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六章浮光（下）

“这边就是公主与驸马的厢房了。”

素玉引领着若颜与蛮儿走到了庭院深处的一处屋子前。屋子的台阶前面蜿蜒着一条石子小径，小径的两侧排开，广阔茂密的新绿中开满了浅粉色的月见草。

夕阳的余晖摇曳着周遭的花海，眼前的景色让若颜惘若置身于梦中，诧异地说不话来。

素玉见若颜出神留步于庭院中，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公主自幼便喜欢这素净的小花。”

“只是这花花期甚短，今日下午方才开，搁明早便要谢了。”她微微不解道。

“在此刻能看见这花、可是若颜姑娘幸运。”

她嫣然笑着，轻轻提醒过女孩，转身走上了屋子前的台阶。

“公主，素玉寻到若颜姑娘了。”

她在门外恭敬道。

若颜不敢怠慢，与蛮儿赶紧跟上了素玉的脚步。

此时那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女孩从里面探了脸蛋来，那女孩目光绕过了素玉，兴奋地探视去了她的身后。

若颜紧张的目光与女孩期盼的目光相对，女孩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圆润的眼睛。

“是若颜姑娘！”

那女孩心中的喜悦已溢于言表。

“公主，是若颜姑娘！”

“若颜姑娘来了！”

她回过头，是冲房里开心地通传了起来。

“彩…彩云…？”

“你是…彩云？”

若颜认出了那活泼的女孩，冲着素玉笑了起来。

素玉点头回应着若颜的笑容，此刻心中甚是感慨良多。

“大家可都盼着姑娘您来呢。”

彩云笑道，她从屋里走了出来，握上了若颜的手。

“这位姑娘可也是狄府…？”她的目光转去了一边，是冲着若颜身边的蛮儿莞尔一笑道。

“她叫春蛮，是我的小侍女，与我一同长大…”

“与我情同姐妹。”若颜含笑着轻声细语地介绍道。

彩云对蛮儿微微一礼，目光中透着欣慰之色。

“你们唤我蛮儿即是。”

小侍女对两位宫内侍女落落大方地笑道。

“蛮儿姑娘，我与彩云在亭中备了茶点，你与我们在那边先稍作歇息吧。”

素玉对女孩的侍女十分礼敬。

蛮儿念念不舍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主人，却只能寄由眼神来鼓励着女孩，那眼中的踌躇与期待已是溢于言表。

“多谢公主厚意。”

她向侍女们回礼道，目光一转，那难以心安的眼眸又看去了若颜。

“小姐您…”

“我没事，你与素玉她们去吧。”

女孩用笑容安慰着小伙伴，点了点头应允道。

“那些事…我会与公主言明…”

“毋需担心…”

怀着心中的五味杂陈，女孩是目送着自己那频频回首的小侍女跟随着那两位宫内侍女，一起往庭院中凉亭那边走了过去……

接而她转身一个人走进了那空荡荡的屋子…

踏进屋子的一瞬间，烛火的温热光亮与窗外的夕阳摇曳交织在一起。炉中的沉香肆意地扑面袭来，红烛灯芯在瞳孔中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若颜不安地顺着房中的光亮走去，掀开里屋的一水珠帘，她已是走进了寝室，站在了一袭红帐前。

幽恍烛火中，朦胧红帐后，那榻上穿着一身金凤霞帔，头戴着九翚四凤冠的纤弱身影已然映入了眼帘……

正在若颜踌躇着欲伸手去掀开那红帐之时，那身影却轻轻起了身，缓缓地往自己这里走了过来。

她走到了红帐前，抬起手，又犹豫了片刻……

两人的目光霎那相对，若颜看清了那记忆深处令自己牵挂的熟悉脸庞。而那脸庞上的一双细长媚眼中，似乎泛起了晶莹剔透的涟漪…

“若颜妹妹！”

一声呼唤入耳，时光仿佛流转去了三年前…

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而下，花容月貌的女孩已模糊了目光、哽咽难言。

“若颜妹妹！”

心中压抑已久的情绪倾然而出、那尊贵的小女孩轻轻揭开了红帐，凝视着眼前满面泪痕的可人儿，那雍容盛妆的脸庞又盎然洋溢起与那夜一样的灿烂笑意。

“若颜参见公主殿下。”

若颜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悸动含泪行礼道，却是觉得这女孩的一颦一笑都未曾变过。

