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别离
在承受失去儿子的痛苦后,萨克雷夫人不得不再次感受另一重痛苦——她真正的儿子,离家出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她真正的宝贝独子,在寒冷昏暗的雪谷底部,独自忍受着无法想象的孤独,直到永远。
而害死他的凶手呢?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惩戒,反而代替了小萨克雷,享受着本该属于萨克雷家独子才有的安逸生活。从未归来的儿子确实死了,假扮的儿子也被自己的丈夫处决,对萨克雷夫人来说,仿佛经历了两次丧子之痛。
不过,以上这些加起来,也远远比不上另一个事实带给夫人的打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否则,怎么会将一个陌生人认作儿子,还朝夕相处六年之久。
其实,天下的父母大部分都是如此,自以为掌握了儿女的每一个心思,其实除了误解外,他们对自己的骨血根本一无所知。
萨克雷夫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母亲,痛失爱子已经让她的精神处在失控的边缘,真相,则是将她的理智完全淹没的最后一轮潮水。她大喊着:“你们都是凶手!”整个人进入了一种癫疯状态,时而狂喜,时而大哭。
短短一周内,这家人遭遇了如此难以想象的重大变故。身亡者固然无法复还,还活着的老萨克雷与夫人,分别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这座他们生活二十年之久的老宅,偌大的别墅,竟只剩下萨拉一个人。
“其实,我一直觉得她是知道的,她只是,她只是不敢面对现实。”
萨拉的语气是如此冰冷,像一道从她细长的脖子中渗出的雾,弥散整个屋内的空气中。
“他死了以后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恨过他,哪怕现在也是。他不是我的弟弟,但只要还有他在,维系着这个家的那根线,就不会崩断。”
坐在一旁的马奇和龙树全程一言不发,他们过去丰富的警探生涯铸就了一个经验——永远不要尝试向受害者的家属表达自己的感同身受,永远不要自以为,自己有限的共情能够触及他们正遭受的炼狱般的痛苦,哪怕一丝一毫。
他们只能做一件事,保持沉默。因为此刻,唯有沉默是她想要的,他们也能给的,最好的体谅。
萨拉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这些话,她原本应该在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当着所有家人的面说出来。不管怎样,说出来了就好。
一直到半夜两点,这场谈话才终于结束。两位警探驱车从山庄离开,一片黑暗中,路边的树木,不规则的黑影。
远光灯一路开着,感谢体谅,山路上再没有其他的汽车经过,行驶到了开阔的平原地带后,掌着方向盘的马奇突然问道:“要不要停车歇一下?”
虽然是询问,但他没有等龙树回答就踩了刹车。远光灯依旧开着,汽车有节奏的引擎声响彻空旷的原野。马奇点燃了一支烟,他照旧递给对面的警探,警探照旧没有接过去。
“你说,我们会不会……”
“别问。”龙树说道。
对,不能问,这太荒唐了,马奇想到。他们这样经历过如此多生离死别的人,最不应该怀疑的就是自己。他们是执法者,他们是正义的替身,他们是抵御黑暗的卫士,他们这样的人,没有资格比自己保护的人更软弱,更疑虑重重。但是,如果他就是怀疑了呢?
“我在想……如果我们干脆让本地分局接手,就让这个案子按照之前的误会结案,会不会好一点?”
“哪里好一点,
你被督察组停职更好,还是总部被北方分局搞得颜面尽失更好?”
“我不是指这个。”
“那你是指什么?你难道想说,我们费尽心力挖出的真相,我们一直以来追求的正义,反而给他们带来了苦难吗?”龙树缓缓说道。
马奇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是的,这就是此刻,他心中的所感所想,不差分毫。
“做这行最忌讳伤春悲秋,你不会不知道。堂堂夜莺的队长,要我这个编外的调查员来提醒你这些吗?”龙树出奇得严肃,他的语气中,甚至有一点点愤怒。
汽车再次开动起来,马奇一脚油门轰下去,整辆车以超过限制速度的时速向前飞驰,但并不会超过安全局外勤时,被允许的紧急速度上限。迅猛,而且精确、冷静,马奇试着用飙车,来找回那个自己熟悉的自己。
车窗开着一道缝隙,由于压强导致的风从那道缝灌进来,吹向马奇的侧脸,这种感觉刚刚好。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刚入行的时候,虽然愚蠢又鲁莽,但这种冒失、盲目,名为青春的冲动,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年轻的时候,他总觉得一切都很简单,好人和坏人有着明确的分界,黑色和白色是那么容易区分。他们这些警探的工作,不外乎就是让黑色更少一点,白色更多一点,比五子棋要容易一百倍。
到底为什么呢?这个世界变了,还是自己变得麻木了?马奇时常这样问自己。为什么曾经像白昼和黑夜一样鲜明的分别,如今在他眼中,变得就像,就像一种……
“漩涡。”龙树嘴中吐出两个字。
对,漩涡。黑色和白色,在画家的画盘上,和其他所有色彩掺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五彩斑斓的,脏兮兮的灰色。
“那个漩涡,最后会吞噬我们每一个人。”龙树接着说道。“消亡是不可逆的,我们所能所愿,只有一件事——让那些美好的事情,晚一点消散。”
马奇驱车将龙树送回了他位于凯寨的家。离别前,他再次劝说龙树搬家到更好一点的区域,龙树说没有钱。他表示愿意资助龙树,龙树说没有必要。
回家后,马奇很小心地将鞋脱了,他习惯性地向沙发上一躺,准备度过这个夜晚。却不经意看见了桌山保鲜膜覆盖的碗,尽管他早就打电话说自己回来很晚,但妻子还是给他留了饭菜,因为她知道,他应该饿着肚子。
马奇担心微波炉的噪音过大,于是将早已冷却的饭菜吃完。吃完晚饭后,他打开卧室的门,脱掉衣服,用温和的力度,将床上熟睡的妻子抱住。
她醒了,他知道,但是她佯装睡觉。两个人就这样,一起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