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玖 ——
就俨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苏来福去银行取出了全部的存款。随后,在反复确认了两个目的地之后,她搭上了去往「闲云市」的航班。
她要亲自去会会那个所谓精通八卦堪虞舆的年轻人,或者说,要看看那个前两天害她进了医院的家伙,究竟在背地里筹谋和计划些什么。再来,她便还能趁着这次机会,去取回一样东西。
而那东西,其实是她妈妈一年前,嘱咐她亲自要去「闲云市」取的。
在她印象当中,生性便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大老程,在她参加工作以后,便开始只身环游世界的惬意生活。她时常联系不上远在境外一些地区生活的大老程,加上她生性懒散又行事拖拉,这被郑重安排在她手上的工作,一个耽误,便是整整一年。
要不是这次被那奇怪的东西缠上,她大抵,也是不会特意跑上这一趟的。
而落地以后,她见时候还早,便决定率先去会会,那让她不禁心生无尽好奇与兴趣的年轻天师。
那天师的铺子,名为「青木斋」。
就跟所有藏在闹市之中的世外高人一样,他那地方,位于的是一个极为偏僻和隐秘的地方。俨然就怕真被旁人轻易发现了行踪一般,那「青木斋」不仅偏远,还“躲藏”在一栋高楼之中。
因此,这高人所谓的“风水宝地”,要没个指引,还真让人没办法找到。
而望着眼前那个简陋又略显破败的防盗门,她不禁再次仔细确认了一下手中的信封。再三犹豫之后,她还是敲响了那道门——为了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苏来福化了精致的妆容。可那曾在她脑海当中,想象过无数次的相遇画面,却并未发生——
那门后,迎接她的,竟是一条饥肠辘辘的恶犬!
那防盗门不过只是向内翕张出了一条缝而已,恰好窥见其中一幕的苏来福,便手刀与飞毛腿并用,拔腿向后跑去——慌不择路的她,被疾速追来的恶犬,逼进了阴暗而又逼仄的楼道当中。
一个不留神,她便被墙角的垃圾桶绊倒在地。
等她狼狈地回过身时,那竟丝毫都未有发出吼叫声的恶犬,便朝她飞扑而来——苏来福旋即伸出攥紧了的拳头,却又在其即将接近那恶犬的头部之时,收了几分气力。
但被击中的,好歹也是那恶犬的头部。
就这样,被击中的恶犬,呜咽一声,便直直飞撞在了墙上。
苏来福不禁低头望了望自己仍缠着纱布的右腿,紧接着,心下一横的她,便将一旁从垃圾桶中泄出的塑料瓶,飞快地塞进了自己左腿的裤管当中——就在那恶犬再次向她扑来之际,她又旋即蹬出了自己的左腿——俨然就跟经过完美演算与推导而出的答案一般,那恶犬的牙齿,仅是死死咬住了她的裤腿与里面的塑料瓶。
苏来福见状,不禁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随后,仍是不敢松懈丝毫的她,便小心翼翼地倚在了身后的墙上。
而很快,她的眼中,便赫然出现了一双男人的脚——
那年纪很轻的男人,似乎很焦急与慌张的样子。他左脚穿着拖鞋,右脚却空空如也——就这样的急切,那家伙竟都未有发出任何的动静与声响,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这里。
再往上瞧去,苏来福这才发现,那仍在急急喘着气的男人,正面露着焦急而担忧的神色。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他,双手都不知要如何摆放了。而两三秒后,他胸前那被藏在拉链当中的鼓鼓囊囊,
便兀自动了起来……
紧接着,一颗周身毛发赫然支棱在了空中的猫头,便从他外套的领口处,钻了出来。
眼见着这一幕的苏来福,不禁呆愣在了原地。
片刻之后,彻底回过神来的她,这才假模假样地哀嚎出声。
而显然将这一切识破了的男人,则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牵引绳来。随后,他便将牵引绳套在那恶犬脖子上,并猛地一拽,就将眼前的这一狗与一人,极为暴力地拆开了。
苏来福则顺势一把揪住了那男人胸前的衣襟,并不悦地喊叫到:“把人当成傻子一样戏弄,就这么让你开心么?”说罢,她又看向了一旁对她嘶吼不断的恶犬,“你的狗又咬了我一次,你作为他的主人,是不是应该负担起,全力救治我的责任啊,青木天师?”