“妹妹，许久未见。”

妙元温柔地将女孩扶起身道。

“今日之事，甚是唐突。”

“还望妹妹见谅。”

看着若颜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女孩伸手抚摸上了那心中令她无尽怜惜的脸庞。见若颜悲喜交加，低头含泪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明究竟的女孩又嫣然笑道：

“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妹妹若让我这妆花了，拜堂时可要让人笑话了。”

她红着眼眶，半开玩笑地隐忍着，接而又牵过了若颜的手，将她牵进了内屋，与她在榻边并排坐了下来。

日暮的黄昏中，两个小女孩心有灵犀地相视而笑着…

……

“三年前那夜，是我给你心中系上了结。”

“现在方知那时我行事鲁莽，未曾想到后果。惹得母妃盛怒，将我禁足…”

“也未能及时带你出宫，害得你险些遇上危险。”

女孩轻轻叹了口气，是紧紧攥住了女孩的手。

“不过好在淑妃娘娘帮了我，替你渡过了难关……将你顺利地送出了宫。”

……

“那之后，我虽一直寻机会想与你解释清楚。”

“只可惜我出不了宫…”

“而这后宫之中，只有淑妃娘娘疼惜我，可她也何尝不与我一样。并无自由之身……”

“那夜送你出宫之事，她费了好些关系，才封住了守门士兵的口。”

“所以……那之后…”

“我也不想再给她添麻烦，以免落了他人口实。”

妙元一一叙述，那女孩静静聆听着，明媚娇艳的脸庞上尽是无尽的温柔。

她未曾想到，这个尊贵的小女孩至今还会如此在意此事，并且一一与自己述说其中原委。此刻她的心中反而涌上了些许心痛……

“我的亲事。本是皇后娘娘做主……”

“只是…自那夜被母妃禁足之后，我终因此事郁郁成疾。”

“母妃道，我是无故装病得了报应、一心劝我接受父皇的指婚……”

女孩眼中微含湿润道。

…

“淑妃娘娘瞧见我重病，心中不忍。便偷偷替我向皇叔求情……”

“皇叔？”

女孩温柔地听着公主推心置腹的秘语，脸上隐隐挂上了不解之色。

“嗯，就是我的叔父，荆王殿下。”

“也就是八王爷…”

妙元想起了女孩不知宫中之事，脸上洋溢起欣慰的笑容。

这惘如禁忌的名字从女孩口中习以为常地脱口而出，瞬间击中了那脆弱的心脏，指尖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皇叔在朝中权重望崇，又是皇弟受益的生父。”

“持父皇所赐金锏，免君臣之礼。”

“就算是父皇与母后，也须礼让其三分。”

“他所说的话，定是有分量的。”

妙元此刻并未发觉若颜心中的细微起伏，只是一一详尽地与她阐明道。

“受益自小与我情同姐弟，感情深厚。皇叔也一向疼惜我。”

“他听说了他出使辽国期间，我被指婚的这些事情，便答应了淑妃娘娘与皇上谨言。”

若颜掩饰着心中不安，是点了点头。

“后来父皇果真被皇叔的谨言说服，取消了我原本的婚事。”

“而将我指给了吏部侍郎周子沛。”

“周…子沛？”

“可是公主那时所说…”

若颜对这朝堂之上的人无过多的了解，却是记得此人是妙元的意中之人。

“嗯。”

那女孩微微眯上眼睛，嘴角挂上了难以自禁的幸福笑容。

“子沛才学出众、忠正仁厚。是大中祥符元年那届殿试中，皇叔最为欣赏的学生。”

“后来他也不负众望，摘得了状元，后被皇叔举荐入了六部。”

“淑妃娘娘与皇叔知道我中意此人，而他也尚未未婚娶，所以便顺水推舟…”

女孩的脸颊泛上红晕，说到动情之处，竟然有些害羞起来。

若颜瞧见眼前娇蛮公主如此模样，感受着她手心的温热，不禁有一阵悸动划过心间。笑容绽放在她娇美的容颜上，一时间女孩甚至忘记了心头里的忧愁。

……

“那与你送信的事情，一直搁置着…”

“直至如今，我大婚在即。”

“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着落，唯有…”

“再与你见面…”

“这唯一的愿望。”

“让我挂心。”

“千金易得，知己难寻，”

妙元凝望着女孩的眼眸，细长的眉目中透出了万般隐忍与坚定。

“后有一日，我在御花园中散心…”

