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少年游

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积雪消融、柳梢冒出青芽。

王府上下忙做一团，仆从都分工明确有条不紊的做着手里的活。

今日，是府上小公子与小姐的生辰，原本该是及隆重又欢喜的事情，可如今既不隆重也不欢喜。

“娘亲。”

小小的姑娘一身红裙蹁跹，一路小跑来到自己母亲的卧房。

那妇人坐在梳妆台前，正看着桌上的锦盒出神，听见小女儿的声音才恍然惊醒，温柔的招她到身边来。

“夭夭，来娘亲这里。”

她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弯弯的柳眉、水灵灵的圆眼，俏生生的脸蛋儿雪玉可爱，这是自己身上掉的一块肉，最最贴心的娇娇。

“娘亲，你怎么哭了？”

青欢看着眼前的美妇人竟对着自己垂泪，一时间有些茫然，忙扑到她怀里，替她拭泪。

“我的夭夭，今日就十二岁了，已是金钗之年，娘亲是高兴的。来，看看娘亲为你准备的礼物，娘亲替你簪上。”

青欢乖巧的靠近妇人，让她将那支掐丝的蝶翅金簪簪在自己的头上。

她对着铜镜看看，凑到妇人面前亲了她面颊一口。

“娘亲，你只给夭夭准备了礼物，没给阿兄准备吗，他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呀？”青欢故意逗趣。

“他是男儿郎，曾会如此小心眼，我们夭夭可不一样。夭夭，喜不喜欢这簪子？”

“喜欢，夭夭谢谢娘亲。”

“夭夭，娘亲实在舍不得你，你爹忒狠的心！他怎的忍心……”

“娘亲，你不要生爹爹的气。他是问过我的，也是我愿意的。况且，相比较我，阿兄他们才是要吃苦了。大哥已经离家三载，阿兄又要去寺院，寺院可是连肉都吃不上。比起来阿兄更苦的。”

“可你还那么小，又是女儿家，怎么就非要送走。”

青欢被自家娘亲抱在怀里，压下心里的不舍，笑嘻嘻的开口。

“娘亲，我们只是暂时分开，等风头过去，夭夭就回家了，阿兄还有大哥也会回家的。等我们再大些，到时候我们隐姓埋名在边关生活也是可以的。娘亲，我们不在你与爹爹也能放松些，不是挺好的，我也会常常写书信回来的。我还蛮期待山里的生活，爹爹说还会有师父教我习武呢！”青欢安慰她，将所有的事都说的极轻松。

“小没良心，只记得玩乐！”

“不是的，夭夭最喜欢娘亲了。”

从屋里出来，青欢看着萧索的庭院，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边关的春风啊，似小刀般吹的脸都疼。这一去山里，也不知道是何光景。

她抬手，摸摸头上的金簪，思绪飘远。

她是五年前来到这个世界的。

大学的暑假去山村支教，却不想在回程路上遇上暴雨，出了事，人该是没了的。没想到一醒来却成了个唐朝的七岁小姑娘，小姑娘的父亲是王爷母亲是王妃，还有个双胞胎哥哥，听起来挺风光吧，但是这个父亲是位嗣王，只算是空有个名头罢了。

为何说空有个虚名，因为现在当朝的是女皇陛下，李家的人处境不是很好。当初有人反对女皇陛下登基，经了许多事后这些反对全都无效，一切尘埃落定后女皇陛下开始清理门户，许多位李氏皇族都被逼得自我了断或者流放了出去。

她父亲是太宗之孙，多少还能算是嗣王。听父亲说当初她的祖父就不曾参与一星半点皇位之争，而父亲见到太多宗室被打压的连容身之处都没了，主动向女皇请旨举家从剑南道迁往边关。那个叫李青欢的小姑娘也是在迁徙途中染了风寒，病入膏肓救不回来了。

要下葬时，她来了。

她也叫李青欢，自小父母离异。打有记忆起她就像个借宿者一样，今年住在有爸爸的家，明年住在有妈妈的家，反正都不是她的家，她甚至不敢说一句多余的话，做一件多余的事惹人不快。越是长大些，越是知道了人情世故，更加害怕与长辈对视，害怕看见他们眼里的不耐烦和嫌弃。

