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话天王寺、冈山之战(7)
秀赖再次端起了盏,到底喝了多少酒,他早已记不得。
他只知道倘若不以酒精麻痹大脑神经,那么无论换到任何房间,他都没办法安坐其间。
千姬跪坐在他身边陪伴着,自从重成在若江之战捐躯后,陪在他身边的人就只剩下千姬了。
两人虽是夫妻,但其实关系更近似于兄妹或朋友。
秀赖本为千姬表哥、两人与重成自幼一同长大,他对她并没存在太多欲念,所以才暗中纳了两名侧室。
然而在大坂城随时都可能沦陷的紧要关头,他希望陪在身边的仍然是千姬、必须是千姬。
看着他借酒浇愁,她并没着意劝阻,只是安静地在身边默默陪伴着。
当察觉他喝得失序时,她也顶多张嘴轻声唤了句“右府”,便又缄默不语地咽下了话语。
“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下去?我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吗?”
“……”
“重成已不在了,现在这房内就只剩下你我。如果你连说话也颇多顾忌,我更会烦上心头啊!”
“右府希望我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比如你可以出面阻止我喝酒、或者从我手中把盏抢走,总比闷不吭声要好!”
“倘若我把盏抢走,右府就会停止喝酒了吗?”
“不会。”
“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做这种无谓的事情呢?如今战事紧急,右府想籍酒浇愁,我是理解的。”
“理解?”秀赖苦笑,他忽地将盏掷在塌塌米上,朝着千姬探过身体,“你真的理解我吗?”
“右府。”千姬将手颤悠悠地抚上他的脸颊,“现在你心里一定也非常痛苦和不安吧?”
秀赖发出了一阵诡谲怪笑,勐然掸开她的手后,又突然揽住她的腰,将脸枕在她的腿上。
“你不可能理解我。”
“连我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明明答应过幸村会领军出阵,现在却窝在这房间里喝着闷酒?”
“我军将士都在与德川联军激战,据说连家康的孙子也都加入了战场。我好恨这个只能呆在天守阁房间里的自己。千姬,我真的好恨啊……”
“假如当时遵守了和幸村的约定就好。虽然我不精通枪法与剑术,但像幸村说的,我出阵会鼓舞士气,怎样也比猫在这房间里要好。”
千姬安静且用心地聆听着。
直到秀赖说完最后一句话,她才开始温柔地抚弄起他的头发来,年纪比他还小的她,此刻却表现得像个姐姐一般。
“那是因为右府,从小就被当作公家教养长大的啊。”
“不擅长兵法、不喜欢挥刀弄枪,并不是右府的错,只是右府被照着公家的方式抚养了而已。”
【注·公家:特指服务于天皇与朝廷的、住在京畿的五位以上官僚,秀赖官职为右大臣,在大坂城里被敬称为“右府”,从小远离武家教育、被以公家教育抚养长大。】
炎夏艳阳将偌大的房间照得锃亮,枕于千姬腿上的秀赖却仍旧觉得房内暗沉无比。
但或许暗沉的并不是房间,而是他为自己在母亲阻拦下并未率军出征的心。
此刻这颗心在悔恨不安里备受煎熬,将他笼罩在层层的昏暗之中。
另一端的天山寺南口,家康本军正由于幸村军的冲击,而陷入到极大的混乱与失措当中。
两名身着红色盔甲的影武者,分别率着尖兵冲向了家康本军负责前方防卫的本多正纯、以及担任右翼防守的大名松平定纲。
这两支负责进击家康本阵核心防卫的真田尖兵,前锋均由经验丰富的火炮步兵担任。
他们在出发前就被幸村反复叮嘱:“别在杂兵身上浪费子弹,只管瞄准骑着战马的武士射击。只要中层将士相继倒下,正纯军和定纲军就会刹时失去那些中层领导。”
而配合火炮步兵的,则是全部具备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资历的骑兵。
当火炮步兵们不断击落指挥作战的德川联军头领后,骑兵就顺势从后面一涌而上,策马奔驰在德川联军的士兵当中,以长枪刺入他们的身体。
率军突袭正纯军的幸村分身,正是由他最倚重的忍者左次,所担任的影武者。
作为追随幸村多年的上忍,左次深受幸村战术与谋略影响,竟领军杀得以权谋闻名的正纯一时想不出应对妙策,只能仓惶应战。
失去了指挥作战的中层头领,基层士兵又都在幸村军尖兵的长枪下竞相倒下,正纯军与定纲军就这样被幸村的战术搅得方寸大乱。
再加上忠直率领的松平军正陷入与真田军的鏖战,家康本军因此出现了防守上的真空!