“遇见了下朝后去庆寿宫给太妃上香的皇叔……”

“我怕他斥责于我，于是躲在假山石后，嘱咐素玉试探着将那封信交与他。”

“皇叔一向处事秉公不屙，我这女孩儿家之间的无理要求，原以为他会拒绝我……”

“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一句话也未说，便替我收下了那封信……”

女孩低垂下目光，凤冠上的流苏倒映着她不解又无奈的脸颊。烛光摇曳着房中的寂静空气、此刻日暮已尽，窗外已是一片昏暗。

听见女孩如此阐明，若颜已是惊愕地说不出话来，那日的送信人，竟然是那人的…

“公主殿下，若颜……”

“若颜有一事相问。”

她微微不解道。

“什么？”

“你说吧。”

妙元温柔笑道。

“若颜…为难民的孩子们所筹办善月堂之事，可是公主替我作的主？”

若颜满面动容道，更是想与这个亲密的女孩确认过她心中的真意。

看着女孩突然提及到别的事情，妙元的脸上挂上了万分不解之意。

“善月堂？”

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不解地笑了起来。

“我在深宫中多年，今日…方才出宫。”

“你所说的事情，我可是一点也不知情。”

她是躇疑着认真解释道。

看见女孩否决了为自己做的那些事情。诧异与忧愁、不安与迷茫又一次袭来，那颗心仿佛一瞬间掉进了冰窟窿之中。

“若颜妹妹，你看上去，可是有心事。”

忧愁笼罩上面庞，妙元终是觉察到了女孩心中此刻深藏着的不安。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握着女孩的手，关切地问了起来。

“若颜怕往后…”

“可是见不到公主了。”

女孩低垂着脸庞，泪水顺着脸蛋簌簌而下，

妙元的一声关切之言，让她扯开了那些掩饰，心中不禁彻底破防。

听见若颜如此道，那女孩淡然的脸庞收起了轻松笑意，露出了几分凝重神情，仿佛隐隐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若颜？”

她握紧女孩的手，凝望去那低垂着的泪目。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着急地再三确认起来。

女孩的眼泪划过脸颊，她低垂着目光喃喃道：

“我父亲…”

“我父亲…被卷进了周希安的案子里”

“那刘显认识御史大人，他与我说……”

“若不嫁给他为妻，他便要将案子上报…”

…

“让父亲革职问罪……”

“刘显？”

听着女孩的哭诉，确认着女孩口中那人的名字，妙元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她知晓皇后势力颇广，此事兴许与那个女人…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握着女孩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此事…”

“恐怕…”

“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她犹豫纠结着，口中的几个字如鲠在喉，眼角含盈着泪水，她是不忍心就此将女孩推向那火坑，她是泪眼朦胧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若颜听见女孩委婉拒绝，心中方才筑起的一丝希望仿佛一瞬间又破碎了一地。她低下头沉默不语着，眼中的泪水又不争气地颗颗滴落在衣裙上。瞧着女孩的模样，妙元心中很不是滋味。她左思右想着，却依旧找不到可靠的解决方法。

她细细寻思着那刘显与御史的事情，片刻躇疑之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微微蹙上了眉头…

“皇叔…”

她惶然想起了什么，淡淡呢喃而出。

“此事兴许皇叔有办法！”

她紧握上若颜的双臂，凝望着女孩无助的泪目，她是充满了希望认真道。

“此事

“你一定…”

“一定要…”

“去请求那个人。”

…

月色穿破了云层，从那夜幕中一倾而出，广阔地洒向了大地。

“王爷，我们到了。”

牵着马的侍从仰望着那夜幕中灯火通明的驸马府，回过头对马上的男人恭敬道。

那男人凝望着远处那如同灯塔一般耀目的楼阁，歌舞声悠扬入耳，细长柔媚的目光如同夜幕下的湖面，漆黑笼罩着深潭，那目光肃穆庄严，深不见底……

马蹄声踏破了驸马府此刻门前的寂静，府门口值夜的侍从瞧见这位尊贵的男人突然降临，慌慌张张地打开了大门，那男人的侍从上前与其窃窃耳语了片刻。又走回到了马前，在男人的脚下恭敬一礼。

男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金线绣蟒的礼袍划过白马身侧，他抄上手，从容地走进了那纷繁喧闹的府中……

