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乔落栗上回见到为她而下的聘礼时,还是十三年前。
那一年,她十二岁。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父母离奇过世,在舅父家寄人篱下,初次被人提亲,以及她开始装疯卖傻。
吕元忠一直对外宣称她是因她娘离世而发疯,其实并非如此。
当年乔落栗被她娘送到吕家,她虽年幼但并不无知。吕元忠起初对她不好不坏,没有嘘寒问暖,也没有特意刁难,只是乔落栗心思敏感,总感觉很奇怪,尤其是吕元忠告知她娘死讯时,明明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但眼里却是毫无波澜,丝毫看不到一丝难过。
那之后不到一个月,吕元忠就喜气洋洋地拉着乔落栗,说给她许下了一门亲事。
对方是颇有名望的京中权贵,原是商贾起家,家业曾遍布整个炽燕国,可以说资籍豪富,后来弃商从文,在京城当了官。这位权贵有了钱也有了权,却无福消受,他身体不健朗,是个病秧子,近来病情还愈发严重,于是想办门喜事来冲冲喜。
吕元忠苦口婆心劝乔落栗,只要她嫁过去,一辈子锦衣玉食,生活阔绰,是好事。
乔落栗不愿意。
可是吕元忠才不管她愿不愿,擅自做了主,几日后就让对方锣鼓喧天地上门提了亲,还收下了聘书和聘礼。
当日,乔落栗被吕元忠连拖带拽弄到大堂,看到家丁忙前忙后,将聘礼摆放整理,还在人群之外,看到了吕元忠口中的那位权贵——
一个留着长长胡须,接近花甲的小老头子,满脸皱纹,头发斑白,面容憔悴,杵着一根拐杖,另一只手捏着一张手帕,时不时捂着嘴咳嗽。
乔落栗到那时才明白,吕元忠绝口不提权贵的生辰八字,原来权贵已经这般老了。以他们四十多岁的年龄差距,乔落栗该唤一声爷爷。而且,她嫁过去还是做人家小妾。
简直荒谬至极。
被逼到绝路了,乔落栗才从丧母之痛中惊醒,她气得在一干人等面前边狂笑边流泪,动手掀翻了聘礼箱子,疯一般将那些陶瓷罐摔碎在地上,还踩断了挑箱子的扁担,推倒了几个家丁,把大堂里弄得一片狼藉。
权贵被吓得差点白眼一翻就蹬腿归西了,吕元忠暴跳如雷,嚷嚷着要打断乔落栗的腿,却在靠近她时,被反打了一嘴巴子。
他们说,乔落栗是疯婆子。
疯婆子就疯婆子吧。
乔落栗心想,只要不嫁给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她宁愿是疯婆子。
夜里,小屋子被油灯照亮了一隅,微光中,人影憧憧,人声细碎。
“三书六礼齐全,就等礼节成了。以尚书大人的地位和威望,提过亲肯定不会反悔,就算你疯疯癫癫,他也照娶不误。”娄暖春凑在灯光下,拿着针线,眯着眼睛给乔落栗缝补磕坏的外衫,“落栗,你想嫁吗?”
乔落栗盯着飘摇的火光,眼睛映着发亮:“今日他也算是救了我一命,他的手……罢了,我只是不想让舅父如愿,他为了在上官檀面前留下好印象,说了好些假话,还让我睡了吕二的床。”
若是被吕家二小姐知道,又得羞辱她了。
不过吕二小姐已经出嫁,怕是不会知道了,但乔落栗心里膈应,没有多留,翻了聘礼箱后,就在家丁的眼皮子底下,跑回了自己的偏院。
娄暖春笑着看了乔落栗一眼,说道:“八芳塔之后,你似乎心境有变啊。”
乔落栗撑着一张小脸,眨了眨眼睛,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问道:“娄姨,你认为上官檀值得我嫁吗?”
“上官檀堂堂刑部尚书,也刚而立,乃人中龙凤,众人看他器宇轩昂,是乘龙快婿的上等人选,怎么到你这里,就不值得嫁了?”
“他不是心有所属?”
“皇太后?”娄暖春叹道,“你在意也可不嫁,反正逃婚啊,你最拿手了。”
乔落栗道:“娄姨,你别取笑我了。上官檀……他不太像我以前认识的那些男子,我也说不上来,感觉很怪。今日他还向舅父打听我的事,似乎在对成亲之后做打算,我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娄暖春用针线打了个结,把缝补好的衣衫叠起来:“我看你啊,脑瓜子灵活虽灵活,在感情上,就缺了一根筋。尚书大人也是寻常男子,想讨好一个姑娘,再正常不过。”
乔落栗道:“可是,娄姨你不是说,嫁给一个心有所属的男子,要吃苦吗?”
娄暖春把衣衫塞进乔落栗怀里,说道:“你要是想要他的真心真意,又得不到,当然要吃苦。但如果你不要他的真心,他心有所属又如何。”
乔落栗摇着头,眼中光芒如云烟般氤氲:“我还是不明白,不相爱为何要成亲。还有,相爱的夫妻会离心,会朝三暮四,会舞刀弄枪,感情,真的就这般脆弱吗?”
娄暖春把凳子拉着靠近乔落栗,伸手轻轻抱了抱她:“你还是如此悲观,不过,那些都是别人的家务事,这世间,相敬如宾的夫妇也照样有的是,你爹娘不就是么?”