听了这话的男人,不禁愣了愣神。
在他心中,他知道这小丫头的心思,可一点都不简单。但他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小丫头竟能提前识破他的身份——为了迫使他出手,她还敢用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碰瓷”手段。
不禁再次来了兴趣的他,倒也不准备立即揭穿对方的把戏。
于是,他笑着说到:“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说罢,他又颇是悠闲地垂头,并伸手安抚起一旁的恶犬来,“不过,我是真的好奇,你凭什么就会认定,我能救你。”
他的言外之意,既认下了自己的身份,也默认了自己将要出手的决定。
而对此很是清楚的苏来福,便满意地松开了本是揪住那男人衣襟的手。随后,她从兜里取出一串菩提,并俨然似是炫耀一般,将其来回晃动在那男人的眼前。
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极为满意地将其脸上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
紧接着,她开口说到:“天师费心了,特意为我找来这外形这么相似的菩提。我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我可以不计较您的爱狗,也不计较您的捉弄,还请您开个价,出手救我一命。”
事实上,在从那男人手中接过失而复得的菩提之后,她便察觉到了不妥。
而与其说是“不妥”,倒不如说是奇怪——她竟就神奇般的,再没遭遇那些血光之灾了。脱离了梦魇缠绕的她,渐渐的,甚至开始感到,身边的一切又回到了曾经的平静当中。
再等她将信将疑地细细查看起那串菩提之时,她终于意识到,那菩提经由那家伙之手,已被调了包。
而心中依旧惴惴不安的她,还是决定要来亲自会会这身有神力的天师。
唯一令她感到诧异的是,那天师,竟真就那日害她进了医院的家伙。因此,在见了那恶犬的第一眼,她便决定要将计就计——顾不上那家伙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既要救她却又要戏弄她了。既然来都来了,今天无论怎样,她苏来福都一定要他答应自己。
而听了对方回答的男人,则不禁挑了挑眉。
随后,他淡淡地开口回应到:“我先听听看,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说罢,他便将怀中的猫掏出,并又将其稳稳抱在了小臂上。紧接着,他便牵着那恶犬,向回走去。
听了这话的苏来福,则趁机将裤腿里的塑料瓶偷偷取出。接着,她便一瘸一拐地跟着那男人,进了「青木斋」。
只见,这俨然是别有洞天的里面,竟是格外空旷。
比起市面上那种为了所谓氛围而特意打造出的昏暗,这里,是难得的明亮与通透。极为方正的空间之中,那略显孤零的几张茶案,似乎是按照着一种特殊的顺序,安放在四处。其中用以展示的墙面与柜子上,则规规矩矩地摆放着各类特殊的工艺品与冷兵器。
而令人感到难以接近或是心中不禁生出敬畏之意的是,不仅那其中的一部分工艺品上贴有手写的符纸,那天花板上用麻绳与铜铃一起悬挂着的,更是一张张随风摇曳的黄符。
再加上充斥在这整间茶室的香火味儿,苏来福只觉得脑中一片晕眩。
她不禁开始心中嘀咕到,就这清清冷冷而又故弄玄虚的样子,这里可真不大可能会有什么客人。
而同时,她又不禁被那赫然写有“青木”二字的牌匾之下,那一片片狼藉,吸引了注意——
属于那恶犬的用具,似乎在一阵巨大的作用力下,被撞得倾倒在了四处。依旧系着牵引绳一端的楼梯护栏,竟生生变了形——她再扭头一望,那门锁处的防盗门上,果不其然,留下了数道巨大的爪印。
一时之间,苏来福便又明白了些什么。
索性,心中再三迟疑和犹豫之后,她便一瘸一拐地坐在了与那男人正对着的一张条凳之上。可还不等她彻底坐稳,一旁恰好陷在那巨大结瘤当中的三花猫,便直直扑到了她的身上……
挣扎未果的她,还没等彻底回过神来,便就发现,那体型颇小的三花猫,竟就惬意无比地趴在了她的头上。
坐在官帽椅上的男人见状,则温柔而又宠溺至极地喊到:“咪吖,下来。”
苏来福却又偷偷瞄了一眼,一旁正在狼吞虎咽着生肉的恶犬。而下一秒,不得不忍受那猫爪子抠在脸上的她,便讨好似地开口说到:“不……不用。这里本来就是她的位子。”
毕竟,她可真是怕极了这里的一切。
莫说那一见到她便就口水直流的恶犬了,这简直就要成精了的猫,她可也不大惹得起啊。
索性,她只得一边小心翼翼地扒拉开那猫垂在她脸上的尾巴,一边“呸呸呸”地吐着嘴里的猫毛。随后,她这才一五一十地讲出了之前她所经历的所有事情与细节。
那男人听完以后,脸上的神情则依旧如水一般平淡与温柔着。
在将盏中的清茶轻呷入口后,他这才淡淡开口问到:“在你有这个遭遇之前,你还遇见过其他的事情没有?”
