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肆叁 ——
正如李青木当时所说那样,在即将进入天枕村之时,他便探查到,其中确有邪祟之物正在蠢蠢欲动着。而那供养与蛊惑着村中邪祟之物的家伙,当时的李青木,并无法立即确定,其究竟是人死以后化作的鬼,还是那藏在村中多年由动物修成的“精怪”。
但无论那一直危害这村中的家伙究竟出自于谁,其皆有可能会将村中的各个动物,上至飞禽,下至走兽,大至猪牛,小至虫鼠,变作其遍布整个村子的眼线。
只有这样,一向最擅“通灵”的关清垚才会无功而返。
因此,不敢再轻易打草惊蛇的李青木,才会带着田姝夫妇二人径直返回市中,再从长计议——既是在此处横行了多年的邪祟之物,那冥府便一定有其不管与不问的理由。也就是说,作为冥府身有编撰的顾南之,即便对那村中的一切暂时不知情,他也会在其对这村中有所行动的时候,获取到常人难以知道的线索。
正因有了这样的打算,李青木这才安心将顾南之留在了那里。
而进到村中的顾南之,曾以自己的灵力探查过这里。他在上面并不丰沛的灵力,在惊扰到了一直藏于人身中的陈卞安的同时,也对其造成了这一行人同样不堪一击的错觉。因此,在那村中的当夜,重新回到了这里的关清垚,便被那再也按耐不住的陈卞安上了身。
陈卞安原是想要以此,彻底吓退那一行人。
却不想,他这样本该屡试不爽的行为,却令顾李二人完全确定,他平日里正是藏匿在人身之中——原本,那在顾南之掌间与五指窜出的,以来驭鬼的细线,不过仅仅只是胡乱摆动罢了。这样的结果,仅会让顾南之察觉到,这村中与陈卞安接触的人数不胜数。
只是,一只鬼想要成功藏匿于人的身体当中,并非易事。
比起简单粗暴的鬼上身,这样的藏匿,除了要时时刻刻受住来自人的至阳之气以外,还要尽可能地将自己完完全全变作一个人——不仅是日常的生活起居,陈卞安还必须模仿此人说话与做事的一应细节。
为了完美地将这一切做到,为了不会被外界怀疑,陈卞安便只有可能藏匿在大限将至的老人体内。
而就算他并未一次又一次更替,这可以用以在任何时间与场景下自由行动的身体,受到其直接影响的村民,必定会反复受到噩运和疾病上的折磨。
如此说来,这村中老人一个接着一个骤然离世,便也不足为奇了。
但身上沾惹了陈卞安“秽”气的村民,就如遭遇了病毒的传染一般,已是数不胜数。若是仅仅想要靠气息与灵力的探查,在当时看来,根本就无法查明,陈卞安究竟躲藏在哪一个村名的身体之中。
于是,李青木联系了关清垚,试图让她通过村中被其驯服的动物,再去一探究竟。可就正如他在尚未进村之时便猜想到的一样,任凭关清垚如何努力,那些早已身受蛊惑多时的动物,根本无法为其所用。
再三斟酌以后,早已回到市里的他,便与田姝二人共同制定了一个计划:借用关清垚可以假乱真的易容术,将田思举易容成李青木的模样,再以天师的身份正式进入天枕村中。而他,将和以“米婆”身份示人的关清垚,一同在这村中演上一出大戏……
众人在村中的第二天,也就是我第一次受袭尚未清醒过来的时候,趁着天赐的绵绵阴雨,易容成了李青木的田思举,嘱托沈初一,让他请来村中众人一同前来观看天师降妖除魔。
而后,他便将被放进了葫芦里的阿大、阿二、阿三和阿玉放出,并在被村民团团围住的屋中大施法术,就在那众目睽睽之下,便将那所谓祸乱村子的“恶鬼”就地降服。
这其中,李青木还顺手收服了一只一直被困在后山,而又身有冤屈的孤魂野鬼。
而为了让村民更加信服,自称“米婆”的关清垚也加入了进来:在那掩好了门窗便就昏暗无比的房中,蒙着双眼的关清垚随机选中了一个村民。紧接着,她便将这位村民已逝亲人的亡魂通灵上来,并让其上了她自己的身体。在通过许多问题确定了那正是自己亲人亡魂的村民,当即,便对这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很快,想要再见上亡故亲人一面的村民,便蜂拥而上。
