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7
翌日, 阿波罗独自应邀前往海神的宫殿。
忒提斯免去了应付波塞冬的麻烦,情绪高昂,拉着达芙妮离开宫殿略微上浮, 到近旁封锁的海域看夏秋之交鱼群洄游。迁徙时节,宁芙和人鱼都避开这里,将水域让给成千上万尾游鱼, 它们仿若遵循无声的号令, 意志归一,划开碧蓝的水波, 排成螺旋队列升腾游弋,远看简直像鳞光闪烁的水中旋风。
而到了近前时,这些海洋生物感知到神祇的气息, 纷纷放缓速度,亲昵地围着忒提斯和达芙妮打转;大胆的鱼儿还会短暂脱队,啄一啄她们的头发或是手才甩尾离去。
这海中奇景夺走达芙妮的心神,她注视着鱼群许久无言。
如果在原本的世界,没有潜水设备在高压的海中观看鱼群洄游是不可能的。在这样的时刻, 她不得不承认, 纵然这个由神明主宰的时空残酷又不讲理,也有它独特的浪漫与魅力。确实,这里的神祇拥有远超科技范畴的强大力量, 人类依然处于无助地躺在落后的摇篮中。纯粹由力量强弱决定的严苛等级制度无时不刻冒犯着她残存的现代人本性,可她无法接受的究竟是人类处于弱势,还是有力量者肆意替所有生命决定世界如何运作?
如果是后者, 世界运行的秩序总是有些相似的。
现代文明是数千年人类自我意志不断膨胀的结晶,神明不显,人便做起成神的梦, 要飞上月面与星海,要接近而后突破寿命的极限,也要从无创造生命。说得更刻薄更极端一些,现代与神代最大的区别,也许只有后世掠夺、压榨和杀戮要蒙上名为道义体面的纱幕,而神明毁灭一座城只需要“被冒犯”这一个理由。
况且每位神明都是不同的。
达芙妮看向身侧,忒提斯侧眸向她微笑:“怎么样?”
“我想不出该如何赞叹这景象……”
红发女神注视鱼群的神色极为温柔:“母亲说我是在洄游中诞生的,因此这些小家伙总会让我安心。对来自陆地的客人而言,这或许是不可思议的光景,可于我,这与海藻和珊瑚一样都是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
忒提斯抬头仰望海中稀薄光照的来处,笑容里多了一丝通透的忧愁:“陆地上一定也有我无法想象、但被你们视作理应如此的东西。即便听你说再多,想象终究也只是想象。”
达芙妮忍不住说:“那么您为什么不亲眼去看看呢?”见忒提斯无奈摇头,她补充道:“我没忘记,您说过福柏曾经做出预言。”
“对,大地将会为我带来无尽的悲哀与愁苦。”
“既然如此,只要不踏上陆地,在海岸的礁石上、甚至逆着入海的河流去看看海面之上的世界也没关系吧?”
忒提斯呆呆地看了她片刻,显然从来没想过还能那么钻预言的空子。
达芙妮立刻后悔起来:她不该出这个主意的。与一直玩文字游戏求存至今的她不同,对忒提斯而言,前任执掌预言权柄的女神福柏给出的神谕显然是神圣的。她这说法一定冒犯了忒提斯。
然而忒提斯的反应出乎意料:“对啊,我为什么从来没想过还能那么做呢?”她越想越兴奋,蓝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正好现在没有宁芙跟着,我们去海面上吧。”
达芙妮反而有点慌了:“我只是随口一说……”
“但我觉得是个好主意,”忒提斯勾住她的手臂,带着她向上游时垂头眨眨眼,“放心,如果被谁发现了,我一定不会说是你给我的灵感。”
“……”
忒提斯一旦打定主意就极为执拗,达芙妮咬咬牙,是她嘴快,她当然要跟着去。
话说得大胆,忒提斯最后还是没有真的一路从海岸溯回到内陆的河流。她们在一片多礁石的海湾上浮。这个季节白昼分外漫长,她们冒出水面时,日车的光辉落到打湿的皮肤上,过了片刻才感到盛夏的灼热。
隔着缓慢起伏的湛蓝水波就是斗折秀丽的海岸。
由于近旁海域地势复杂,经过这里的人类帆船极少,最近的渔村也遥远得看不清。
“这就是大地……”忒提斯用目光描摹着遍布碎石的海滩、盘踞其上的丘陵与山上晒得有些恹恹的野橄榄树,不禁喃喃。
达芙妮没想到忒提斯连海岸附近都没来过,足见她的双亲涅柔丝和多里斯对福柏预言的重视。
“您要再靠近一些吗?前面可以落脚。”达芙妮指着一块浅水中的巨大礁石说道。
忒提斯明显犹豫了须臾,断然道:“要。”
达芙妮当先游过去,转身等忒提斯跟上来。到了礁石边缘,忒提斯咬了咬下唇,伸手的动作略缓。达芙妮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等待海神的女儿自己走出那一步,又或是退回海底。
随即,忒提斯一抬下巴,面容收紧,抓住礁石凸起处,用力一挣,离开了眷恋地拍打着她的水波。
礁石表面起伏不平,忒提斯踉跄了一下,即刻站直。她喘不过气似地快速环视四周,胸口急剧起伏,海水不断淌落的面容有些苍白,显然等待着试探预言的可怖后果降临。
但良久,什么都没发生。
忒提斯欢喜地抓住达芙妮的手,孩子气地摇晃起来:“你看,你看!”
