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话家光说服秀忠出手
“至于贱机山狩猎一事,父亲觉得忠长会不晓得附近的浅间神社曾为爷爷元服之地吗?”
“身为骏府城主,难道忠长会不知道浅间神社在八百年来,始终是禁止杀生之地吗?”
“不,他知道!即使如此他还是于此枉杀生灵、对先祖不敬!忠长会如此有恃无恐,只不过因为他是大御所之子、将军之弟,他自恃这天下不会有人敢向他治罪!”
秀忠一句替次子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家光每句解析犹如离弦之箭,箭箭射在他的心弦之上。
“但有个与对先祖不敬同等重要的危险迹象,就是忠长为了狩猎所动用的部队规模。”
“根据宗矩调查,忠长当天仅猎杀的猿猴就有一千二百四十头之多。”
“父亲认为这样的狩猎成果,得要出动多少兵马投入围猎才能有此丰盛收获呢?”
真正对秀忠产生杀伤力的,莫过家光之后抛出“忠长狩猎所出动部队规模”的这一问题。
快速心算之后,他不得不在心里接受了家光“今后天下恐怕将形成由骏府城与江户城分踞之局面”这个论点,毕竟现实严酷得让他无法袒护次子分毫。
迎着家光征询的视线,秀忠艰难地作出回答:“这样算来,显然投入围猎的兵马规模恐怕要超过万人。”
“如果这万人部队挥剑直指江户、誓要直取我这将军首级,这由德川家千辛万苦打造的太平盛世,只怕又会陷入动荡之中了,不是吗?”
秀忠被问得哑口无言,苍白的脸颊上额头不由得青筋毕露,他意识到必须得处置忠长不可了。
“其三,小滨七之助此人出自战国时代赫赫有名的水军首领一族,并非普通的小姓。”
“自天正十年(公元1582年)从灭族的武田家转投我们德川家以来,小滨景隆、光隆父子便长期把持着我们德川氏水军统领之位。”
“忠长外出放鹰,只带上小滨七之助一人,可见与之关系莫逆,父亲认为他会否存在与小滨一族暗通款曲的嫌疑?”
听到这里,秀忠终于忍不住对家光发出质疑。
这也是读过检举密信后,他首度对家光的解析发表不同的意见与看法。
“既然暗通款曲,忠长又为什么会对七之助大发雷霆?若他想与小滨一族结盟,首先要做的难道不该是稳固人心才对吗?”
“因为他在精神状态出现了异常,所以方才控制不住情绪。由于陷入失控状态的情况越来越频繁,他才冒天下之大不韪举办了那场‘剑豪生死斗’的赛制。”
家光从容应答了秀忠的质疑,并以精湛娴熟的解析,再度解除了秀忠内心的不信任与动摇。
说服秀忠的整个过程里,家光的眼神都未有丝毫闪动过。
他只是冷静地、平稳地、以仿佛一名旁观者的角度,表述着自己对这一系列暴行乱迹的看法。
正是这种看似中立的客观态度与语气触动了秀忠,让秀忠驿动燥乱的心也开始平静下来,得以更清醒地权衡与思索家光的几番解析。
对秀忠而言,成次亲笔写下的这几页检举信罗列的罪状,都不是将忠长击垮的关键,他依然可以行使大御所的权利,强行保住这个偏爱多年的次子。
真正迫使秀忠作出要对忠长追责这个决定的,在于他从家光的几番解析里,看到了忠长的旺盛野心与过人之处。
这引发了秀忠真正的忧虑:一旦忠长他日公然与家光对立,江户幕府的天下必将陷入混战。
而忠长曾在少年时代用铁炮在西丸捕获野鸭、并将之熬汤献给他品尝的那件往事,在此际又重新浮上秀忠心头,促使他认真看待并接受了家光的这几番解析。
秀忠内心在短时间内经历的犹疑、不安、矛盾、挣扎与燥动等心路变化历程,全都被家光巨细无遗地看在眼里。
家光立刻精准判断出秀忠就快接近被说服阶段,他只需在身后轻轻推上一把,就能策动秀忠下定处罚忠长的决心。
而由秀忠作出处罚忠长的决定,明显要比家光亲自向那个疯批恶魔弟弟追责,更能发挥“蛇打七寸”的重罚效果、亦能堵住幕臣们的悠悠之口。
“父亲准备怎么对待忠长这些年来的暴行乱迹?无论父亲做出怎样的裁断,我家光都会尊重你的决定。只是在此之前,我还想再提醒父亲一句。”
“忠长设立‘剑豪生死斗’这种迫使武士作困兽斗的赛制,还有他将人命视为无物的暴行,倘若还能继续稳坐骏府城主一位的话……”
家光最后的提醒,彻底敲碎了秀忠心扉四周最后一道防御高墙,也让他当机立断下了决心。
“家光,不要再说了,为父心意已然定下了!”
