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贰伍 ——

这偌大的阴间冥府，每天不知要收多少只新死的鬼下去，要想这里顺畅又平稳地运营下去，那各司其职的部门与为其量身颁布的法律就一定不能少。上有能够缩地成寸的「道祖神」，这下面嘛，自然也有专门管理和维护「传送门」的部门与使者。

在这里，它们被统称为「毗」。

在这里，身上若是携有由「森罗殿」审批与发放的令牌，便可通过「毗」，被风速传输到确切的目的地。

但如果是跨越城区办事，即便是身有官职，也是必须要去到该城的府衙提交资料，获得审批后获取「特行令牌」，再找到管理该通道与「传送门」的「毗」，才可被合法传送至目的地。

但这一次，被意外与横祸耽误了时间的顾李二人，显然就无法再照着规矩，层层上报了。

因此，对这冥府更为了解的顾南之，当即便带着李青木到了「鬼门关」外。在凭借其身上的令牌，唤来了引路的提灯鬼后，他更是领着李青木一同上了奈何桥。

而他与李青木二人，这次要面见的冥府之主，也就是传说中的「泰山府君」，正就是住在那「森罗殿」中——这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所在，这得以审判阴阳两界全数邪恶与罪罚的所在，恰就是整个冥府的入口。

这便是说，若无法通过这「森罗殿」与「泰山府君」，那无论来者是何，都必将瞥见不了半分，被这二者牢牢捍卫与守护在其身后的冥府。

就对押人过这奈何桥已不下千百次的顾南之来说，他便当然知晓，此刻最快的路径，就只可能是这直通「森罗殿」的黄泉路了。

但与此同时，他又不得不忌惮着一些，正在他身边的东西。

原来，这奈何桥与黄泉路的背后，还有着一座巨大的山，这山，名唤「幽冥被阴山」。因其巨大的存在，这才导致了「鬼门关」至「十八间地狱」的路途当中，一片漆黑。

就在那漆黑当中，隐隐约约就仅能见到一些闪烁着微光的灯笼。

那般的朦胧与昏暗，借着桥下血池里的血光，再仔细瞧上个几分，才能渐渐发觉，那些似有若无的灯笼，竟是被执在那站岗值守的阴将手中。

而那透露着些许瘆人幽光的灯笼，则只够照亮，那镇守在这桥边的一干阴将罢了。

然，能镇守此处数年，也绝非是等闲之辈。

白昼时分，这些阴将即为「日游神」，夜晚时分，其便会被更替为「夜游神」。这二将视物，本就强于常人数倍，因此，倒真不再需了旁物，其便可在此如履平地。

如此，无论何时，又或是否人多势众，如若没有提灯鬼的引路，如若那二将再加以阻拦，那即便再是有了通天的本领，其也是无法在这条路上，找到进往深处的准确道路的。

而今时今日，这里倒多了一丝古怪。

顾南之不得不承认，今日未有公干的他，属实是并无正当理由，就借了这奈何桥一用。这也是他刚一上桥，便会这样格外谨慎小心的原因。

但恰好，今儿这血池里，那被永困于此的蛇虫鼠怪与恶鬼，竟真就敢肆无忌惮一般，翻腾不已。

要知道，分明是要这奈何桥上来了穷凶极恶之徒，那血池中的东西，才会兴奋不已，继而将那桥下翻搅得满目血光——待那血光直冲了天际，就在「牛头马面」与「日夜游神」的默许下，那亡魂便会径直被卷下池中，或是与那池中之物融为一体，或是被其分食殆尽，

或是被一路冲进「枉死城」中。

于是，借着一旁提灯鬼手中的灯光，顾南之不禁又放眼打望了几眼桥下。

但很快，他脚下池中那无比聒噪与凄怨的声响，便令他的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丝难能一见的烦躁。而再要临了那横亘在「鬼门关」与「森罗殿」的「十八间地狱」，他更是能清楚地听见，四处骤起又骤落的鬼泣与惨叫之声……

索性，他的心中，便是一个按耐不住——

只见，方才大战了一番的顾南之，旋即一个伸手，便拉着一旁李青木的衣袖，就在这奈何桥上飞奔起来。

还未反应过来的李青木，险些便要摔了个狗吃屎。

但那顾南之不知怎的，这些年的力气竟较几年前大了许多倍。就算李青木也是个七尺堂堂男儿，也丝毫拗不过他顾南之。为此，不免有些生气的李青木，便颇是阴阳怪气地说到：“那我这是头一遭过这奈何桥，还不能让人好奇了？面见府君又不必逞这一时之快——”

