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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当年

白折腾的混沌阴雨天,受此打击饶是意志再顽强也不可避免地萎靡无力,一队人马静默无声,车内万籁俱寂。

贺峥两指揉着眉心,尽管他竭尽全力想把注意力归拢到一败涂地的案子上,可心念压根不受控制——或许是潜意识觉得她那最后一句并非虚言,事到如今再于事无补。

思绪随着窗外的雨落越飘越远。

其实他很早就认识秦尤了。

应该是在七年前,她十八岁的时候,他去抓她爹,这本来是经侦的案子,但经侦人手不够,就叫了他帮忙。

她爹那个杀千刀的畜生犯了什么事儿来着?哦,貌似是骗光了全东岛人的钱,把数以万计的投资者骗得裤衩都不剩,个个都得上街要饭的程度。

专业名词叫做庞氏骗局。他那会儿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太明白什么叫做庞氏骗局,但听着就不是个吉利的好词儿。

是真不吉利,从案发后那么多人要死要活地跳楼寻死的盛况来看,她爹那个王八犊子是真缺了大德了,满清十大酷刑都够便宜他的。

骗局曝光后,秦氏破产,化为乌有,摇身从上流豪门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几乎是眨眼间的事。

而罪魁祸首的秦述入狱后就上吊自杀了,畏罪速度快得连遭殃的投资们都来不及反应。

死之前,贺峥还见过他一面。

庞氏骗局的主谋都老老实实落了网,后面的审讯工作都由经侦全面接手,自然无需他帮忙。

他当时是去提审刑侦案犯的,可就在路过一排排铁栏杆的牢笼时,突然有只手伸出来抓住了他,嘶哑着嗓音说:“我记得你,那天晚上我女儿跟你说过话。”

贺峥险些吓一跳,定睛细看发现,那不是近些时日出尽了风头的落水狗秦述么?

他本该不鸟他拍拍屁股走人的,但或许是那天晚上对他女儿的“惊鸿一瞥”,也或许是眼前这人的模样太可悲。

这种可悲不是指代容貌衣着上的,这落水狗即使入了狱也照样衣冠楚楚人模狗样,丝毫困窘和落魄都不见,风度翩翩地就像来度假,而是来蹲大牢。

只是他那双凹陷着的眼睛出卖了他。

该怎么形容呢?仿佛是日薄西山,英雄迟暮一样的无奈与沧桑,很惊心动魄的——当然,他肯定算不得是个英雄,狗熊还差不多。

总而言之他驻足了,想听听这狗熊到底有什么屁要放。

秦述的话很简短也很恶俗,他只说:“我看到了你跟我女儿交谈,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对她冷脸的。我想麻烦你转告我女儿,就跟她说我爱她,永远不会停止。她以后的路很漫长,兴许还艰难险阻,坚强一点,她一定会渡过这关的。”

贺峥嗤之以鼻,觉得他真是不要脸极了,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怎么还能说得好像自己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似的?贱不贱呐?

这一驻足简直是两口子认亲——多余又浪费时间,所以他没回复就走人了,但心头却隐隐约约产生股不妙的预兆,果不其然,再掉头回去就发现他用根皮带把自己吊死了。

对啊,那会儿秦尤又不是没有探视权,他满肚子矫情话为什么不等秦尤来了亲口跟她讲呢?反而拜托他一个陌生人转达,如果不是业已决定了要去上西天,那还能是什么原因促使呢?

他年轻的心灵立即蒙了层慌措的愧疚感,可这厢还没愧疚完,秦尤母亲——木枝,那傻/逼女人一听到秦述的死讯,就又在家中割腕了,生怕晚一步就赶不上同秦述一起喝孟婆汤走奈何桥。

秦尤知道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所以才会怒不可遏地喊出那句话——你只是眼睁睁看着她死,不是吗?