第三名幸村分身因此得以冲入家康本阵。
竹千代和家康都远远地看到,这名身着红色盔甲的大将突破防守,如入无人之境般冲了进来。
“身着红色盔甲的大将……莫非来者是真田幸村?”坐在轿中的家康,目光锐利瞪向来者。
竹千代根本来不及回应,便本能地挺身将家康护在身后,同时向近侍们高声下达指令。
“射击!绝不能让他靠近大御所半步!”
挥舞着长枪的幸村分身,接连捅杀数名德川军士兵,策马以势如破竹之势朝着家康疾奔而来。
奉竹千代之令的火枪队士兵急忙对着幸村分身数枪齐发,纵然再勇勐的大将也敌不过无情的子弹,幸村分身很快便从马背上跌落。
“我们居然击杀了丰臣军大将真田幸村!”火枪队士兵们随后为之欢欣雀跃不已。
护在家康身前的竹千代却毫无喜色,只是喃喃自语:“不可能,幸村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倒下。”
他想走上前确认,却又心系家康安危,只得吩咐光纲走过去确认。
当光纲才蹲下来查验阵亡的幸村真伪时,另一名身着红色盔甲的幸村分身,又领着一众士兵从南面冲了过来。
信纲连忙拉动大和弓,接连射出两支锥形箭,离弦的箭挟着浩荡的威势朝着幸村分身而去。
第一支锥形箭被幸村分身挥动长枪扫开,第二支锥形箭则径直穿透了他的额头。
第三名幸村分身才刚中箭倒地,第四名幸村分身又率着五十名骑兵,从北面再次破防、进而直逼往家康御前!
幸村的影武者战术,至此发挥出了奇效。
家康本军的旗本们亲眼目睹着怎么也杀不死的敌军大将,内心惊诧还来不及平息,就又受到第四名幸村分身率领的五十名骑兵突袭,顿时陷入到混乱当中。
竹千代牢牢攥紧了剑柄,目光冷峻地快速在现场逡巡了一遍,很快就识破了幸村的计策。
“爷爷,是影武者。真田幸村用了声东击西的手法,派了影武者来扰乱我军。”
“嗯,不愧是真田昌幸之子,这影武者确实比我用的还更到位。”家康目光深沉地注视着战况,“可恨的真田父子,总在关键时刻成为我的碍脚石。”
竹千代刚嘴唇微启,视线就又被紧急的形势吸引了过去——
在训练有素的幸村军攻击之下,许久未经战事的德川旗本将领们可谓是节节败退,当下局面已不容许爷孙俩再交谈下去。
“护住大御所!”竹千代抽出长剑,挡在家康面前,“火枪队将枪口一致瞄准敌军骑兵射击!”
他的喊声犹如这混乱局势里的一声惊雷,擎定了家康本军的火枪队兵士心神,他们立即将枪口对准了这支突然来犯的将士们。
随着第一记枪声响起,火枪队兵士们的子弹竞相朝着幸村军骑兵们射了过去。
战马的惊啼不断自竹千代与家康耳畔响起,骑兵坠落的画面亦反复在他们眼前上演。
这时爷孙俩人并未料到,第五名幸村分身就在这个时候率着二十名骑兵,从西面杀入本阵。
正当火枪队士兵们专心致志朝北面骑兵队射击时,西面的骑兵队已然策马向他们急奔了过去。
“小心西面!有敌兵来袭!”竹千代洪声提醒。
随着他吼声响起,信纲手中的箭已离弦,锥形箭划破空气与风,接连击倒了好几名西面骑兵。
但纵使信纲箭术再如何卓越,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拦下二十名西面骑兵,更何况他们还有被精挑细选出的影武者率领。
家康本军的火枪队士兵在竹千代提醒下,才愕然回首想看清楚西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已被接踵而至的长枪刺穿。
火枪队士兵们立即调转方向,向西面的骑兵们进行射击,倒是成功击倒了近十名骑兵。
然而幸存的北面骑兵们,却不可能就这样看着战友受到德川火枪队射击,他们一个个负伤举着长枪,从身后朝火枪队展开了攻击。
受到前后夹攻的德川火枪队顾此失彼,在消灭了大半来犯的敌军之后,全都倒在了血泊当中。
剩下的幸村军残兵,带着同归而尽的余勇,纷纷向家康冲了过来。
在同一时间,光纲和忠明各自挥动着长枪与剑,朝着这些残兵们迎了上去,只剩下竹千代与信纲护在家康轿前。
光纲长枪捅刺之处,残兵们悉数倒下;但凡忠明剑影闪动之地,必有幸村军尖兵身亡。
但负伤的两名幸村分身,却杀红了眼睛,趁势狂吼着朝家康一并冲了过来,他们无视死亡的模样像极了夜叉。
纵使平生历经无数场战役的家康,此时脸上也变了颜色,自认是这些年来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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