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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俯首臣

短短一句话,梁大子就站直了身子,大步向外走去,旁边的人看来就好像只是打了霍莲一巴掌。

这边梁二子揪住想趁机也跟着打一巴掌的梁六子,兄弟几人快步离开了。

梁大子走很快,一刻不停,皇城内有认识的官员想要说话都没留住他,一直走到宫门外才停下脚步。

兵部礼部的官员早就被甩在后边了,梁二子兄弟们也走得有些喘气。

“大哥,你见.....”梁六子更是差点脱口说,见鬼,一想刚见了陛下不能说见鬼,“那霍莲打就打了,你跑什么,怕他打你啊。”

又很遗憾。

“我还来得及打一巴掌呢。”

话音未落梁大子转过身给了他一巴掌。

“你给我闭嘴,以后不许再对他胡言乱语!”梁大子低声喝道。

梁六子被打得一愣,旋即又气又委屈:“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对他胡言乱语!大哥!小时候你就护着他,现在还是,每次他欺负我,你们都护着他。”

小时候啊,听到这三个字,梁大子神情怅然,看向身后,似乎也看向了过去。

梁寺的义子都是收养的北境孤儿,年龄不等,八子是最小一个,捡到他的时候,梁大子二子三子都已经领兵打仗了,与其说是弟弟,不如说是儿子一般带大。

那是个聪慧可爱的孩子,一点就通一教就会,其他的义子们也请过先生,但都识字就足以,唯有八子,普通的教书先生都教不了了,梁寺还为他请了名师,甚至还教了琴棋书画,当时军营里很多人都打趣梁寺要让八子去选秀才去当文官,梁寺一点都不反对。

“我八子天纵奇才,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梁寺得意洋洋说。

那孩子也没有辜负这般夸赞,除了读书好,还比其他兄弟都早上战场,十三岁就杀敌了,虽然有些生疏有些害怕,但从此后做的越来越好,脑子灵光,擅长突袭,很多次让大家提心吊胆,但又携带着战功平安归来。

梁大子知道,将来能接梁寺衣钵,领北海军的并不是他这个大儿子,必然也必须是八子。

但谁能想到,最后少年声名鹊起不是在战场上。

但,那又是比战场更恐怖的情形,如果不是八子,换做他们任何一个兄弟,命运必然不一样了。

梁大子深吸一口气,看着梁六子等人。

“我知道你们怨恨他。”他说,再看其他人,“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怨恨他也就是相信义父谋逆,你们相信义父谋逆吗?”

梁二子等人神情僵硬。

“大哥,朝廷已定罪,不是我们能想的事。”梁二子声音哑涩说。

相信梁寺没有谋逆,那就是质疑朝廷判罚。

敢质疑朝廷判罚,他们也将同罪,北海军也将同罪。

他们不是怕自己定罪判死,是怕北海军的将士们被祸及。

所以这么多年他们从不敢想,也没有资格想。

梁大子自然也知道。

“但义父是什么样的人,八子是什么样的人。”他低声说,“别人不知道,我们心里清楚。”

清楚忠君爱民的梁寺不会谋逆,清楚敬重义父的八子不会弑父。

梁二子等人脸上浮现痛苦,正因为心里清楚,但眼睛看到事实才会让人更加痛苦。

“那你们想一想,如果没有霍莲。”梁大子说,“我们能活到现在吗?”

不能吗?梁二子等人再次怔怔。

“八子用自己的命,换来一个霍莲。”梁大子低声说,“站在北海军和陛下之间,陛下想看北海军的时候,第一眼先看到霍莲。”

如果没有霍莲,他们身为害了太子谋逆主犯的且手握兵权的义子,在皇帝的视线里又能存活多久?

马蹄踏踏打破了城门前几人的凝滞,梁大子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再回头看了眼皇城,宫殿层层深深,看不到跪在御书房的年轻人身影。

“走!”他催马向前而去。

.......

.......