关清垚则以自己受伤为由,婉拒了众人。而后,她又同易容成了李青木模样的田思举,一起向众人分发了可驱走那恶鬼气息的符箓——常理也应当如此。即便恶鬼已除,其遗留在人身上的“秽”气若不被斩尽,其运势与健康也依旧会遭受折损。而如此去做,除了可归还村民安宁以外,更可径直将那藏匿于人身中的陈卞安逼至绝境。
这样一来,众人便可径直绕过寻找其踪影的步骤。
也就是说,被逼得近乎就是无路可退了的陈卞安,在通过其手中的“眼线”得知这一众人将在晚上掘其坟墓、寻其尸身的消息之后,便一定会趁机再次主动出击。
而在顾南之发现村后坟山地底之中,皆有毒虫作祟与埋伏之后,李青木又料定陈卞安会用毒物解决田思举扮作的“天师”。于是,他便拜托姝兮用毒,再假人之手先对田思举下了手。
这一切妥当之后,李青木便与沈姝二人一同再次前往后山掘坟。
按照他们的计划,顾南之将会留在我与田关二人的住所,在暗中保护我们三人安全的同时,并对那主动出击的陈卞安实施抓捕——可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依旧不被冥府告知任何信息的顾南之,竟就在这关键的时候,被冥府强行唤了过去。
如此,还真是老谋深算到了极点——
不单是李青木,就连顾南之自己也曾觉着,这个应该被冥府设立为“特别地方”的天枕村,暗藏着天大的秘密。而他的擅自进入与行动,会被同僚暗中制止与告知真相。可事实是,当时的他不仅未知这真相丝毫,还被径直强行带离了现场。
但若真要深究,我却找不到任何得以诟病冥府行为的地方。
毕竟,当时冥府的所作所为,仅仅不过是与他们先前的猜想,出现了一点点的所谓“偏差”罢了。
因此,这样合乎情理,甚至,完全合乎着当时顾李二人猜想与计划的结果,便直接导致了我当时遇到的险情。
好在,李青木到底是个如假包换的天师——
掘人坟墓、寻人尸身到底亦不是件儿光彩之事,哪怕这最终的目的,便就是替天行道,降妖灭鬼。加上李青木并未易容,依旧是他自己的模样,生怕任那“眼线”看了去的他,在以面罩隐了面容后,便只得将笼罩在了这村中各处的夜幕,作为他此刻强有力的遮掩。
只是,那家伙既已决心一决生死,那其尸身必不会那般容易寻得。
深知如此的李青木愈是向前走着,便愈是感到阵阵阴风袭来。饶是这天师如假包换,愈往那伸手便要不见五指的漆黑中走去,他便愈会觉着,周身因那邪祟阴气而不适起来。
那种寒冷仿佛就要深入了骨髓当中一般,就似是无数细小而锋利的小刀,持续不断地扎进他身上的筋脉当中。
李青木不禁顿下脚步,又急忙向后望去——
果不其然,那紧随他身后的沈姝二人已是缩作了一团。
饶是在那满是漆黑的周遭,那二人如纸一般惨白的脸颊,也能被李青木看清。只见,那嘴唇已是青紫了的姝兮,用充满了愤怒的眼神迎上了李青木的目光,“愣……愣着做什么?还,还不快点!?”这好生厉害的阴气,甚至让她都难以将话说清。
而李青木发誓,在今晚之前,即便是真正踏进了那坟山当中,也绝不会受到这种程度的阴气。再一回想起之前,他只觉着,这充满了怨念的阴气,竟与那冥府城外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由的,对深夜到此不禁后悔不已的他,只隐隐感到,接下来将要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不会比起顾南之那里轻巧。
但事已至此,又怎么可能轻易退却?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而不多会儿后,他们便彻底进到了坟山当中——比起适才还有些许光亮的山外,这其中,便真是黑得再不辨周遭一切。他定睛一看,这才勉强能看清前方不远处的山坳。
再依据顾南之的描述,他确定,那在地底之中布满了毒物的坟堆,必定就在目前他所站位置的十步以内。而后,他便从兜里取来一只打火机,试图借助火光看清手中的罗盘。
但恰就是在这时,一阵迅猛无比的阴风又骤然袭来。
其在将他身前不远处,足有半丈多高的杂草吹得“哗哗”作响的同时,更险些将他手中的火光吹灭——令李青木十分诧异的是,那跟随着强风摆动着的火苗,竟是朝着与其正好相对的方向“弯了腰”!?