其实木枝对庞氏骗局知不知情有没有罪他不清楚,但最起码她没有被捕,谁知死的这么壮烈。

因果关系,贺峥有时候也在想,如果那时他重视那股预兆加以干涉,那一连串紧接着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就此避免,如今的状况会不会大不一样。

最起码木枝还在世,秦尤就不会变成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也不会变得如此冷血。

他很清楚秦尤对他的记恨并非是由于秦述的死,亦或者是对秦述的怀念追思,她压根就不留恋自己这位父亲,她之所以怀恨在心,是因为他毁了她的那一天,毁了她的成人礼,以及间接害死了木枝。

秦尤这人狭隘、偏激、冷漠、心理病态,她物化了自己的父亲,把那一天视作一场无与伦比的美梦,一个自由欢快的乐园,父亲乃至所有相关的人都只是其中的npc。她激怨,是出于一种类似自己领地被侵犯、自己奖章被夺走、自己堆砌好的沙堡被推倒的恼怒。

和世人的父女纽带结成的情感无关。

但她对木枝是有少许不同的,典型的自救意识演变而出的安全型依恋。

因为秦述是只深沉的荆棘鸟,流着血泪放声歌唱,最终再一头扎进最尖的荆棘上,而她自己也被教育成了深沉的荆棘鸟,如果不是木枝这只肤浅的在其中起了缓冲作用,想必她早已气竭命陨。

肤浅的荆棘鸟死了,无人缓冲无人托底,按照正常发展下去她极其有可能会长成一个明目张胆横行四海的犯罪分子,可大概苍天在上慈悲为怀,出现了个连晞这样如此仗义的好朋友。

秦家破产二老双双升天后,连家是唯一一个没有落井下石,甚至还倾囊相助帮她渡过难关,她或许把那种安全型依恋转接到了连晞身上,也就是一开始所说的救星依恋症候群。

当然了,她现在跟犯罪分子也没多大区别,无非就是杀人不动刀罢了,由此可见连晞的缓冲作用远比不上木枝这只肤浅的荆棘鸟。

但这已经是最理想的状态了,总好过磨刀霍霍的血腥。

贺峥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雨一直下,转眼入夜。

天色更混沌的漆黑了,小洋楼坐落在远离尘嚣风景秀丽的郊外,四面八方的进出道路都设了层层关卡,汽车客车面包车一一停检,车灯强烈的光在漆黑里闪烁出绵延不断的白虹。

瓢泼雨雾中,警员身穿连帽雨衣,站得铿锵笔挺,朝即将行驶而来的车辆做了个停的手势。

赶了一天工累得跟条狗似的、这会儿只想下班回家洗个热水澡的货车司机十分不满,胡子茬里全是怨气,叼着烟逼逼叨叨说:“不是…警察先生,这又是干啥玩意呢?排这么长队,我可赶着——”

“例行检查。”警员朝里张望一圈,没其他人,倒是一股馊味与鱼腥味刺鼻得很,他客气道:“驾驶证麻烦出示一下。”

货车司机小声骂骂咧咧,颇为不情不愿地递上了驾驶证。

“后备箱里放的什么?”

“渔网、渔具之类的东西。”

“麻烦打开看看。”

也好在对方说话足够礼貌和客气,要不然照他这小爆脾气,非得撒上一通泼不可,司机雨伞也没拿,趿拉着拖鞋下车打开后备箱让他检查。

确认无异,警员递还驾驶证,挥挥手道:“谢谢配合,下一辆。”

浩浩荡荡的长龙以雷厉风行的迅速和专业在往前推进,昼夜未息,不知疲倦。

有人加班加点地忙碌,与48小时赛跑,有人则功成身退,怡然自得。

秦尤回到复园少说也有七八点了,可这来势汹汹的阴沉雨势让人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似乎时间概念都模糊颠倒,通身只觉得又累又困。

48小时里她虽然没东奔西跑,但没睡好是真的,不,应该说是压根没睡。

这让她不免感慨起那群生产队的驴的龙马精神了。

秦尤简单冲了下澡,换了身衣服,拧开客厅里暗色调的落地灯,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和衣而睡。