顾南之则冷声反问到：“那上次府君想给你发令牌，你又为何拒绝？”

李青木气急，却又不能与其正面反驳，“我好好一个大活人，那有事便请我下来了。就连我的生辰之日，那府君都是要出面替我在下面大摆筵席的。”这越说，话里竟还越多了丝优越之感，“不像你这种累死累活的，天天拿个令牌还得从鬼门关进去。”

顾南之却依旧云淡风轻着，不见愠怒，也不见着急，“你且小心着，当心我哪日就去改了你的生死薄，叫你英年早逝，立马下来新官上任。”

听了这话，李青木不禁立即瞪大了双眼，“你敢——”

却还不等他再多说出一个字来，后面为追赶上来而已是气喘吁吁的提灯鬼，便出言打断了李青木将要的话语，“官家——诶我说二位，这是后面……有鬼追啊……跑，跑这么快……”

而到了这时，顾南之这才应声停下了脚步。

就似是立即又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他转身望了望那面容与身形皆已为老叟模样的提灯鬼。

随后，就任由那光亮再次将其照亮的他，也不再说话与行动。

在用余光又打量了这眼前的一切后，李青木则俨然像是猜到了对方的心思一般，伸手一把拍在了那提灯鬼的肩上，“你说……是不是这条路上没有你的引路，我们压根儿就去不到「森罗殿」呢？”

那「提灯鬼」则平复了一下气息，并调侃道：“官家这不是明知故问？前面黄泉路上因为两旁设立着几处「十八间地狱」，借着悬在门口的灯笼，还是勉强能够看见道路的……可「森罗殿」是在幽冥被阴山上，那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老朽引路，二位怕是要摔沟里去喽。”

再听了这话以后，李青木双手猛地击在了一起，“顾南之，我说咱们几年没见了，怎么的，你摇身一变成小太阳了——”

而看着李青木那双眯成的一条缝的眼，顾南之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只觉得，这种被识破了小心思的感觉，还真是叫人后背，不禁要生出一阵阵刺痛来。

是过了片刻之后，他这才又敛了脸上的全部神情。

接着，他便侧开身子，恭顺而平静地为身后的提灯鬼，让出一条路来，“我平日里喜欢安静惯了，听不得这些东西乱叫，今日，也不知是不是你的出现，才引得那些东西一阵乱叫。”他不禁朝李青木挑了挑眉，“所以还得请这位老者，引路引得快些了。”

李青木则张大了嘴巴，并伸手指向顾南之，“你的意思是，是我一身戾气，才让这条血池翻腾不已？”

可这时的顾南之，又定定站在原地，再不愿多说半个字出来。

就望着眼前这一幕，李青木那狠狠指着顾南之的手，便当然不可能再有丝毫要放下的意思了。

见状，那提灯鬼可别提心中的无奈与感慨了。

约莫是过了好一会儿后，他这才慢吞吞地迎了上来，并就如和事佬一般，开口说到：“二位不就是想快些到那「森罗殿」去？老朽这就——”说着，他竟又一个箭步上前，分别握住了李青木与顾南之的手……

再一个转瞬之间，他们三人，便就已经来到了「森罗殿」前！

而这一切，快到，甚至，那提灯鬼的话还没说完。

因此，莫说李青木，这一次，就连顾南之都还没反应过来。

就在那震惊与恍惚之中，顾李二人，又依稀听见了那提灯鬼本该早早结束的话语，“你看，老朽这不就送你们过来了。”说罢，他便松开了本是握住他们二人的手。

李青木则不禁扶住自己的下颔，脸上带有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

随即，他更是夸赞出声：“敢情您这是扫地僧啊？刚刚分明还跑得那么气喘吁吁——”

那提灯鬼却只是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并懒洋洋地开了口：“老喽老喽，这身子早就不比当年了。”

顾南之则微微眯了一下双眼，并沉声开口说到：“这么说，你当年——”

但那提灯鬼，却不再给顾南之丝毫能够追问下去的机会。他仅是兀自朝顾南之又摆了摆手，并又自嘲到：“当这「提灯鬼」太久了……早就记不得之前的事喽。”

顾南之刚想要继续追问，却就被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少爷，您要更换的衣物已经备好了，为您梳洗更衣的青衣也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而那一刻，心里再是不悦或是不愿，李青木也终究是抵不过其心中的好奇，就怔怔向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原来，一位头发已然花白的长者，正毕恭毕敬地站在「森罗殿」的大门旁。他的一旁，则是站了整整一排的青衣，其中有手里端盆的，有手里捧面巾的，有手里执梳的……就连捧着衣物的，都足足有三位之多。