他急忙释出周身灵力,这才猛地发现,这整个儿坟山的阴阳之气流动,竟全都乱了套。望着这近乎便是要将整座山,都笼罩在了其中的阴邪之气,他不禁心生感叹——
如此地方,倒真是个极佳的,以这只进不出的阴气豢养尸身的“宝地”。而这“宝地”,经过长年累月,恐怕已经豢养了不少曾以土葬形式长眠在此多年的尸身。
饶是他不去冥府翻看卷宗,他想,这天枕村中也必定仅有极少身死之人,成功被带回了冥府。
想到这里,李青木不禁再次抬眼,借着火光向掌中的罗盘扫去。
而不出所料的是,因这难能一见而又极为强劲与大量的阴气,他掌中的罗盘,已彻底失了效用——只见,那被封在盘中正中央位置的指针,正像是失心疯了一般抖动与摇晃着。
望着这样的画面,李青木不禁心中再次一沉。
紧接着,他急忙伸手将罗盘正中央的指针取出,并从兜里取出一盏鸡血。随即,他手作剑指,以食指与中指的指腹蘸取鸡血,又以这剑指稳稳地捻住指针,便就将那鸡血完全覆盖与包裹住指针。
如此,便为「破雷阳」。
这是一种令罗盘的指针在极强的阴气当中,极力维持与稳定住其周身阳气的法子。但这「破雷阳」一旦完成,便就意味着,此罗盘经此一用,便将彻底失去效用。
也就是说,待这罗盘再回到正常状态下使用,便无法做到精准。
李青木一边皱着眉头将那指针重新小心翼翼地安装回罗盘上,一边则不住地在心中安慰着自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毕竟,这可是陪伴了他多年的老家伙了,若说舍得,那可真是违了心。
而待那指针归了位,那罗盘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很快,就似是变戏法一般,那指针定定地停在了指向正北方位的地方。
当即,李青木便凭靠着这方罗盘,定下了这坟山的「太极位」。而很快,急忙来到了「太极位」的他,便就发现,那被浸了鸡血的指针,又直直地指向了他所处的艮位之上。
原来,他本就清楚,这罗盘上的艮、丑、卯、巽、巳、丙、丁、未、庚、酉、辛和亥这统共十二个凶位之上,早已汇聚了相当大量的阴气。而通过指针,他现下可以断定,那聚集在艮位上的阴气,便是这十二个凶位之上最为阴狠与猖獗的。
渐渐的,他也识得了暗藏在这其中的玄机与端倪——
这豢养着那家伙真正尸身的地方,原来还不止仅有毒物那般简单。这十二凶位,也就是十二字阵所向内形成的,竟是一个本当用于巨大陵墓而早已失传了多年的阵法。
以艮山为首,这十二字阵环环相扣。
若这其中被破一处,则其余十一个方位的阵中,便会在一瞬之间喷涌出巨量的阴气。这会令世间一切生灵遭受灭顶之灾的阴气,更会在喷涌而出的一瞬,又疾速涌向被破的缺口。如此,身处缺口的人便会被这强大而迅猛的阴气,生生震出魂魄。
而离了窍的魂魄,则又会被立即禁锢与封印起来。
在这阴气持续不断的作用之下,无法脱身回到窍中的魂魄,便会永世与这躯壳分离。失了魂魄的肉身,便会渐渐走向死亡,直至蹦析腐化,最终变作一地白骨。
如此阵法,已是高深莫测且阴狠毒辣至极。
但谨慎惯了的李青木,依旧不敢轻易排除,这十二处阵眼当中还存在着其他用以护阵的邪祟之物。
因此,他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切尚未开始之际,就中了那歹人早早便布下的奸计。
而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的沈初一,不禁伸手猛地抽打了一下自己的脸。紧接着,他壮起胆子,伸手撅来了一根细长的枯枝,“青木师父,这坟山里的杂草长得厉害。我们白天来都得用这树枝探路,你还是也使使,要是……要是被那蛇虫咬了,可就要不得了。”
沈初一是知晓身后姝兮本领的,他是信极了,饶是那世上最毒的蛇咬了他,姝兮必也能妙手回春。可不知怎的,这坟山他打小便来了数次,饶是那七月半之时,他也不曾畏惧过丝毫——偏是这今夜,偏是那天师在旁,他竟也胆小了起来。
作为本该对这了如指掌的当地人,他竟都不敢再冲在前面。
愈是心有惴惴不安的他,也便愈是连那大气儿都不敢再出一口。
而隐约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的李青木,便也不再推诿。他伸手接过了那树枝,并故作轻松地打趣到:“倒是你,要多再当心些。这邪祟之物来得凶猛,你即便是抗得过这阴气,也难免不会被那擅能蛊惑人心的东西趁虚而入。”说罢,他伸手拍了拍沈初一的肩膀,“我看那棺材在那地底当中必定不浅。这刨地掘坟的事儿,可少不了你啊。”
听了这话的沈初一,不免有些急了眼。
他攥紧了拳头,急匆匆地又开了口:“我这辈子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儿,可是一身正气惯了的。那东西要真敢和你拼命,那我是拼死也要保住你的!我一条小命他拿走,咱们也不亏!”