府中迂回的长廊中，女孩带着身后的小侍女，正满面泪痕，沉默不语地一个人往前走着…她恍惚出神着，回想起自己与妙元互相倾诉的那一幕幕，心中不禁隐隐作痛。

“她有她的苦衷，我又怎能强求于她。”

泪水止不住滴落下来，她深深叹息着。

“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

“倒是我…给她徒增了烦恼…”

她依旧温柔地替她着想，更是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让我请求那个人…”

“她说只有那个人可以救父亲。”

她仰望去亭檐外高高挂起的那轮三日月，心中是十分迷茫。

“我与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他可还会记得。”

…

“妙元道，他今日会来府中赴宴。”

“可是这到现在，也还未有一点消息。”

“就算…”

“他来了，我可有机会…？”

“我又该如何说起…？”

那个女孩将希望抛给了自己，而接下来该如何做，自己却毫无头绪，拿不出勇气。

“为何不是别人，为何偏偏是他？”

“他可还记得我？”

…

“他可会理会…我的请求？”

复杂的愁绪萦绕在心头，女孩是陷入了矛盾的两难。

“我这模样…”

“在他面前…甚是…”

女孩顾及着仅剩的一丝颜面，却难以放下一切孤注一掷。

“小姐……”

看着那立在月色下孤零零的背影，侍女心中涌起无尽感伤。她想与往常一样上前安慰她些什么，而此时此刻却竟然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任凭着那女孩的愁思散尽去了那夜空之中……

正在这对主仆在这清冷的月色下无言以对之时。那蜿蜒曲折的廊亭尽头，突然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

“小姐，那边有人来了。”

蛮儿紧张地上前与若颜提醒道。

女孩转过头，一水秋目投入到了那深幽曲折的夜色之中。

月色退去了那一身华服周遭的黑暗，蟒纹金丝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发带乘着微风轻轻飞舞着，那在梦中一幕幕重现的熟悉身影正往这里缓缓走来…

“是他…”

遥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女孩睁大了一双杏目，身体僵直在了原地。

她将手扶去身后的廊亭栏杆，那双手此刻却颤抖不已……

那男人越走越近，一双凌厉的凤目穿过了幽暗云层，已是在月色下清晰可见。他抄着手，雍容威仪之姿如同此刻的冰冷月光一般，遥遥居于千里之外……

若颜紧张地收起了背后的手，恭敬地侧站在廊亭的一侧，她知道自己已在那个人的目光范围之中，此刻无处躲避，自己只能坦诚面对这一刻了。

慌乱之中，女孩突然想起了妙元的话。

“你一定…”

“一定要…”

“要去请求那个人。”

“只有他…”

“可以救你父亲。”

那女孩的话回旋在耳边，若颜紧张地攥紧了衣裙，却是被这眼前突如其来的机会弄的毫无心理准备、措手不及……

“我可要与他…”

“我该如何…”

她脑海中慌乱思考着，却是迟迟拿不定主意。

正在她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左右挣扎之时。微热的空气中一阵浓烈的百檀香氤氲而来，那男人的身影已是近在咫尺。

她湿润着泪目，看着那男人衣衫风香地迎面雍容走来，那含泪杏目紧紧凝视上那端视着正前方的吊翘凤目。

男人已走到身前，她已无暇再怠慢，只能立刻蹲下身来，恭敬行礼道：

“臣女参见荆王殿下。”

女孩忐忑不安地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去那男人此刻的目光。心中更是一遍又一遍努力说服自己鼓上勇气。

“我…”

微弱的气息尽散在空气中，那轻柔细语似乎没有传达到男人的耳中…

月光下，那身影从自己的左方走来，抄着手踱步走过女孩恭敬伏身的身前，又端正地挪步而去了廊亭右边的转折幽暗处…

男人的目光凝视着前方，至始至终没有在女孩的身上作片刻停留…

目送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女孩诧异呆然地立在了廊亭的屋檐下…

失落惶恐瓦解了这三年漫长的悄然苦恋，委屈无助涌上心头，那眼中瞬间盈满了温热的泪水。月光下背影冷冽清寒，而顺着脸颊簌簌而落的泪水却滚烫不已…

……

仿佛是感知到了背后炙热的目光，那双凤目轻轻瞥去了身侧，男人嘴角挂上了一丝无奈笑意，目光又淡然地收去了前方…

“王爷……那…”