苏来福则斩钉截铁地回答到:“没有。”
可她的话音刚一落下,她臀下的条凳竟倏地动了一下——还不等她有所反应,那猛地向前一移的条凳,竟让她的胸口撞向了身前的桌案。她竭力想要从中抽身出来,却发现,那俨然就似被好几个成年人控住的条凳,竟被死死定在了原地。
很快,胸腔受到挤压的她,便很难再喘过气来。
忍不住瞪大双眼的她,急忙向面前的男人投去一记求饶的眼神。
而总是在脸上挂着一副处变不惊神情的男人,则不以为然地说到:“阿大阿二阿三,快住手。”说罢,他便将热茶从公道杯中倒进一个茶盏中,又伸手将那茶盏推到了苏来福的身前。
紧接着,就似凭空变戏法一般,那股子定住条凳的力量,便彻底消失了。
不禁立即后撤半步的苏来福,便猛地咳了起来。在一口咽尽了茶盏中的茶后,她这才吃力地质问到:“你到底做了什么!?”
但面对这样的诘问,那男人却并没有要立即回应的意思。
只见,他用镊子夹住刚刚对方饮过茶盏,再用新的热茶将其润泡过后,便又将其中的热茶浇进了茶盘当中。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沉声解释到:“它们都是婴灵,是本该来到这个世界却又被无情抛弃了的孩子。你不必害怕,它们都很可怜的,实质上都是小孩子。”说罢,他又将视线缓缓移到了苏来福的脸上,“而你不觉得,很多时候,人比鬼,可怕许多么?”
而这一次的四目相对,竟令她感到浑身发毛。
要知道,他那平静似水的眼神,分明不掺有丝毫不快与愠怒,可就是不知怎的,让苏来福这个乍一看就是什么都不怕的丫头片子,心中陡然生出一片寒意。
一时间,想再说些什么的她,便就乖乖噤了声。
将她脸上的神情都一一收入眼中的男人,则忽又站起身来。随后,他一边径直走向了对方,一边又漫不经心地开口说到:“小孩子是不会骗人的,他们也不喜欢有人撒谎。”
说罢,他又蹲下身子,并自顾自地撸起了苏来福的裤腿。
回过神来的苏来福,则急忙抽回了自己的腿。与此同时,对此心虚不已的她,便一改此前俨然势在必得一般的嚣张模样,匆忙开口说到:“不……不用费心,都是皮外伤而已……”
而不禁抬头望上她双眼的男人,面对她那突如其来的转变,眼中倒是并未流露出丝毫的惊讶。他依旧将对方的脚踝,死死擒在自己掌中,而紧接着,对方白皙而细嫩的小腿,便彻底裸露在了这二人的眼前。
下意识的,苏来福红了双颊。
俨然不敢面对眼前的一切一般,她急忙将不知所措的眼神撇到了其他地方。但下一秒,一阵仿佛她从未体会过的刺骨寒意,竟就骤然从她的小腿处袭来——
她不禁扭头一望,这才发现,她的小腿肚子上,竟赫然有着一个暗红色的手掌印。而渐渐的,那仿佛是一个成年男子留下的掌印之中,便又袭来了一阵如同被无数虫子叮咬过的瘙痒与疼痛。
望着这一切的苏来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只听到身前男人依旧平静而温柔的话语,再次徐徐响起,“之前给你的那串菩提,是镇不住的。”说罢,他又从桌上取来一个盒奁。随后,他便将存放在其中的粗盐取出,并用其来回搓揉起苏来福的小腿。
他一边娴熟而温柔地搓着,一边淡淡说到:“旺财——是我从乱葬岗里收养回来的。在跟我以前,它都是以死尸的肉为食的。”说罢,他又抬头望向了那丫头,“年纪轻轻就惹上了不该惹的东西……那同修老儿的菩提,我放在龛位上的香炉旁,你回去以后记得把它还给人家。”
而那一刻,分明心中该是万分担忧的苏来福,竟失了神——
那男人眸中分明依旧不起波澜,而又在暗自流转着些什么的眼神,对那样一刻的她来说,竟不知怎的,偏偏就有了一种,令人心中感到无比怀念与惬意的的熟悉感。
就仿佛,这个男人,她曾经的确在哪见过一般。
又仿佛,这个男人,就像一直就在她身边一样……
可还不等她回过神来,那稍事处理了一下她腿上伤口的男人,便兀自起身伸了个懒腰。而后,忽便生了些困倦之意的他,淡淡开口说到:“你这小伎俩使的,也不知是谁最后得了好处。”说罢,他又不禁在嘴角上浮露了出一丝令人参详不透的笑意,“生辰八字,你的。”
而他那丝笑容啊,尽管短暂,却是这样得惊艳。
仿佛,是对这小丫头的人生充满了期待与兴趣,又仿佛,是有着别的一些,令人根本无法看透的意味——但那本该深不可测的笑容,却依旧是这样天真与无邪,就好似不经世事的孩童一般。
望着眼前的这一切,苏来福不禁痴痴回应到:“啊……?”