而很显然的是,李青木被沈初一的这番话,给逗乐了。
他连忙摆起手来,“有我在,哪需得你丢了小命——”说着说着,他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将那手中的树枝又递还给了沈初一,“倒真有一事儿要麻烦你。”
说罢,他便垫着脚,对那沈初一说起了悄悄话。
只见,沈初一在略显娇羞地点了点头后,便郑重其事地将那树枝的一头放在自己的掌上。紧接着,他又合起掌来,便就将那树枝牢牢地攥在了掌心之中——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之后,沈初一不禁“哎哟”了一声。
而下一秒,那血淋淋的树枝便出现在了李青木眼中。
李青木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并将树枝又拿回了自己手中,“兄弟,果真好样的。”说罢,他便将那树枝上沾了沈初一处男之血的一头,稳稳地扎进了跟前的杂草当中。
也正是在那一头完全没入杂草的一瞬,伴随着一阵“呲啦”之声,一道青灰色的烟雾便骤然从那草种腾然而起。紧接着,一阵阵犹如无数人在他耳畔咒骂出声的动静,便响彻了此处。
面对如此,李青木不禁也跟着咒骂出声。
而后,他便一边用那树枝敲打着杂草,一边将自己快速淹没在了其中。不多会儿后,他便领着沈姝二人来到了艮字阵中——在那阵中阴气最为聚集的地方,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包,便就赫然出现在了这三人的眼中。
只见,那土包之上正歪斜着一根木桩。
凭借着火光,俯下身子的李青木清楚地看见,那木桩之上赫然写有一个大大的“艮”字。除此之外,其他被密密麻麻写在那木桩上的字,在饱受多年的风吹日晒以后,已经很难辨出。
唯有那结束的地方,他能够依稀认得,这大概是一道符箓。
可就在这时,俨然是受不得如此谨慎与拖沓的姝兮,竟就凑了上来——好在是李青木及时的喝止,她这才停下了伸手想要触碰那木桩的举动。但似乎,这样的矛盾并阻挡不了她任何……只见,她望着那木桩,嘴里开始默默念叨起了些什么。
紧接着,难掩欣喜之情的她,一把拽住了李青木的衣袖,“这是「困鬼咒」和「驭鬼咒」啊!”说罢,这俨然就是后知后觉了的她,这才敛了脸上兴奋的神情,“多……多谢啊,刚刚。”
而她这突如其来的道谢,虽不情愿,却也真挚,也就令本便一直看其不爽的李青木,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有那对此颇是不解的沈初一,还不知道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这被施了符箓的坟堆之中,真是藏了能够径直取了人性命的东西。如果说这其中埋的是死人的话,其魂魄就会被一直禁锢在这,而再无任何逃脱与超身的可能。随着其被禁锢在这里的时间增长,其在这里积攒的怨念之气也会与日俱增,一旦这上面的木桩被动,那这其中的魂魄便会得到释放。那么,被立即释放出来的魂魄,便会在顷刻之间肃清这周遭的一切。
也就是说,动了这木桩的人,将要面临的,不是被那魂魄夺舍上身,便是会在一瞬之间化为乌有。
而这下面埋着的如果是其他邪物,也只怕会更加难缠。
对此不胜清楚的姝兮,只觉得心中骤然生出一片后怕。
她知道,若不是李青木一向谨小慎微,若不是李青木当时反应神速,她这小命儿,只怕真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仅在顷刻之间便被冷汗浸湿了的她,略显僵硬地站起了身,“要不是那东西要和我们鱼死网破了,这木桩想来也是没什么大碍的。”说罢,她便心虚不已地望向了沈初一。
听到这话的沈初一,便迟疑地点了点头,“这桩子……小时候不懂事儿,来这坟山玩儿的小娃娃,大概……都碰过吧?”