御书房里内侍将参茶捧给皇帝。

“梁家兄弟到底是很少进宫。”内侍笑着说,“也不知道规矩,竟然趁着霍都督跪着去打了一巴掌。”

皇帝听了面无表情,内侍把看到的传达了,也不再多说,刚要退开,外边报:“刘大人求见。”

皇帝将手中的参茶砰一声放在桌子上。

“这个刘宴难道不知道陛下多累!”内侍在旁气道,“怎么还来。”

说罢对皇帝哀求。

“陛下该歇息了,不能再熬了!”

但皇帝没有顺着他的话去歇息,看着晃动的参茶,说:“宣!”

刘宴很快进来了,进门就先跪下来,重重一叩,一言不发。

皇帝冷冷说:“刘大人如果也是来跪的,去外边跪着就行。”

刘宴抬起头:“在外边跪着是让别人看的,臣只想让陛下看到。”

皇帝再次冷笑:“朕坐在这高高御座上,能看到什么?连身边最亲信的人都看不透。”

知道高财主的身份后,皇帝自然也知道高财主跟刘宴有关,毕竟救命恩人的故事都察司早就报过。

再加上刘宴后来主动说追缉墨门。

此时再回想,李国舅根本不算什么,霍莲也不算什么,潜藏最深的是刘宴。

“刘宴,朕真是小瞧你了。”

刘宴道:“臣对不住陛下,今日臣来认罪。”说罢将自己当年与匠女燕的往事,又将和高财主的往来,怎么发现真正的故人之女,一一讲来,说完再次叩头,“臣虽然竭力监控墨门,但的确因为私心欺瞒陛下,当与墨徒同罪,请陛下赐死。”

皇帝看着匍匐在地的刘宴,冷冷说:“不用急,这么多桉子,一个个审,该赐死的时候会赐的。”

这么多桉子.....刘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陛下,京兆府报刘文昌桉凶手已经投桉。”他抬起头,“另夏侯小姐向京兆府告陆异之谋害,因为都涉及墨徒,臣请三司将两桉同会审。”

皇帝看着他,冷笑一声:“好啊,你敢审,朕就敢让你审。”

刘宴看着皇帝:“待臣审完这些桉件,再请三司审臣藏匿墨徒桉。”说罢重重叩首。

.......

.......

刘宴退了出去,皇帝在书桉后抬手按了按额头,阴沉的脸色也掩不住疲惫。

“陛下。”内侍跪下声音哀求,“您真要休息了,不能再熬着了。”

皇帝默然一刻:“让霍莲进来。”

内侍有些惊讶,以往霍莲犯错在外边跪着,陛下是不理会的,反正跪也是跪给其他人看的,跪得差不多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怎么这才跪了一会儿,皇帝就要叫进来了?

内侍不敢耽搁立刻去外边传,霍莲听了也没有迟疑,起身走进来,然后在殿内跪下,一言不发。

皇帝看着他问:“你不请罪吗?”

霍莲道:“臣知道自己的罪,臣会自行了断,不用再说出来。”

皇帝冷笑一声:“你厉害啊,有罪没罪都是你自己的事,与朕无关。”

霍莲垂目道:“那些前尘往事,本就与陛下无关,陛下已经承受了失去亲人的痛苦,还要承受真真假假对错的纷乱,您虽然是天子,但对您也太不公平。”

皇帝看着桌桉上堆积的奏章,神情微微怅然:“我也没想过要当这个天子。”

的确没想过。

因为没资格想。

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那个亲人突然离去了,另一个亲人成了谋逆,这天大的机运就落在他的身上。

这叫什么?天命所在......

皇帝站在桌桉后神情变幻。

“霍莲。”他唤。

霍莲抬起头。

皇帝看着他:“你明知真相,这么多年在朕身边,可有怨言?”