而她的思绪,却早已飘到了其他地方——
那男人不带有任何杂乱的剑眉之下,是一对似水一般温柔的眸子。其薄而精致的嘴唇,因其恰到好处的弧度与轮廓,总又会让人产生其似有又似无的盈盈笑意。而那些许消瘦的身材,加之其犹如仿佛一掐,便能出水一般的雪白肌肤,则不免会让人留下“一介书生”的清冷印象。
如若不是有那如剑一般的浓眉,不是有那如星一般的双目,能为其添上一分与那稚嫩与纯真有些冲突的严厉与距离,就他那张颇是干净与精致的娃娃脸,任谁瞧了,也不会觉着他的年纪,出了二十。
这种俨然不问凡间世事的样貌与身段儿,在苏来福的眼中,可真就要同神仙化作一般。
这样的一刻,她的心里,也就再没了对他的恐惧与厌恶。
而一眼便看出了对方失神的男人,倒也没觉着有何不妥。
对此颇是不以为然的他,又将自己全部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有意思极了的小丫头身上。紧接着,他便故作着不悦的模样,朝她打起趣来,“附加服务,不可以么?”
听了这话的苏来福,这才彻底回过神来。
她狼狈地将自己的眼神匆忙收回后,用手指蘸上了茶盘里的茶渍,并在桌案上写下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见状,那男人不禁开口说到:“小丫头够神秘啊。”
说罢,终于正经起来的他,便开始用手指推演起来。
而不知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心中愈感焦急的苏来福,一个没忍住,还是试探着开了口:“师……师傅,我现在就可以向你发誓,我真的从来都没有做过恶事,您……您得救我啊。”
比起那最初的样子,此时此刻的苏来福,再没了骄纵而高傲的模样,也再没了动那小心思的胆量——迫不及待便要将他男人奉上神坛的她,可以说,是完完全全是被拿捏住了。
但分明这能够救她小命的高人,就在她的眼前,她却依旧焦急而不安着。
事实上,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但怕死的她,偏还要死死揪着她那可怜而又可悲的自尊。所以,她其实是明白的,真正要她性命的,哪还是那缠上她的东西?
但其隐藏在其背后的东西,又怎会偏偏找上了她?
她虽找寻不到之后的真相,但她又怕极了那真相若真浮出水面,她的这条性命,便不配再被这个男人出手搭救了。
愈想愈是绝望不已的她,不得已,还是使出了她的杀手锏——她迟疑地伸手拿来了背包。
紧接着,一股脑儿将其中厚厚的现金,全都倒在了桌上的她,神色慌张而又激动地开口说到:“这是我这些年全部的积蓄了……我知道您可以救我,我……我求求您——之前我冲撞了您,都是我不懂事,我也不应该耍那些卑劣的小手段,我都是被逼得没路了……”
思绪被彻底扰乱了的男人,则不禁面露出了一丝愠怒。
但很快,他又笑出了声:“你这么怕死啊?”说罢,他又斜睨了一眼一旁桌上的现金,“原来在你心里,你的这条命,就值这点儿钱。”
听了这话的苏来福,不禁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后槽牙。
而紧接着,俨然就似彻底认命了一般,她淡淡地回应到:“我也不怕您笑话,我是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我也知道,您这一行也不是光靠着露水便能度日的。您要多少,我都愿意给,但还得求您允许我能写张借条给您。”
那男人依旧那般定定地望着他,过了良久,他这才故作着一番姿态,缓缓说到:“小丫头,你丢的可是魂儿啊。”
苏来福则急忙回应到:“只要您肯救我,只要您不赶我走,我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给你。您要是怕我再使心思,我可以就一直待在您的身边,直到我所有对您的债务都偿清。”
那男人则笑着说到:“我要再不同意,你是不是就要憋出一句‘以身相许’的话来啊?”说罢,又换回了那副如水一般平静眼神的他,又兀自看向了窗外,“为了活下去,你是不是什么都愿意做?”
不禁垂下头来的苏来福,却只能苦笑着说到:“世上的人,难道不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