李青木则接过了话,“呵,真是好手段。这东西倒也是能耐,死了那么久了还敢用这不入流的道法危害人间。”说罢,仿佛兀自陷入了思考当中的他,又将视线移向了远方,“要想破解这阵法,就必须要十二个人同时破阵。不仅如此,恐怕除了破阵,还需得解决掉这护阵的邪物。”
沈初一当即便震惊不已地“啊”了一声。
紧接着,他开始挥舞起自己手中的铁铲,“咱就不能直接干脆一点?小顾师父那里,说不定——”
然而,都还不等他将话说完,一道极为尖厉的声响,便直直由地面冲向了村子的上空!
一时之间,这划破了整个天际的动静,便引得那些停留在树上的飞禽尽数逃离——伴随着杂草被狂风再次抽打与掀起的动静,这漆黑无比的周遭,竟真就像是被一阵阵“鬼畜狼嚎”所包围起了一般。
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姝兮不禁打了个寒颤。
就连沈初一,也跟着一起飞快地停下了手中本是挥舞着铁铲的动作。
而不过在一瞬之间,便就意识到了些什么的李青木,则急忙出声:“姝兮,下针!”
被突然指使到的姝兮,不禁瞪大了双眼。
对此难以置信的她,也终于隐隐觉察到了一丝不妙。紧接着,定了定神的她,急忙俯下身子,“沈初一,把火掌着!”说罢,凭借着那在打火机上来回疯狂攒动着的火苗,她将取出的三只「定魂针」稳准狠地分别插进了李青木的「胎光」、「爽灵」和「幽精」三位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她终于不掩担忧地开口说到:“不是吧……道长,你究竟要做什么?”
李青木则旋即将本是紧闭着的双眼睁开,“你们赶紧退开!”
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姝兮,又惊又喜。她拍了拍李青木的肩膀,轻声嘱托他注意安全以后,便急忙扯着沈初一退到了一旁。
只见,李青木将身上的背包快速取下,并放在了地上。
紧接着,他又从那背包中飞快地取出匕首、符纸、生鸡骨与引魂香。清点完毕后,他用匕首将左掌迅速切出一道口子,并在奔向其余阵眼处的木桩的同时,以那掌间涌出的鲜血书符十二道。
这十二道血符刚一书完,他便又朝被这十二个阵眼环绕在其中的一处空地上,掷出了一道早已备好的「阳昼符」——还不等那符箓落地,李青木低沉而飞快的吟唱声便已响起。登时,那受了口诀召唤的符箓,便在落地的一瞬,泛出了阵阵白光。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当中,那抹白光,甚是显眼无比。
而不多会儿后,那显眼的存在便就渐渐扩大了起来……不过三两秒间,那白光便化作了一大团足以将这完全照亮的“太阳”。那突如其来的温暖与耀眼,几乎要整个儿夺走一旁沈姝二人的光明。
约莫好几秒后,这二人才能挣扎着又睁开眼来。
只见,借着那犹如白昼一般存在着的光亮,李青木正分别将穿过了那十二道符箓的生鸡骨,一一钉入那十二个木桩前的地底之中。而不多不少,那骨头没入地中,刚好一寸。
同时,他也不忘再在那桩前分别置下三支「引魂香」。
望着这副唯在书中才会出现的画面,姝兮当即便反应了过来:想要一举破了这十二个阵眼,就需得十二个人同时进行与完成。现时间与局势紧迫,李青木只能将这十二道血符当作自己的替身,从而与那生鸡骨与引魂香一同与他破阵。
只是,李青木既早便备好了那用作照明的「阳昼符」,那他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用上呢?对于他的谨小慎微,姝兮能够猜到,这样去做,他定是不愿以此打草惊蛇。
那么,现在的他——
再结合起他刚刚那反常到了极点的行为,姝兮不禁再次心跳加速了起来——果然,那道突然响彻在了村子上方的声响与动静,就是顾南之或者关清垚向他们发来的求救信号!?
她料到了那边,恐已与那恶鬼发生了遭遇。
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那所谓“呼风唤雨”之力从不在李青木之下的顾南之,竟会身陷囹圄——田思举还中着毒,莫说要和对方拼命了,就单是逃跑恐也难以做到。
这一切,还真是要了命了!
但很快,深知绝不可以惊慌失措的她,急忙又定了定神。
她急忙向前上了一步,并朝已经回到了艮字阵前的李青木大喝道:“要来不及了!”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开始向李青木所站的位置奔去,“我们两个能怎么帮你?快说!”