“即使是我的儿子,若会扰乱江户幕府的天下,那也断然不可饶恕!”
“下达旨令让他在领地甲斐国蛰居吧!对外就说是出于疗养的考虑,让他在甲斐呆上一阵子。”
“至于具体处罚如何、又该如何行文,这些全都交给家光你来处理。现在的将军是你,处罚指令也依旧以你的名义下达,如何?”
家光不发一言地俯下身体,对着秀忠欣然领命。
这也是他自打成为将军之后,第一次向秀忠行这样庄重的礼节。
与向来只会偏宠忠长、为了将忠长扶上将军之位甚至不惜阴谋陷害自己的母亲阿江与不同,父亲秀忠是个在大是大非面前拎得清楚轻重的男子。
——家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比起身为三代将军的自己,秀忠在内心也许更偏爱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忠长,家光当然也明了父亲内心的真正情感偏向。
但即使如此,秀忠仍然忍痛下了处罚忠长的决定,光是这点就让家光由衷钦佩不已。
秀忠名义上让忠长到甲斐蛰居疗养,其实就是要将他软禁起来。
在没得到下一步宽恕的指令前,忠长只能呆在府邸的小小天地里,哪里也不能去。
对于从小就野心勃勃、意图取代家光的忠长来说,这可不吝是从云端跌落地面的酷刑了。
从西丸大御所部屋回到本丸中奥后,家光立即让小姓召来正胜,两人在中奥大厅展开了一场针对如何处罚忠长的具体事项密谈。
“将军大人,在向大纳言大人下重手之前,首先应考虑到土井大人的心情和感受才好。”
“嗯。正胜你指的是忠长的乳母是土井之妹、而辅政师范又是土井的妹夫朝仓宣正,在正式向他下达蛰居处罚之前,得先把宣正给安顿好,对吧?“
“将军大人英明。若将这层顾虑圆满解决好,就能无所顾忌地思量如何再对他步步紧逼了。”
“哈哈哈,没想到向来正值的正胜,也有心思不逊色于信纲的时候啊。”
“回将军大人,若心思指的是思考着要怎么做才能更好地守护大人的话,那么这点心思我多少还是有一点的。”
“我可是期待着‘正直正胜’早点转型为‘慧黠正胜’喔。”家光轻笑着伸手拍了拍正胜肩膀,“对了,我想到怎么安置宣正了。”
“将军大人请指示。”
“忠长在甲斐蛰居期间,将他交由家老成次监管,成次这人忠诚温厚,我也比较放心。”
“是。”
“空出来的骏府城就由宣正来代管吧,让他执掌城中政务,这样一来土井不也就放心了?”
正胜紧绷的脸一下子就舒坦开来,犹如搁下一块心头大石般,他对着家光露出了和曦的笑容。
“真是两全之策!既能处罚大纳言大人,又不至于伤到土井大人颜面,这样我可就放心了。”
“正胜你啊,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一直把我的事摆在第一位,比我顾虑思量得更仔细周全呢!”
“啊……哪里……实在愧不敢当。”
“得了、得了,你我之间就不要来这些客套话了,听得怪别扭的,哈哈哈。”
家光将两手往后撑在榻榻米地板上,带着终于解决了一块心头症结的洒脱感,将头仰向吊天井(天花板),放松地舒展开了肩膀。
“正胜。”
“在。”
“将我们今天商量达成的共识写成指令,带到骏府城去吧。处罚忠长这件事,就交由你全权处理了。”
“我吗……?谢将军大人,我定不负信任将这件事给圆满处理好。”
正胜由衷伏地领命。
正胜很清楚,这是家光为了增强他在幕府中的话语权与影响力,才特地将这项任务交托给他。
尽管两人经历了从少主与小姓到将军和若年寄的成长,但友情的羁绊却从未间断与动摇过。
此时在正胜眼里的家光,依然是那个重情义、在同伴们面前会无比放松自在的少主竹千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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