也不知道到底要她看什么。达芙妮被忒提斯的快乐感染,跟着傻笑起来。
兴奋的劲头过后,达芙妮和忒提斯在礁石上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无关紧要的话。和一起违反学校规则的同龄人之间总会立刻要好起来同样道理,这个大胆又微不足道的冒险明显拉近了她们的距离。当达芙妮不小心用“你”而非“您”称呼忒提斯时,海洋女神不在意地摆摆手。之后忒提斯没允许达芙妮再对她用敬语。
她们在礁石上消磨了一整个下午。
赫利俄斯开始驾驶着日车往地平线落下,整片海湾都沐浴在金红色的夕照中。
忒提斯忽然陷入忧郁的沉默,良久才冒出一句:“你很快就会跟着阿波罗离开吧?”
达芙妮用手拨着海水,轻轻应道:“应该是的。”
“一直是这样的……我身边的宁芙如果有了爱人也都会离开。她们回来只有两个可能,她们的爱人是凡人,而那可怜的人到了生命尽头不得不去哈得斯的领域,”忒提斯顿了顿,“又或者她们的爱人离开了她们。”
达芙妮没说话。
“不过,离开并不等于背叛,很多受过神明宠爱的宁芙乃至女神都过得很好。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说这些,我无意让你难过,只是……”忒提斯懊恼地揉了揉头发。
达芙妮把半边脸枕在膝上,轻轻说:“神祇是永恒的,可祂们的宠爱并不是?”
忒提斯讶然沉默,泄气似地撑住额角,苦笑说:“原来你知道。”
“你有过恋人吗?”达芙妮问。
忒提斯干脆利落地道:“波塞冬曾经对我做过暗示,我无视了他,在他面前和一个小人鱼**。他恼羞成怒,之后就再也不提。”
达芙妮一噎。忒提斯和波塞冬的旧怨意外地深。
“我不觉得非得守贞才能守护住我的力量和权威,但我永远不会成为谁的妻子,”红发女神凝视着逐渐冷却为蓝紫色的天际,眯了眯眼睛,声调中有说不清的憾恨,“在成为我父亲的妻子前,母亲也曾经是一方水域的女神。只是现在很少有人记得这件事了。”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忒提斯轻轻咳嗽:“先不说这些,被勒托之子所爱,你快乐吗?”
“我……”达芙妮闭了闭眼。她无法违心给出否定的答案。
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能让她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被渴望的。
而后她又想起阿波罗在第一次温存后,许诺一定给她最盛大的婚礼,那严肃认真的态度就差对斯堤克斯宣誓了。后来有那么一次,他也确实打算那么做,被她立刻巧妙地转开了话题。
要说完全没有动摇过是假的,尤其是被那双蓝眼睛深情注视的时候,她会短暂忘记阿波罗以外的所有事。另一方面,从最功利的角度考虑,她即便被厄洛斯送回原来的世界重获新生,再幸运再努力,一辈子大概也绝无可能享有神明的伴侣能拥有的无尽财富与荣光。
然而忒提斯暗示得没错,即便阿波罗现在爱她爱得失去理智,之后呢?