跟随在男人身后的侍从似乎是发现了那廊亭中擦肩而过的女孩十分眼熟。心中是觉察到了什么…

“先去给圣上请安。”

他打断了侍从的话，端严淡然道。

…

随着那身影彻底地消失在回廊中，女孩唯一的希望也仿佛转瞬即逝了。裙边的手紧紧握着，女孩含泪自责起自己的胆怯…

“若是我鼓足勇气…”

她一遍遍设想着。

“小姐……”

一旁的侍女扶上她的手臂。

“那位殿下，可就是荆王？”

她惶惶不安地问去，回想起三年前发生的事情，侍女的心中已是有几分明了。

女孩无奈地点了点头，一水泪目依旧惘然不舍地看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

……

三日月斜挂在天边，阴云笼罩去了那尖尖的一角。主仆两人沉默不语地沿着蜿蜒的廊亭另一头走去，不知不觉已绕去了举办喜宴的正殿背后。

正殿的背后是庭院的正中心。这个季节的梅林郁郁葱葱，隔着造型各异的假山石，一条曲折的庭院流水穿过层层叠叠的景观，横在了眼前。

月光洒在清澈湍急的水面上，破碎成了点点清冽的光芒。女孩看着这景致，是侧坐在了一旁的假石上。

“小姐，我们再不去赴宴。可就要耽误时辰了。”

蛮儿跟随着女孩游荡在这空无一人的庭院中，耳中能隐约听见丝竹声悠扬婉转地传来。只是与这个女孩此刻的孤寂心境对比，那喜庆热闹的气氛倒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今夜…”

“我想在这里一个人静一静。”

女孩看着那潺潺流水，已舒缓了些方才伤感的情绪。

“但是，公主那边…”侍女心中很是在意。

“公主…”

女孩叹息了一声。

“妙元她…”

“得知了我的苦恼。”

“说父亲的事情与皇后娘娘有关…”

“嘱咐我今夜…”

“不可入宴…”

“皇后娘娘？”

蛮儿是一脸不解。对于牵连进老爷的那些事情，此刻的两人还一无所知。

“嗯。具体…公主也不清楚。”

她淡淡苦笑道。

“万事总归谨慎为好。”

女孩的目光是十分忧愁。

女孩的解释化解了小侍女心中的躇疑。她看着那女孩的纤弱背影，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丝竹声渐渐淡去，倚靠着树干的小侍女打了一个冲，睁开了困倦的眼睛。眼中那端丽的背影依旧坐在假石上，看着水中弯月的粼粼倒影出神着…

“小姐……”

小侍女想上前说些什么。

正在她走上前之时。突然从流水的对岸，梅林侧后方的凉亭处传来了有人对话的声音。

若颜仿佛也觉察到了那声音。她紧张地回过头看去身边的侍女。

“小姐，那边好像有人过来了。”

小侍女回应着若颜的目光不假思索道。

“这时辰宴会应该还未结束，会是谁在那里呢？”

若颜蹙眉思虑着，心中泛起不解。

“我们去看看，小姐。”

蛮儿一把牵上了女孩的手。

“会不会是王爷呢。”

她看去若颜那愁眉深锁的脸庞，女孩挂上了单纯可爱的笑脸。

“但是…”

女孩虽犹豫，只是不抵小侍女的牵扯，她已是站起了身。

“如果是王爷，我们便再去求他……”

“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

小侍女道着，她已是拉上了若颜，两人一路往梅林侧方的石桥那边走了过去……

若颜来不及仔细思考，只是在小侍女的牵引下，沿道走过这一侧的梅林，渡过了石桥，来到了对岸的梅林之中，凉亭的一角透过垂落的树枝映入了眼帘，两人放慢了脚步，悄悄走到了那凉亭后的假石后……

随着那对话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女孩的心已紧张地跳动了起来。她扶上胸口，与一边的小侍女一起悄悄地探出了头，看去了那凉亭中的光景…

兴许事情总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眼前的一幕映入眼帘，那泛起丝丝涟漪的内心瞬间又了无波澜地平静了下去。

她定睛看去那凉亭中的人，心中却泛起了不解与苦楚…

“说他蠢，可是真的蠢呐……”

凉亭中坐着的女人轻蔑地细细道着，流媚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那庭院中的夜色。一袭深青色翟鸟花纹祎衣落去地面，绣着金丝龙纹的袖口拂了过石桌上的酒杯…