而事实上,姝兮此时此刻的挺身而出,正谓是雪中送炭。
要放在寻常,那「阳昼符」少说也能持续个一炷香的时间。但这里可是所谓天赐的养尸“宝地”啊,李青木用以破阵的准备尚未完成,这巨量的阴气便得以持续不断地蚕食那符箓上的光亮。
就在李青木再次奔回艮字阵前时,那光亮已然弱了不少。
于是,实在分身乏术的他,只能接下这恰到好处的善意。
于是,他从腰间再次抽出匕首,并将刀柄递了出去,“你把背包里的「阳盏」取出来,到了时机我会再告诉你应该怎么做。”紧接着,他又将视线移到了沈初一的身上,“你赶紧用这匕首除掉周围的杂草。我准备好火堆以后,你帮我一起将其围成一圈。”
听了指令以后,这本是无措的二人终于开始各自行动起来。
只见,那些几乎齐胸一般高的杂草,在沈初一弯下腰,并用其手里的匕首“唰唰”几下后,便齐刷刷地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一大片散发着恶臭的空地,便赫然显现。
而将八个小木堆支棱好了的李青木,则在那正中央盘腿坐下。
再次得了指令的沈初一,便赶忙用手中的火机逐一将这八个小木堆点燃——说时迟那时快,正就是这火堆亮起光芒的一瞬,那失了效用的「阳昼符」便也跟着化作了灰烬。
比起适才犹如白昼一般刺眼的光亮,这火光真切而又炽热。
而被那团团火光围绕在其中的李青木,其被映照得通红的脸颊之上,则渐渐浮现出了一丝难以掩住的阴沉。只见,紧紧闭上双眼的他,忽地开口吟唱起来:“天雷滚滚,地雷涛涛。五雷汇聚,八方普告。奉我之血,行我符令。阴阳逆行,如速神威!急急如律令!”
正是在这话音落地的一瞬,他又猛地睁开了双眼。
定定一望,姝兮这才惊愕地发现,李青木那蓦然睁开的眸子里,竟有那么一瞬,没了瞳仁儿的存在!?紧接着,饶是有那火光的映照,李青木周身的肌肤,竟也跟着青紫不已。
纵然他的瞳仁已经重现,纵然他周身的青筋还在暴凸着……
但亲眼见证过无数生离死别的姝兮,竟就在那样的一刻,几乎就要认定,那李青木已与死人无异!
可还不等她再细想下去,一道猝不及防的轰鸣之声,便又直直冲进了她的耳里——原来,那八个依旧在熊熊燃烧着的火堆,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本当赤红的火光,竟没由来地变作了一片青蓝!
伴随着持续不断袭来的狂风,那青蓝色的火光来回跳动着。
就似是在那偏远山涧中,时不时出现的瘆人鬼火一般——下一秒,姝兮便就断定,那正就是鬼火。在刚刚李青木的吟唱当中,她没有听错,那个不要命的家伙竟真是要“逆转阴阳”。而这突如其来的鬼火,恰就成了此时此刻的阴阳两气已被整个儿颠倒了的最佳证明。
只是,这所谓“逆转阴阳”,一向都无法仅凭一人实现。
这种简直可以被当作是“禁阵”的阵法,可以在一定区域内翻转阴阳。其难以被实现的原因有二,其一,该阵必需布阵者极为强大的灵力与修为;其二,则是布阵者的身体,亦需承受住那阴阳翻转之力——正常的人,外阳内阴。其五脏六腑皆有经脉串联,而流通在这经脉之上的气,在体表为阳,体内则为阴。倘若那阴阳翻转之力进了体内,其内部脏器与经脉便会立即感到犹如烈火淬炼一般的灼烧与剧烈疼痛,而其体表,则会如同死人与鬼魂一般冰冷与僵硬,虽无明显痛感,却会令人产生已然失了这副身躯操控权的错觉。
事实上,这样令人难以受住的“冰火两重天”,仅仅只是其自身阴阳两气的作用。要知道,人乃万物之灵,沾染其阳气的东西,纵使仅是一根头发丝,亦能令那鬼怪难捱。
这便也是寻常鬼怪难以上到人身中的根本原因。
可偏偏,这人皆有之的阳气进了体内,反而会真取了人的性命——这种阵法,任谁来了,若出半分差错,轻则半人半鬼,不入六界;重则经脉俱毁,不得超生。
想到这里的姝兮,不禁浑身颤抖不已。
她怎能想到,这个年纪轻轻还有着未来大好年华的男人,竟真就甘愿在这里拼上全部。
但那阴阳二气已被李青木翻转了过来,她也无力阻止。
眼见着如此的她,只得浑浑噩噩地检查起自己的背包。她知道,纵然李青木成功了,若不对他及时施救,他也必定命丧于此。
而恰就是在这时,李青木口中涌出了一大滩鲜血。
包括他被染得赤红一片的口腔,和那被鲜血浸染的肌肤与衣物,竟无一不同那鲜血一般,升腾着炽热而滚烫的白烟!?
