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晓东
小船离港,缓缓跌入耀眼的光里,直到再也看不清那片黑灰色的树荫,以及头顶那片沉重而浓烈的赤焰天。
北舟不善言辞,为人也木讷,但好在他不傻,不但不傻,还是个十分靠得住的能人。
譬如他能以一敌百得把她和程宁晚捞出层层陷阱的昭国王宫。
又譬如现在,他能把这么一艘窄得不能再窄的小船划得四平八稳,晃都不带晃一下的。
当然,除了晓东头上被风吹起的长流苏。
流苏扫在脸上,一下、两下、
九霄皱了皱眉头下意识躲开流苏的侵扰,把眼睛睁开了一个缝子,入眼,是粼粼的波光。
几个破碎的字节划破了这难得的宁静:“这是……哪儿……”
“你醒啦!”严辛拨开晓东头上的穗子,“你再撑一撑,我们马上就回北阁了。”
他想强打精神,眼皮却不受控制得越来越沉,只是张了几下嘴巴,头一歪,不出所料地又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外面已经变得很吵闹了。
他的精神虽然依旧昏昏沉沉,却也能感受到他好像被人从船上驾到了马车上,颠簸一段后,又被一个极高极壮的人背了起来,跨过几道门槛,不太温柔地安置到床上。
周遭萦绕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谢皎皎踩着时辰来到他的窗前,看到他腿上的伤,冷不丁倒吸了一口凉气:“千灯她真是个疯子,竟然下这么重的手。”
因为不敢在路上耽搁,九霄的断腿只是用一根直木棍草草固定了一下,如今安置妥当想要把这条木棍卸下来,却发现它早被死死粘在了裤腿上。
谢皎皎对着他血肉模糊的左腿无从下手,晓东摸出腰间别着的一把短刀,在他腿上摸索半晌,小心翼翼地把布料、木屑和血肉一点点分开。
满屋子的人无不屏气凝神于晓东手下惊心动魄的惨状,除了一个人。
段胥抱臂站在人群外侧,目光越过高高低低的肩头,最终落到晓东手里的那把短刀上。
琉璃不算稀奇,可这蕴了真气、藏着灵识的七彩琉璃,纠他一生所见,也不过这一柄而已。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一条街外的白须郎中拎着他的药箱终于呼哧带喘地跑了进来,段胥与他错了个身,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再看向床上时,就已经是另一番景象。
只剩一口气的九霄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突然坐了起来,此时的他正死死钳着晓东的手,更准确点儿,应该是她手里的那柄琉璃刀。
“你怎么会拿着这把刀!谁给你的!”他口齿清晰,半点都不像是个昏迷三天滴水未进的模样。
就连看惯生死的郎中都被他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吓得倒退了几步,一脚踩到了段胥的脚上。
不是说断腿残肢,气息微弱吗?
回光返照也不是这么个返法啊!
众人都被他吼得一愣,没有反应过来,只有晓东沉浸在自己的手马上就要被他生生捏断的痛苦里,拼命打着他的手想要自救,可奈何他手力远远高过她,无奈之下就只能胡乱随着他吼:
“你疯啦!吼什么吼,不要命了!”
九霄却没有就此停下的打算,晓东抬起头,冷不丁对上他的眼睛。
一双殷血的眼睛。
“晓东,跟他好好说,让他睡觉。”段胥声音不大,却能在一众吵闹间被轻易分辨出来,晓东想也没想,只知道结巴地附和他:
“你你你、你快躺下睡觉!”
一双血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了下去,随后眼皮一落,手也跟着卸了力道,上一刻还疯癫如野兽的男人,下一刻已经平静地躺回了床上。
晓东赶紧扔下手里的刀,去安抚她那只红肿的右手,她一面揉着,一面还狐疑腹诽:
“这……我的话这么管用吗?”
在这件事后,没什么人把他突然暴起的这件事记在心上,觉得这不过是一个病人的古怪行为。
只有亲历者晓东,她亲眼看到过那双嗜血的眸子,感受到过那种蚀骨钻心的断手之痛,她甚至还能隐约察觉到,即便他只是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躯壳里的那个灵魂,还在一刻不歇地在里面肆意冲撞,向她咆哮着叫嚣。
「你怎么会拿着这把刀!谁给你的!」
这把刀是她走之前随手别到腰上防身的,如今回想,这好像是染过含烟鲜血的,月妃的东西。
他……不是被月妃折磨得很惨吗?
为什么还这么在意月妃的东西?
不过、在这个问题的答案揭开之前,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想问。
“段公子,请留步,”
温离闻言,却步转头看向身后不知何时跟上来的晓东。
他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消失在拐角的那抹鹅黄色身影,对晓东颔首致意。
晓东抱拳做了个板板正正的揖:“在下晓东,是程娘子的暗卫,此番前来,是为答谢段公子的救命之恩的。”
温离挑了挑眉,问道:“什么救命之恩?”
“就是那日,若非段公子及时出言指点,我的手怕是、”
话音未落,温离开口截住了她的话头,很是讶异的样子:“出言指点?姑娘莫非记错了,那日,我并未开口。”
“没、没开口吗?”晓东皱眉抬头看向温离还想再追问什么,却在看到他额上的那条抹额时,不自觉地失了神。
他额间的那块蓝玉髓真是好看极了。
“是,姑娘不妨想一想,那日,我当真开口了吗?”
温离的声音犹如空谷传音,晓东的记忆也随着他的话变得模糊,回过神时赶忙揖了揖手。
“没有,那、确实是我记错了。”
她磕吧着说完,再抬头时只剩下一个长袖摇曳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