他还爱着她的时候,她可以因为他的殷勤和百依百顺忽视那些让她不适的规则。可等他爱上下一个女神、宁芙又或是凡人,她就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而且是不灭的永生永恒……想到这里,达芙妮打了个寒颤。
“我现在很快乐,”她最后这么说,急着结束这个话题,“啊,那里有海豚。”
银白色的海豚应着初升的月车跃出水面,几个来回,其中最大的那头居然逐渐向她们靠近,最后亲昵地靠到了达芙妮面前,一下下地用圆润的吻部撞她浸在海水里的小腿。
达芙妮没忍住笑了,摸着海豚光滑的身体,侧头对忒提斯说:“听说海洋仙女会骑着海豚在海面上驰骋,我一直很想试试。”
忒提斯闻言表情不知道为何有些微妙。她看了一眼海豚,在达芙妮的掌心捏了一下:“我该回去了,随时欢迎你再来我这里做客。”
怎么忽然就到了道别环节?达芙妮不明所以,但忒提斯已经笑笑地摆手,轻盈地跳进暗蓝色的海潮。那火焰般的红铜色头发在水波下晃了晃,很快消失了。
再侧头一看,海豚也不见了。
“阿波罗?”
金发的神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侧。他将海水打湿下垂的额发随意往后捋,露出明亮带笑的蓝眼睛。
“我从波塞冬那里回来,正好看到你们。”这么说着他就低下来要亲她。
“不,等等,刚刚的海豚是?”
阿波罗坦然道:“以海豚形态在海里行动更方便。”
达芙妮立刻明白忒提斯刚才为什么是那种反应了。
“如果你想骑海豚,也可——”
她捂住他的嘴:“我又不知道您除了渡鸦,还能变成别的动物。我没有别的意思……”
阿波罗扬起眉毛:“你不说我没注意到还能有别的意思。”
“……”
话语勾起遐思,他的眼神悄然变得烧化宝石般幽邃而炽热。她这几天对他的细小表情已经变得十分熟悉,几乎是本能地有些呼吸困难。阿波罗见状似乎就满意了,正色道:“狄俄尼索斯即将动身前往奥林波斯,我有预感即将做出第二个预言,必须回德尔菲。”
他勾住她的手,手指挤进指缝扣紧。
“你也一起来。”
※
阿波罗听到奥林波斯之上传来的乐声。
随即,他眼球深处一瞬燃起刺痛,这异样感即刻消失,难以言喻的变化紧随而至。阿波罗不需要动用力量就知道,他对于预言权柄的掌控更为稳固。这意味着他的第一个预言已然彻底应验:
又一位新神莅临,脱胎于凡人、沐浴神明血肉的狄俄尼索斯已然获得宙斯认可。
灵性开始骚动,阿波罗端正坐在神庙深处的三角凳上,凝聚注意力,准备看进意识之海通往阿南刻的那个孔洞。
在这时候他无端想到了达芙妮。但意识并未因为她而涣散,他甚至感到愈发平静。那是一种局面在掌控中的宁定。只要再做两个预言,不,或许一个就够了,他就有底气去向父神报告,请求万神之王赐予他的新娘仙馔密酒。
沉浸在这安稳又充满希望的情绪里,阿波罗抬眸看向前方虚空。
他的瞳孔缓慢扩张,象征不死的暗金色缩小得只剩一线,却熠熠生辉。
由晦涩纹样解读而出的零碎词句自然而然地从唇间逸出:
“海之宁芙的女王怀抱婴孩,
“拥有两种命运的子息威名荣光远超父亲。”
来不及细想第二个预言的意义,阿波罗的瞳仁再次扩张。
不知为何,他无法停下解读阿南刻铺陈出的纹样,而是接着看到并读出了下一片命运的提示。不等第二个预言成真,做出第三个预言的冲动就已经来袭。
“!”
阿波罗紧咬嘴唇,将差点自然吐露的音节硬生生咽了下去。舌尖品尝到血腥味,词句滚落过的喉管灼烧般刺痛,与意识相连的眼球内部有什么突突地跳,像是随时会爆开。阿波罗知道这是阿南刻对他拒绝颁布预言的警告。他阖眸,手指收紧,整个人绷得比岩石更僵硬。
漫长得仿佛有一个世纪的片刻后,躯体的异样终于彻底消散。
阿波罗反手抹掉唇上伤口涌出的血珠,脱力般垂头。
他的手竟然在发抖。
又怎么能不发抖?他失常地勾起唇角。
被强行藏在沉默中的第三个预言简单直白,只有一句话:
——银弓的预言者将永失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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