…

“小姐，那是…”

假石后的小侍女瞧见那女人端仪的面孔，不禁捂口惊恐道，她见若颜一脸不解的样子，侍女是慌张地与其轻轻耳语了起来。

“皇后娘娘？”

听见侍女道出那人的身份，女孩也差点儿唤出了声。

“那仪式还未结束，皇后娘娘怎么会在这里…？”

若颜喃喃不解道，她想起妙元所说的话，心中的躇疑不觉变得更深了……

…

“娘娘，您不能再喝了。”

皇后一旁的太监弯腰劝慰道。

“若是被皇上瞧见了，定要又对您有微言了。”

他是十分害怕又敬畏着这位中宫娘娘。

“微言？”

女人的嘴角微微上扬着。

“他对我的微言还少吗？”

面对空无一人的庭院，她是放下了一切掩饰。

“他那好弟弟可是他一手扶持上来对付本宫的…”

“他那不是微言，是根本…没把本宫放在眼里。”

女人强忍着意志，却不觉自己已有了几分醉意。

…

“如今显儿的事情也是…”

“自他赵元俨回来这三年，可是费尽了心机…”

“要一个一个除掉本宫身后的人。”

女人淡淡呢喃着，手却攥紧了酒杯。

“太子是他的儿子，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千岁不行，难道要元侃将万岁的名号让给他，他才能满意吗？”

女人一脸讽刺地冷笑了起来。

“娘娘，此话，万万不可…”

一旁的太监听见女人如此道，不由得心生惶恐，连忙上前好言安抚。

“也罢，依了那孩子，让她嫁给了周侍郎。”

“我倒要看看，这好端端的未来丞相儿媳不做，嫁给那穷酸小子，这往后可是会来得更幸福一些？”

女人是醉眼迷惘地微微笑起来。

“她与她娘都觉得是本宫是在利用她…”

“是本宫为了一己私利，十恶不赦。”

“她可未必知道…”

“那赵元俨…虽有贤王之称，仁德之名。可也绝非独善其身之人。”

女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丫头心眼与面杖一样直，这世间里，爱情能让人白头到老的有几个？”

“这往后，可是位会受苦的主。”

听着女人心情复杂地喃喃道着，一旁的太监连忙点头称是。

“公主殿下不知娘娘苦心。”

“您勿与那孩子一般计较。”

“郭槐…”

女人念叨着这心腹之人的名字，目光是释然了许多。她抬起头看去那树影下的三日月，又恍然想起来了什么…

“那显儿愚钝，为了一己私利而将周希安供了出来。”

“如今周侍郎已被刑部收押待审，整个礼部都受了牵连。”

“他与周希安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此事他反咬了一口，我是心中不安呐……”

方才沉浸在妙元婚事的前因后果之中时，女人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假山石后的两个小女孩听得目瞪口呆。若颜想说些什么，蛮儿则是轻轻将手指放在唇前，摇了摇头。

“娘娘您是担心此事…会…”

太监心领神会道。

“嗯……”

女人惘然凝视着远方点了点头

“他虽搜了那周侍郎的家，将所有来往书信都一一焚毁了。”

“我这心中…却依旧有些难安……”

“此事…”

“甚是奇妙…”

瞧着太监不解的神色，女人微微思虑道。

“虽说他已为我们所用已有四五年之久，本应是可信赖之人。”

“只是…”

“我时有听闻…此人私下甚是节俭，并非显儿口中所谓贪得无厌之人。”

丝丝躇疑挂上了那微红的端丽脸庞，女人是若有所思道…

“娘娘的意思是，那些银子…”

郭槐也在一旁揣摩了起来。

“那些赏银他一分未动…”

“就算用了，也是赈济百姓去了。”

女人是微眯着眼睛道。

“所以，这周侍郎…”

太监似乎有些警觉到了什么。

“嗯……”

刘娥回应着太监的猜测，嘴角又挂上了肆意的笑意。

“他倘若真是这种人，为何会替显儿做这样的事。”

那笑意冰冷地划过脸庞……

“如果背后有因，我们……”

“可就不得不防了…”

女人瞥过那轮明月，意味深长地将目光落去了眼前太监惶恐的脸上。

“所以娘娘是想…”太监俯身请示道。

“你替我去趟刘府。”她是计上心头。

“不能落下的东西，一件也别留…”

“是。”

太监领命道。

“那刘显大人？”