对此，饶是他李青木，也忍不住再次张大了嘴巴。

要知道，顾家在「天枢城」里是首富，这一点不假。他们家的府邸便是环绕着中央广场那最高的一整栋，就连「宴月阁」那赫赫有名的青楼，都被迫修在了他们家的脚下——据说，是因为顾老爷不想出门，却又想看华阁里的花魁献技，这才有了自中央广场外一周平地拔出的「顾府」。

但这浩浩荡荡一行人，能在「森罗殿」前守着为顾南之更衣的场景，李青木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啊。

只是几年未见而已，顾南之家里，竟已这样权势滔天了。

如此，还真是让人震惊——李青木咂吧了一下嘴，试图将刚刚的震惊藏起来，又下意识用手挡住了，自己上身毫无衣物遮蔽的肥肉。

而顾南之，则是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毕恭毕敬的老者。

那老者见状，便急忙将头埋下，“我们下次定在关前候着，断不会让少爷再以这个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就那样的一刻，李青木当然知道，顾南之在在意什么，他也当然知道，那家伙到底将要说些什么。

于是，不禁又摸了摸下巴的他，一边继续望着眼前的一切，又一边出言调侃到：“顾南之的意思，你们这尽职尽责的架势，都快比一旁在「森罗殿」里排队等候审判的队伍，还要壮观了。”说罢，他又煞有其事地望向了顾南之，“这样，对顾家的影响可不大好……你说是吧，小顾公子？”

但直到他调侃与捉弄的话音，真正落下了，他都没能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妥——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无论是在脸上，又或是他的心里，他竟然都再没了丝毫，之前无比厌恶顾南之的情绪。

就这样，不知不觉当中，李青木便一改了，他之前沉稳敦厚的样子。

而再等他彻底回过神来，那些几乎就是脱口而出的话语，当然也再没可能会收回来了。

于是，俨然就似是逃命一般，飞快将眼神移开的李青木，甚至都不敢再多看，对面的顾南之一眼。

就这般，不知时间究竟又过去了多久……

李青木这才听见了，那长者平静而低沉的话语声，“我也通知了这位府上的管家。”就在李青木的面前，无丝毫惊慌模样的，定定地望了一眼对方，继而不卑不亢地对其作了个揖。

而这话音刚落，李青木便不禁急忙朝其指向的地方望去——

原来，他家的阿福老爷子，果真也带着他的衣物，候在了那「森罗殿」的跟前！

那一刻，他发誓，他李青木，被感动得恨不能立马眼泪长流。

于是，也不再顾得了其他了，他三步并作两步一般，跑到阿福老爷子面前，并飞快地接过衣物。紧接着，他一边娴熟地穿着衣物，又一边刻意压低了嗓音，“回去自己去库房拿两个元宝，犒赏一下你。”

而那阿福老爷子却只是抚摸着怀里的雪色六尾狐，笑而不语。

面对这样久违而又温暖的一幕，李青木还真是不禁百感交集。

可偏偏，刚刚将衣带胡乱系好的他，便又听到了顾家管家那突然响起阴阳怪气之音，“起帘，梳洗更衣。”

李青木不禁应声望去，这才看见，四位青衣将顾南之用四方密不透光的白布，环绕其中。那端盘拿梳捧衣的青衣，这时也从一个角落里走进了其中，而紧接着，那让青衣进去的角落，便被白布彻底封死了。

只能看见一些影子，在那白布里面动来动去的。

眼见着这样摆明了就是要侮辱人的画面，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小下的李青木，三两秒后，还是再一次压低了声音：“老爷子，你赶紧回去给我再招几个人来，就比着她们这样的。”

而那阿福老爷子，也终于开了口：“可是老爷——”

李青木索性一把捂住了阿福老爷子的嘴巴，一脸“你就不能小声点”的表情，“钱都不是问题，等我上去再烧点下来。”

被捂住了嘴巴的阿福老爷子，挣扎了许久，才从他手里挣脱开来。片刻之后，心有犹豫的他，还是又开了口：“我的意思是——”似乎是认为自己的声音并没有与刚刚小上许多，他便又慌慌张张地将自己声音，又压低了一个度，“你这又没死，家里请那么多人来没用啊……”

李青木则恶狠狠地回应到：“我才不管这些，你到底给我找不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