刁钻刻薄，无一不到位。

“我明白李女士的心情，可话不能这么说。学生们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厉行同学做错了事，但这不是您对他人身攻击的理由。”张惠民耐着性子劝道。

“我怎么攻击他了？”李新月上前两步，“我是打他了，还是揍他了？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看那些乱糟糟的恶心玩意儿。”

郭美娟说：“李女士，这个年龄的孩子们呢求知欲旺盛，对这种东西多多少少都有些好奇，这是正常的。我们身为老师和家长要好好引导他们，不必避之如虎……”

李新月瞪大眼睛：“你一个女老师，怎么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你还配做个老师？果然什么样的老师就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哼，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这学校真是烂到根上了，我当初就不该把孩子送进来！”

看着喋喋不休破口大骂的母亲，温书远缓缓捏紧了拳头。

李新月浑然不知，见郭美娟不反驳自己心中得意，又指着厉行冷嘲热讽：“老师教不好就算了，怎么连父母都不懂事？能养出这样的儿子，可见……”

“你够了吧？”

李新月愣住：“……小远？”

“我说，你骂够了吧？”温书远抬起头，露出表情冰冷的脸，“从小到大……从小到大，永远都是你最有理，你最无辜，你做的贡献最大！邻居关门声音大了你要骂，别人不小心碰到了你的行李箱你要骂，姑姑劝奶奶定期上医院检查身体你要骂！爸爸加班回家晚了你要骂！”温书远越说声音越大，呼吸急促，“谁都不能惹你！你的话就是权威！除了课本学习资料，什么都是恶心玩意儿！游戏是恶心玩意儿！卡牌是恶心玩意儿！课余小说是恶心玩意儿！谈恋爱是恶心玩意儿！说什么‘小远听妈妈的话乖乖学习，别被那些恶心玩意儿带坏了’……既然这么怕我会被带坏，当初就不要把我生下来啊！”温书远发泄似的痛斥，双手狠狠抓着自己的头发，红着眼睛瞪着一脸呆滞的李新月，“知道吗？在我心中，你才是真正的恶……”

“小远！”在温书远开口后一直注意着他的厉行突然冲上前，从背后按住情绪激动的温书远，一手伸到前面捂住温书远的眼睛，“冷静点小远，别说了，冷静点。”

温书远的吼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厉行手下一片湿润，泪水顺着温书远的脸颊慢慢滑落。

这段戏很重要，开拍前几天，戚守真私底下独自反反复复地练习，方倩倩有一次做他的练习对象和他对台词，听他一段台词说完心里快难受死了。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被戚守真的情绪感染，整个片场气氛极其紧张，有几个工作人员眼圈都红了。

温书远的班主任郭美娟皱眉，张嘴准备说什么又闭嘴；李新月呆呆地后退两步，一脸的难以置信，似乎不敢相信方才对自己恶语相向的是她向来乖巧的儿子。

最重要的是厉行。他一反寻常的镇静，对于李新月的斥责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他在温书远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对程亮亮道：“老师，小远现在心情不好，我带他出去调整一下。”说完他不等程亮亮回话就果断揽着温书远的肩把他带出了办公室。只是临出门前他到底还是停下，深深看着李新月说了一句：“这位……阿姨，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吧。”

从始至终温书远都任由厉行动作，毫不抵抗。

程亮亮目送两个少年离开，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好……”他也是突然间意识到，那个向来让自己操心的不良学生厉行，原来也会有这种坚毅成熟的时候。

不可否认，尤新明的表现堪称出色。面对李新月时的冷静，第一时间发觉温书远不对劲的细心，打断温书远的时机，看着程亮亮时稳重转身面对温书远关切之间的切换，最后那个意义复杂，似是控诉又像怜悯的眼神……他都把握得极好，好到让洪亮都挑不出错。

这段戏一遍就过了，哪怕是开拍前几个演员已经走了两遍戏，这样的效率依旧让人赞叹。洪亮向来不吝啬表扬，这次更是狠狠夸了他们一顿。要知道这段戏出场人物多，台词多，想要拍出多而不乱的效果难度是很高的，他早就做好演员ng的打算。到最后居然一次就过，节省了不少精力人力财力呢。

尤新明现在提到了这件事，他举杯向戚守真示意：“今天这场戏拍得顺利真不容易啊，你很有天份。”

这种客气话戚守真并不当真，他笑了笑：“新明哥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