他有些惶恐于女人对那位至亲的处置。

“他倚杖着本宫的名号惹事生非、弄的民生载道。”

“此事…你不用管，由着他便是。”

女人想到了什么，计上心头，不想再与其沾染半分。

“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办。”太监恭敬一礼领命道。

……

目送着太监领着数位随从匆匆离去，若颜回头看着那亭中独酌的女人，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

片刻后，两个女孩离开了梅林，又回到了廊亭中…

此时宴席已结束，庭院中走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群聚去了府门口，门口是挂上了数只火光摇曳的红色灯笼。

回头遥望过那热闹之所，小侍女心中不安地看去了女孩若有所思的脸庞。

“小姐，皇后娘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心中很是忐忑。

“那周希安已被带去刑部问审了…那…”

“老爷…”

“老爷可是没事…？”

小侍女是心生惶恐。

“我也不知…”

女孩低着头轻轻道，却是心中细细揣摩着那女人的话语。她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只是想到了父亲的避重就轻，隐约觉得这件事十分蹊跷……

“小姐……”

“这宴会已经散了…”

“我们…”

侍女揣摩着女孩的心思，小心顾及着她的心情道。

侍女的询问似乎并未传到女孩耳中，女孩立在那廊亭中，回过头仿佛看见了什么，恍然出神着。

“小姐？”

小侍女走上前。

“小姐……”

她的目光追随着女孩的目光向那远方的夜空中看去，只见那被灯笼的红光照透半边的夜空中，两三孔明灯正缠绕着微弱星光悠然升起…

“月蔼清风破，若有浮光游。”

孔明灯上用飞白书写着的诗句映入了女孩的目光中，看着那诗意入画，美轮美奂的景色，女孩眼中微微湿润起来，她回过头看上了小侍女的脸庞，努力堆上了笑容。

“兴许是最后一夜的美景了”她淡淡道。

“我们去看一看吧。”

……

温热的风簌簌而过耳边，牵着那女孩的手，仿佛时光又回到了三年前。只是与那日不同，那一刻冲动的人变成了自己，眼前的美好随即而逝，女孩已是放下了所有…

跑过廊亭的尽头，两人绕过广阔的梅林，顺着那流水潺潺匆匆走去，一片满开的月见草环绕着的凉亭后，一片广阔的池塘映入了眼帘。

池塘中的锦鲤扑腾挣跃，有数千匹之多，正纷纷聚集在凉亭周围…

女孩的目光随着这奇异的景象移去了凉亭之中，那立在凉亭中的雍容背影一入眼，那四周的阑珊灯火仿佛一瞬间都黯然了下来。泪水涌上眼眶，女孩已是失语凝噎。

她鼓足勇气走上前，看见了凉亭中那立在一旁忙碌的侍从侍女，这些下人对女孩来说虽大多是陌生面孔，她却发现那其中有一位熟悉的身影。那侍女正专心制作着手中的孔明灯，听见了脚步声，那侍女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迎合而上，若颜挂上一脸诧异，而那侍女却流露出几分欣喜的神色。

“素玉…”

她正欲上前与她一探究竟。

侍女摇了摇头，示意着女孩不要上前。她将目光放去了凉亭里那雍容的背影，又看回来女孩，摇着头，用眼神拼命示意着若颜…

女孩的躇疑杏目渐渐读懂了侍女的意思，攥紧了手，往那凉亭里侧鼓足了勇气走了过去……

男人的发带随风飘舞着，宽阔的袖据拂过了水面的一片潋滟浮光，手中的鱼饵散去了水中，那池中的锦鲤争先恐后地翻腾挣跃了起来……

随着那身影越来越近，女孩的脚步也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起来……她走到了男人的身后，停下了脚步。

心中的忧愁千丝万缕地笼罩着这片浮光翻涌的水面。女孩沉默着，琢磨不定着胸中要说的话语。她想说些什么，此时此刻，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男人的面容映衬着水面的浮光掠影，肃穆而冷峻。他听见了身后的那声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丝温柔的笑意浮上嘴角，他觉察到女孩心中的思虑，目光扫过那一片水面，接而轻轻地开了口。

“说吧…”

他轻轻侧过头，目光落到了女孩那踌躇的脸庞上。

“你找本王有何事？”

那一双细长吊翘的凤目微微眯着，遥遥凝视进了女孩那圆睁的泪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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