乔落栗将头埋进娄暖春的肩膀,没吭声。
娄暖春拍了拍她的后背,又把人推开,问得认真:“你决定好了吗,嫁不嫁?”
乔落栗垂下眼,轻声说道:“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吕元忠担心又出现上次八芳塔类似的事件,派人把乔落栗的院子看管得更严了。
乔落栗也不能翻墙,墙外就有两个家丁看着,她只有在夜深人静,家丁放松警惕时,悄悄溜出去,而且她还不敢太频繁,会被发现。
乔落栗从信鸽身上取到吴梅青的来信,又是几日之后。
信上说,顺天府找到了张洪放的尸首,并约她次日在城郊外废宅一见。
乔落栗在当晚就去了娄暖春家里,趁着小孩吴梅青还未睡着,抓起来问了一些事。
吴梅青睡眼惺忪,揉着眼睛说:“这些日子你没来,我打听到了好多事情,也没办法告诉你。那个屠夫的少妻叫任新萍,在东市跟一个背影跟屠夫很像的男子一同居住,那男子叫张文华,称呼任新萍叫小娘,是屠夫的侄子。大家都在传,他们之间有私情。还有,屠夫的老娘跑去找了任新萍,两人在街市大打出手,砸坏了好几家铺子。”
乔落栗记得张洪放的娘,一个杵着拐杖,行动不便的老妪,哪来的体力跟一个少妻打架?
吴梅青道:“当时我都看到了也听到了,那老大娘说话可难听了,骂任新萍不知羞耻不要脸,屠夫还不知生死,就勾搭了别的男子。而且老大娘也不认张文华这个亲戚,连他也一块骂了。任新萍没还口,老大娘打她的时候,她虽然还手了,但没敢往人身上招呼。但老大娘打她的时候,可是杆子石头全砸她身上了。”
“这么说来,任新萍脾气挺好。”
可那日去张家,见到的张洪放的娘,只是位担忧儿子去向的老母亲,没成想,她性子竟然这般刚烈。
乔落栗问道:“任新萍与张文华,确有其事?”
吴梅青点点头:“我跟了任新萍三天,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乔落栗看她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懒得猜了:“不就是男女之间的事,你个小屁孩,瞧见了也不知避开。”
吴梅青理直气壮:“人家都光明正大搂搂抱抱了,我为何不能光明正大偷看。不过,阿姐,不是说女子害臊,不轻易与男子亲密,可我看每次都是任新萍主动去抱张文华,还哭哭啼啼的,像是受了万般委屈,真是奇怪。要是阿姐你在就好了,一定能看出端倪来。”
“你阿姐脱不开身。”娄暖春添了杯热茶,推给了乔落栗,“你出来时,没被发现?”
乔落栗道:“翻墙快,不怕,倒是差点碰到打更人。”
“阿姐你那么厉害,肯定不怕。”吴梅青对乔落栗有种盲目的崇拜,“明日郊外废宅,我能同去吗?我亲眼看看阿姐你摸骨。”
“死人可不好看。”乔落栗对娄暖春歉意一笑,说道,“娄姨,我可能需要借梅青一用。”
“好呀好呀。”吴梅青已经完全清醒,眼珠子亮得跟夜明珠似的,“阿姐找我帮忙,我是肯定要帮的。阿姐,我要做什么?”
乔落栗没说话,等娄暖春点头了,她才慢慢说道:“你去我住处,装扮成我。”
“扮你?”吴梅青凑在乔落栗跟前,比划着两人的身高,“能行吗?”
“不用在人前露面,你只需呆在卧房。吕家人会按时送来一日三餐,你吃过了放门口,自有人上来收。”乔落栗按住吴梅青的肩膀,笑道,“他们害怕惹我发疯,不会靠近,但倘若无人用餐,他们便知我又偷跑了,定然又会大张旗鼓抓人。”
次日,吴梅青去了吕家的偏院,乔落栗换上蒙面仙子的装扮,依约去了城郊废宅。
因发现了张洪放尸首,废宅有官差把守。
乔落栗上前,官差却将她拦下,说道:“赖大人吩咐过,倘若仙子到了,请在外等候片刻。”
乔落栗道:“赖大人不在,他去哪儿了?”
赖英毅约定在先,应该是临时有事,给耽误了。
官差道:“赖大人去接一位大人,应该快到了,仙子莫着急。”
上回赖英毅等了她一个时辰,这回乔落栗等等也无妨。
乔落栗打量起这块废宅,她其实有过耳闻,早年先皇为了博宠妃一笑,在此处修建了宅子,奈何妃子喜新厌旧,住过几次就不再来了,宅子便被赐给了当时的一位达官贵人。
这荒郊野岭,达官贵人自然也不爱住,就一直荒废着,直到现在,宅子被草木占据,门墙也腐朽了。
张洪放不会主动寻死,他的尸首出现在这里,也不是胡乱丢弃,这宅子里有一枯井,想必凶手不想引人耳目,就将张洪放扔在了枯井里。
不过,到底如何,见过了尸首,一切便可知晓。
乔落栗没等多久,就隐约听见了脚步声,大概是赖英毅来了,她侧过身,果真看到了赖英毅,他在前头领着一个男子,走得小心翼翼。
乔落栗看着那个男子的身影,越来越觉得眼熟,待人走近了,终于看清了那张冷冽如霜的脸。
又是上官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