殊不知下一秒,一道挺拔落拓的身影便从角落阴影里缓缓显现。

贺峥深吸了口烟,烟草嘶嘶燃烧,在这方更阑人静的天地里散发出细微的声响,略浓重的烟味与微火一齐叨扰着四下的珠宫贝阙。

工作性质的原因,其实秦尤不管是对视线还是对声音都很敏感,敏感到明察秋毫,可大概是折腾了一整天着实精疲力竭,感官都倦怠迟钝了,只想入眠,便也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贺峥脚步无声无息,刚从暴雨中来,每走一步还留下一片湿濡的痕迹。他形同鬼魅似的走到沙发跟前,垂下眸端量着睡梦里的人。

她微微侧着身体仰躺在沙发上,一手作枕,一手自然垂落,纤长指骨的线条格外漂亮,后首青丝如绢,似瀑似布,侧脸颌骨以及颈部在灯下仿若静影沉璧,瘗玉埋香。

那落地灯就在沙发跟前,一圈圈水流似的花纹环绕着灯罩,光亮透出来,就往她白玉无瑕的脸上拢了层细腻的浅纹。

这王八蛋皮囊好,不可否认,五官眉目的每一处都是造物主精雕细刻的匠心之作,贺峥静谧幽深的目光悄然流连,突然又生出个很荒唐诡异的念头——

如果把她泡在福尔马林里制成标本,亦或是做进晶莹剔透的玻璃球中,再或是垂悬于金丝笼,那必然是一件惊心动魄、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贺峥目光像着了迷,捻灭烟蹲下身细细瞧着,这一瞧才发现,她脖颈处还有道挺明显的红痕。

被自己掐的。

秦大小姐细皮嫩肉,身体脆弱地就像薄薄的冰面,轻辄留痕,动辄破碎。

紧接着他又想起她说过的,“他知道之后直接摁住我脑袋往泳池里按,把我呛了个半死…”

所以哮喘是这么造成的吗?

贺峥眸底起了三两分难以言摹的意味,兴许是他目光太深重,压迫地秦尤神经哪怕在睡梦中也警觉起来。

她倏地睁眼。

入目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孔,秦尤四肢立即呈现出一种箭在弦上的防御姿态,等大脑迅速反应过来这张面孔的主人后,又稍稍放松些许。

她不冷不热道:“你又想干什么?”

贺峥看着她没搭腔。

这时家门自外推开,浑身湿淋淋的刑侦队鱼贯而入,不由分说便开始四下搜查起来,弄得原本的更阑人静转瞬哐当作响。

她瞥了他们一眼,也没阻止,只道:“贺队,没搜查令可是犯法的。”

对方依旧不吭声,只盯着她脖颈处那片红。

秦尤懒洋洋地躺着,又哼笑道:“你不会真的愚蠢到觉得我会把人藏在自己家——”

话没说完她整个人突然瑟缩了一下。

贺峥指腹落在那片红上,略显粗粝又携着冷雨夜的冰凉,很奇异的触感,他低声问:“难受吗?”

秦尤浑身绷成了一具僵直的木乃伊,不知为何,也没反抗拍掉他的手,就任由他缓慢抚摸着,那奇异的触感就像是一团微生物,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骨头缝里。

她半晌才说:“贺队自己下的手,自己不知道?”

贺峥默然片刻:“我是指…他把你按进水里…”

秦尤眯起眼睛。

她信奉任何事情都有动机和目标,就像任何轨迹都有出发点和终站。

这臭流氓深更半夜闯进她家,还对她上下其手——哦不,只有上没有下——还惺惺作态地问她难受吗,不知道的人估计会以为他在道歉求和呢。

明明前不久,他还掐着自己脖子似乎血海深仇恨不得杀了她,变脸这么快,理由只有一个。

果不其然,贺峥收回了手说:“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把人交出来?”

秦尤立即就笑了,迤迤然直起身道:“终于发现束手无策,只能来求我了?”