望着眼前那副画面,姝兮被惊得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不自觉瞪大的双眼之中,则又赫然映入了另外一副画面:那八道青蓝色的鬼火突然暴涨起来,而就在那鬼火近乎就要高高跃向空中之时,那被扎在生鸡骨上的十二道血符便猛地拔地而起,并悬空而燃。紧接着,被钉入地底一寸的生鸡骨则被一股无形而又极为强大的力量,生生撕裂。
只见,那包裹着血符的火焰,也渐渐变作了青蓝。
那本是慢慢吞吞燃烧着的引魂香,竟也像是变戏法儿一般,就在那眨眼之间,燃作了一道道仍旧维持着线香形状的香灰。
而就在眼前那最后一道血符燃尽之时,李青木便又猛然吐出一口滚烫无比的鲜血。紧接着,十二道犹如是惊天炸雷一般的轰鸣之声,便在顷刻之间,响彻了此处。
一时之间,沈姝二人失了听觉。
在这个俨然已经变作了无声的世界当中,他们眼睁睁地看到,一个周身缚满了铁链的玄色巨棺,竟就从那地底当中破土而出——就像是尾端装了“窜天猴儿”的巨棺,窜得老高,并又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在空中停留了半秒后,便直直轰然坠向地面。
谁知,这一坠,竟让那巨棺摔得粉碎。
而伴随着那锈迹斑斑的铁链落地,一具仿佛才死未久的新鲜尸身,便就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时,李青木终于挣扎着开口道:“就是现在!姝兮,在你身前五步,我放了「捆仙索」,你快用手里的「阳盏」将其裹住!”说罢,他又再次望向了沈初一,“沈初一,你用「捆仙索」捆住那尸身,再将它放在我身前的干柴堆上。”
这「捆仙索」是李青木从冥府黑市,也就是「亡灵市场」中重金买回来的。比起寻常由「阳盏」与红线制成的「绊马索」,这由龙筋制成的「捆仙索」不仅可以无限拉伸,还能困住万物魂魄。
但因其是从冥府得来的,这阳间之人不单看不见,更是摸不着。
所以,李青木才让姝兮用经了万人之手的「阳盏」将其裹住,这才能够确保沈初一能用其捆住那巨棺中的尸身。
而这姝兮,确也毫不含糊。
只见,她向前上了五步,一边摸索着,一边又用手中的「阳盏」试探起来。不过两三秒后,触了「阳盏」的「捆仙索」便立即窜出了一道光芒。紧接着,她便似是包扎伤口那般,用「阳盏」将其捆了起来。
姝兮将「捆仙索」抱在怀中,并急忙回头——
却发现,刚刚听了她讲解的沈初一,竟呆愣在了原地。一时之间,她不由得心生悔意,悔不该那样草率地告诉他,那土堆下面可能埋着的东西,究竟有什么威力。
索性,她急忙攥紧了拳头,“你个大男人傻愣着做什么!?那尸体少说也有白斤之重,难道要我去搬!?”
而她这满怀着怒意的话音落了地,沈初一这才好歹清醒了过来。
他满是抱歉地点着脑袋,并在接过了「捆仙索」后,别着脑袋,对那周身仿佛还柔软异常的尸身五花大绑。紧接着,依旧心虚无比的他,虚着眼,将那尸身扛起,并一股脑儿地将其扔在了干柴堆上。
而眼见着这冲击力,竟将本是垒好的干柴尽数冲散。
他便只能再次硬着头皮,一边不断地说着“对不起”,一边又飞快地将那些散落在地的干柴拾起,从而又垒在了尸身之上。
做完这一切的他,便逃也似地火速撤离了那里。
也就是在这时,李青木怒喝一声,“给我烧!”