寄人篱下，就是无家可归。

阖家欢乐是什么意思，从前的她也从没感受过。

所以即使边关条件艰苦些，这五年的时光仍过得无忧无虑，美好的让她恍惚觉得这是她偷来的。

但这几年女皇陛下年岁高了许多，朝堂上的事情愈发信任武家人，也使得李氏皇族人人自危。

为防止家中孩子被波及，成为别人手里可以用来威胁父亲的棋子，三年前大哥李初逸被送去了军中，像普通人一样从士兵开始历练。

现在，自己的同胞哥哥李青玄要去寺院修行，而自己……父亲说他的一位故人是位十分厉害的大侠，如今在天山开宗立派，便让自己去那里学习。

父亲已经打理好了一切，也是如今最好的安排了。

“夭夭。”

“阿兄！你怎么在这里！”青欢看见李青玄眼睛一亮，跑到他面前。

“慢些跑，不怕摔着。一会儿宴席要上桌了，父亲让我叫你和母亲。”

“阿兄，你瞧，娘亲送给我的。你没有哦！”

青欢还是忍不住炫耀的心，指了指头上的金簪。她想她大概是被宠坏了，才敢与家人肆无忌惮的表露自己的情绪。

“夭夭戴着很好看，我也有给夭夭准备物。”李青玄毫不在意她要翘尾巴的炫耀，反而夸赞起来。

“阿兄，母亲只给我，你真的不会不高兴吗？”

“你是女孩子，又是我的妹妹，你有比我自己有还让我开心。夭夭，日后阿兄不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阿兄到了会给你写信，你也要常常给阿兄写信。”他摸摸自己妹妹柔软的发顶，觉得不舍。

“阿兄！你说这些做什么，惹我哭么！”

“阿兄的错，不说这个了。”

许是自己在母亲肚子里就抢了她的，打小这个妹妹就体弱多病、汤药不断，七岁那年差点儿没了，他一直觉得愧疚。好在否极泰来，夭夭渐渐康复了，也开始喜欢粘着他玩耍。所以李青玄什么都愿意让着她，可妹妹她太乖太懂事，再没有比自家妹妹还乖巧懂事的女孩了。她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欺负。

刚才他也去求过父亲，夭夭一个女孩子，不会有人将主意打在她身上的。但父亲下定决心要她去那个天山派，是为了不让任何人伤害夭夭。

他不能一直这样弱小，他也要担起自己的责任来。

欢乐的时光过的总是很快，第二日清晨，在母亲不舍的神情里，青欢和青玄踏上各自的去处。

李青玄是骑马与侍从一齐离开的，而青欢则是父亲亲自驾车送她去天山派。父女俩上了路，青欢坐进马车后就抱着娘亲新做给她的披风，望着快要看不见的家门，红了眼眶。

明明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了，如今也算是离家求学的，却还是觉得伤心难过，脱离熟悉又温暖的家，离开爹爹娘亲，离开哥哥……

“夭夭，你会不会怪爹爹无能。”

马车走了许久，李易安突然开口。

“爹爹，我明白您的心意。女儿虽然年纪小，但也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李家式微，谨言慎行明哲保身是最好的选择。您不愿入朝堂，只做个闲散王爷，也许在别人看了是懦弱无能，可夭夭知道，您不过是想我们远离纷争。”

青欢自是学过这段历史的，武家如今风头正盛，无人敢惹，但风头太盛也不是好事，用不了多少年了……武家的势头总会过去。

“我儿聪慧。爹爹如今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带你们远离那些阴谋阳谋，爹爹只想你们平平安安的长大。不要同其他王室那般……被针对，被利用。如今武家势大，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会波及我们，所以只是委屈夭夭了。”

“爹爹，我很开心，这些年我都很开心。只是爹爹，您为何送我去天山派？”

“我与天山派的掌门，算是故人了，这位老前辈为人正直不问俗世，是位值得托付的大侠，在山门也没那么多的是是非非，夭夭只要开开心心的住下就好。夭夭，你要切记，到了山上不要与人透露你的身份，你只做好一个普通弟子该做的，要听师父的话。”

“夭夭知道了。”

马车行了一天一夜，越往山上去，天气越是寒冷，能看见山尖尖上还覆盖着厚厚的雪，白雪下覆盖着有了绿意的草地。

风掠过旷野，萧索、冷清，但也旷达、开阔。

不知何时马车停了，拴好马的李易安掀开车帘，朝望着外面出神的青欢伸手。“夭夭，要下车了，前面的路太窄还需走一段才能入天山。”