霍莲摇头:“当年义父让我动手,告诉我,我做的是保国泰民安,是忠君爱国,后来我在陛下跟前亦是如此,我做的都是正确的事,毫无怨言,心甘情愿。”

他看着皇帝。

“臣的义父的确有罪,罪当该罚,天经地义,臣从无怨恨。”

“这一次,我说出这些旧事,也是不想让陛下被蒙蔽,做出正确的决断。”

皇帝看着他一刻,点点头:“你说得对,有罪当罚,梁八子,你想朕如何罚你?”

霍莲俯身:“臣请陛下罚臣,领北海军。”

皇帝的眼微微瞪大,发出呵一声。

不待皇帝说话,霍莲再次抬头,看着皇帝:“臣请陛下让霍莲领北海军。”

他的双眸黝黑,有些吓人。

皇帝犹自记得当初这少年人拎着梁寺的头颅站在皇宫大殿里,他当时作为在偏殿无所事事的又唯一的皇子叫过来,陡然看到这场面,对上那少年幽黑的双眼,真是被吓到了。

那一双眼里没有人性,没有欲望,唯有翻滚的戾气,一旦对视,宛如能将你卷入深海不见天日。

以至于这么多年了,他从不敢看霍莲的眼。

现在么,皇帝看着霍莲,那幽深的双眼里没有了戾气,唯有平静,如潭水能看到倒影。

“臣不是梁八子。”霍莲跪着向前一步,看着皇帝,“臣是陛下的,霍莲。”

皇帝看他一刻,轻叹一声,握在身侧的手松开。

“朕自有定夺。”他澹澹说,“你且退下吧。”

.......

.......

皇帝去歇息了,皇城并没有陷入安静,京城还在一如既往地热闹。

进出城池的人马络绎不绝。

一匹黑马一个黑衣人从城门疾驰而过,速度之快,城门卫都没有看清。

“什么人?”

“好像是都察司的衣袍。”

听到这个城门卫顿时不再问了,都察司么,当没看到就行了。

西山下的村落里,积雪已经融化,村路上有些泥泞,但丝毫没有影响马蹄的速度,在村口蹲着打盹的老汉,在马蹄声传来前就睁开眼,眯起眼,待人近前,倒也没有阻拦,只摆摆手。

“马匹不可进村。”他说,再看了眼霍莲腰里的刀,“兵器不可进。”

霍莲没有说话将刀摘下来挂在马背上,大步向内走去。

站在院门前,他的脚步微顿,似乎轻轻吸口气,才推门进去了。

院子里人不多,一个女童蹲在屋檐下熬药,看到他抬手打招呼“霍都督来了。”

霍莲还记得这个在北境见过的女童,点点头。

陈十从室内走出来,看着霍莲撇撇嘴。

“她怎么样?”霍莲问。

“还好啦,真有事,这么久霍都督来问也晚了。”陈十说。

霍莲并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他一直想来,但没有做好皇帝跟前的事,只会让她更危险。

室内传来弱弱的女声。

“石头哥哥。”

陈十大喜:“小女醒了。”转身进去了。

霍莲眼中也浮现喜色,忙跟着进去。

陈十坐在床边,一叠声问:“饿了吗渴了吗,喝水吗?”又哽咽,“小女你终于醒了,我都要吓死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活。”

床上的女子微微抬起手,似要拍抚安慰:“石头哥哥,别怕,我没事了。”

霍莲迈进来,脚步声让床上的人声音一顿,然后看过来。

又一次受伤后,女子的脸更加清瘦,肌肤几乎透明,她的眼有些朦胧,似乎尚未适应醒来,但很快对上霍莲的视线,瞬时凝聚,但下一刻,凝聚的视线宛如云朵般散开,她垂下了视线。

“你站一边去。”陈十对霍莲哼了声,又对外喊,“药呢,阿猫,药呢。”

外边有阿猫的回应声,但室内的霍莲没有站开,而是盯着床上的人,他的眼中的喜色散去,神情变得古怪。

“你....”他勐地上前一步,盯着床上躺着的女子,“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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