贺峥倚坐在茶几边缘,自嘲似的笑说:“这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局面?”

若非不得已,谁想来这触她的霉头呢?她大概是真有点神通广大的本领,拐走了人消失不见,愣是怎么排查都无影踪,这天公又不作美,屋漏偏逢连夜雨,行动受阻痕检困难,找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所以要上哪儿去找?又怎么找?

只有从这王八蛋嘴里探出点线索来了。

“算是吧。”秦尤环着胳膊,目露玩味,“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你想要什么?”

她没急着搭腔,站起身从酒柜上抽了支干红,又取下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血色的液体婉转荡漾成了小潭深泉。

秦尤慢条斯理地洇了小口,托着酒杯行至他跟前笑说:“问题在于,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你想要什么。告诉我贺队,你能为了对得起你这身警服、为了追求你所谓的公道和正义做到哪种地步?”

贺峥目光落在她那嫣红湿濡的舌尖上顿了两秒,喉咙微动:“不惜一切。”

“甚至是死?”

“甚至是死。”

秦尤幽幽道:“在没领略到死的滋味前,千万别说大话。”

贺峥把玩着打火机漫不经心道:“死还能是什么滋味?两眼一闭撒手人寰,万事都抛在身后了。当警察的每天都在看着,我确实没领略过,可也不代表我说的就是大话。”

秦尤唇边笑意凝固了半秒,旋即盯着他感慨似的低声说:“真不知道是该说你勇气可嘉呢,还是愚蠢的固执。”

“其实不是我在针对你,是这个司/法/体系在针对你,你当警察的,那应该对数据很清楚,你知道新泽市每年被谋杀的自然人和走正规司法/程序被/处/死刑的罪犯比例是多少吗?73比1,这是什么概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得死满73个无辜百姓才会有一名凶手得到法律的制裁。我们的死刑,在时代更迭中都快要被废除了,而法律的威慑力,不过是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和笑话。”

她行至窗边,将严严实实的帘幔一举拉开,大片一望无垠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接连着朦胧广阔的苍穹,好比风华绝代的海上繁花。

秦尤缓缓转着酒杯,眸底情绪不知是欣赏还是嫌鄙,轻声说:“城市是文明的黄昏。新泽市就是罪恶的温箱,在这座城市里,谋杀是一场盛大的娱乐,而不是一种犯罪,我们都是被娱乐至死的后代。”

贺峥看着她窈窕曼妙的背影默然不语。

为什么能有人能把歪理说的如此优雅且堂堂正正呢?到底是她邪还是悖论其实都很合理?

邪吧,秦尤就是邪,她要是去当了什么邪/教的头目,天下非得大乱的那种。

他甚至不禁在想,秦述到底养了头什么样的怪物出来啊。

贺峥良久才道:“城市也好,司法体系也罢,都是人建立起来——”

秦尤打断他:“所以你要人人有责从我做起吗?”

贺峥想了想:“我知道,我不是什么权贵,不是什么政/客,我只是这座城市的一墙一瓦,司法体系中一个微小的环节,金字塔最底端的螺丝钉,翻不了云也覆不了雨。可我尽量不让自己生锈溃败,不是为了显得我有多么至诚高节,最基本的,当金字塔有朝一日塌下来,那什么零件都不复存在了,谁也不能免受其灾重,不是吗?”

秦尤没搭腔。

隔着一米远的距离,俩人两两对望,视线像无声的战火连天。

一个试图拉对方堕入深渊,一个又试图拖对方上岸,博弈的绳索僵持而紧绷,如同拉到最极致最尖细的弦,可谁都不肯率先松手,是以久久割据不下。

秦尤冷冷道:“你一定要把人抓回来?”

贺峥不假思索:“一定。”

她十分不屑地哼笑起来,思绪晃了几个来回道:“那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就来玩个游戏。”

“什么?”

秦尤但笑不语,只冲他轻轻扬了下眉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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