青欢点点头，拿上手中的包裹，拉着李易安的手踩在车沿上。看着自家爹爹拿过不算轻的箱箧，带她下马车。

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影影绰绰看见不远处山脚下有两个人。

“夭夭，应该是你师父来接你了。”

“师父应该是会收下我的吧。”

“会的，夭夭不必担心。”

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青欢看清了对面的两人。为首的是位白发白眉的老者，精神矍铄颇有道骨仙风之姿。在他身后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剑眉凤眸，着一身素白衣袍，身姿挺拔颀长俊逸非凡。

“前辈，易安见过天山前辈。”

李易安上前一步，朝老者拱手一拜，青欢跟着同拜。

“不必多礼。”

老者抬手，扶他一把，这才仔细打量起青欢。

一身红袄裙，罩着件厚绒绒的雪白披风，画儿似的小脸被风吹的红扑扑，眼睛溜圆小心翼翼的看自己，像是只小心翼翼探索新领域的小猫一样。

“这孩子看着便讨人喜欢，你既愿意将她送到我天山派，我便收下这个徒儿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李青欢，青欢见过师父。”

老者愿意收她，她自然要行拜师之礼。

老者受了这礼，扶她起来。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他是你大师兄，匡连海。”

“青欢见过大师兄。”青欢忙朝那少年行了一礼。

听见青欢叫他大师兄，少年如晃神惊醒一般，赶紧回礼。“小师妹。”

“多谢前辈愿意收下小女，这样我便放心了。”

“她能来此，便是与天山派有缘，你不必忧心过多。”老者算是宽慰他几句。

“青欢，与你父亲告别。为师先行一步，稍后，你同你师兄一起上山，山上落日早，不要耽误太久。”

“多谢师父，青欢知道了。”

老者点点头，点足之间便消失在了山野中，看的青欢惊诧不已，这便是轻功了吧。

她回过神，朝这位大师兄说道：“麻烦大师兄稍等我片刻。”

匡连海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和春日里山上盛放的桃花一样好看。与山下村落中那些嬉笑打闹的泥娃娃们完全不一样，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无妨，我就在前面等师妹。”他说着，还接过了李易安手里的箱箧。

青欢便往回送了自家爹爹几步。

“夭夭，不用送了。你在山上照顾好自己，爹爹就放心了。爹爹会常写信给你。”他说着有摸了摸女儿的头。

“夭夭知道了，爹爹回程注意安全，一路顺风。”青欢压住要落的泪珠，她不想让爹爹担心。

别时容易见时难，直到目送李易安的背影消失不见，青欢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

“师妹，你……”

这个师妹像是水做的，眨眨眼就能掉出来泪珠子，这一哭让他紧张不已。

“让大师兄见笑了，天色不早了，我们上山吧。”青欢赶紧擦掉眼泪，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个笑脸来。

“好。”

匡连海点点头，不知如何安慰青欢，便和她并排同行。

匡连海觉得她像极了山里的小兔子、小鹿，很乖也很胆小。想到山上几个师弟野猴子一样，也不知道会不会吓到这个小师妹。

他这样想着，便开了口。

“小师妹，山上除了我和师傅还有几个师弟，有几个平时有些闹腾，你不用紧张。”

“多谢大师兄。”

听见他开口说话青欢松了口气，一路上这个大师兄都只管拿着行李走路，一句话不说冷冰冰的样子，还以为他嫌自己是累赘呢。

青欢是不想第一天就给别人添麻烦，可她只是普通人不会轻功，没办法像他们一样飞檐走壁。她正想着，怀里抱着的包裹一空。

她抬头去看拿走她包裹的大师兄，就见他依然冷冷清清的样子。

“大师兄……”

“上山的路很累，你年纪尚小，就不要负重前行了。”他能听出她气息不稳，便减轻她的负担，放慢脚步。

“多谢大师兄。”她小声说着，这一路上，她已经谢过他好多回了，可除了谢谢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我们是师兄妹，不用总是道谢，这些都是师兄该做的。”匡连海想，这个小师妹可真是腼腆。

而青欢则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哥哥们，大哥没离家前总是带着她四处玩耍，寻好吃的好玩的，还帮她补习功课，阿兄陪她放风筝、荡秋千，玩过家家，还要吃掉她不喜欢的饭菜。

从前没有感受过的亲情，这五年来全补回来了，她如今来到天山派，师父和蔼，师兄面冷心热，一切都好，也希望哥哥们在外面一切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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