只见,那仿佛领了命去的引魂香,就似轰然炸裂了其最后余下的一部分一般,纷纷喷射出了一道道长长的火舌。而伴随着其周身那久违了的赤红火焰,那围绕着李青木的八个火堆,也跟着重新恢复了赤红之色。
彼时,两仪阴阳再次恢复。
眼见着如此的李青木,便立即再次喝道:“琉璃真火!”喝罢,那八个火堆中赤红色的火焰便瞬间暴涨起来——就在李青木剑指稳稳指向那尸身的一瞬,那火焰便将其顷刻包围。
不过两三秒间,那尸身便发出了阵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然而,令这三人感到错愕不已的是——
即便正就是在那真火的重重包围之下,那尸身竟未消殒丝毫!?只见,其身上的衣物与配饰早便化为乌有,而其周身的皮肤也被真火烧得一片赤红……但那尸身,就是不灭不化。
当即,李青木心中便觉不妙。
他深知,那逆转阴阳的反噬,在他体内存在的愈久,他便愈是难以受住。若过了时间,即便他体内的「定魂针」仍旧不灭,他恐也在劫难逃。情急之下,他急忙又掏出一张符纸来,并一口咬破舌尖,以其舌尖热血迅速写了一张斩妖灭鬼的符箓。
紧接着,他又拔出身上的一根「定魂针」。
而以这「定魂针」刺破了的七脉,不过一瞬之间,便向外喷涌出了巨量的阳气!顿觉舒爽的李青木,又急忙伸手向前一掷,那斩妖灭鬼的符箓便夹着这破体而出的阳气,直直冲向了那尸身。
下一秒,这周遭,便再次骤然生出一声惊天炸雷之声。
在这犹如恶鬼一般咆哮的声响之下,那原本包裹着尸身的火焰,在纯净至极的阳气刺激与加持之下,登时,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只见,那疯狂向外吐露着火花的漩涡,渐渐变作了犹如金子一般闪亮而璀璨的颜色。
望着这一切的姝兮,深知饶是那金刚之身,在这被阳气无尽放大的真火当中,也必将被炼化于此。
而片刻以后,那一片金黄的火焰,终于渐渐熄灭。
知晓那存在于此多年的罪孽终也变作了一片灰烬的姝兮,这才又立即反应了过来。她定了定神,并急忙拍了拍那仍旧一副震惊不已神情的沈初一,“你快些脱掉衣服。”
沈初一颇是有些恋恋不舍地回了头,又不解地支吾到:“为,为啥?”
一向性子颇急而又毫无耐心的姝兮,则一边将早已翻找出来准备在了手中的药品打开,一边急匆匆地向李青木走去,“你总不想看着你的小李师父阳尽身亡吧?”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火堆,并将李青木拢进自己的怀里。
她望着他俨然有些迟钝与浑浊了的眼神,不禁收起了自己本是担忧无比的眼神。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并开始对他施救,“真有你的,胆子竟然这么大,毫无准备就敢做这样的事情。”
自小便从那书中见识过许多的她,其实在最初之时,便想到了这所谓“两仪阴阳逆转”的法子——若要一人同时破掉那十二个阵眼,只能将此处积攒已久的阴气强行转化为阳气。唯有这样,才能够将那被掩埋在木桩与泥土之下,用以攻击破阵之人的阴气,转换成破阵之人得以用之不竭的阳气,从而径直攻破那护阵之物。
如此,倒真能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但到底,从未亲眼见识过这种场面的姝兮,还是心有余悸。若不是她这怀中躺着的,仍是鲜活着的李青木,她可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是啊,就在这之前,她怎么想得到,李青木竟会拼到这种地步?
她错愕而又失神地望着对方,直至片刻以后,她才忽又彻底明白了过来:原来,还不止是这个不要命的家伙啊。同是救人,即便是她高傲惯了,即便是她从不肯开口承认半分,但就单是想想,所救之人脸上将要真挚无比的神情,她便会觉得足够了啊。
同时,她当然也会对其舍命搭救她夫妇二人性命的举动,不胜感激。
而这一次,这一刻,她更是会破天荒一般在心里感慨到,她的身边,能有这般肯愿仗剑救世的家伙,是她江姝兮能得来的幸事之一。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她也再不会有任何的心思与李青木争个高低输赢了。
于是,为了和李青木拉近距离的她,故作着满是埋怨地又开了口:“既然是要用这种程度的火来烧,当初就应该换顾南之过来。”
说罢,忙不迭接过衣服的她,便轻柔地将其披裹在了李青木的身上——真是惹人心疼的家伙。他的周身仍旧遍布着近乎就是被沸水烫过的赤红,可触着却是犹如死人一般的冰冷与僵硬。
单是想想,姝兮便不禁又要倒吸一口凉气。
而勉强恢复了些许的李青木,则不禁冷笑着出了声:“他人都不在了,要真是他来,今晚还不知分晓是何。”说罢,猛然间又想起了什么的他,便又立即对那俨然就要脱得个精光了的沈初一说到,“沈兄,劳烦你,快些回去。即便烧了尸身,那厮也不会立即消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