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诅咒
弑父案至此告终,沈宁那边严格意义上来讲没他们刑侦什么事了。贺峥处理了一整天的偷车案,忙活完打道回府,刚走上楼梯拐角还没到家门口,一串分外爽朗又穿透力十足的笑声传至耳边。
他顿感如临大敌,脚尖一转扭身要逃,便被眼力见格外尖锐的余小曼女士给逮了个正着。
余小曼脚下像蹬着风火轮,三两步飞奔而来,一只九阴白骨爪以迅雷之势揪住他衣领,恶虎咆哮道:“躲?你还想躲?臭小子你给我回来!”
贺峥叫苦不迭,只能任由她揪着走:“妈,您斯文点行不行?动不动就上手,这要是被我以后的媳妇儿瞧见了,多没面。”
小曼女士骂骂咧咧:“你还知道你以后要讨媳妇儿呢?你不说我还以为你要孤独终老呢!相一回亲就黄一回,我看你是纯心想气死我。”
余小曼骂完,抬眼看到杵在走廊边的隔壁邻居阿竹,便冲她笑了笑。
刚才俩人正聊天呢,她对这面容俏丽性格敦厚的年轻女孩很是喜欢,眼珠子提溜转一圈,想到刚刚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说,这要是被我以后的媳妇瞧见了,多没面。
她于是松开了九阴白骨爪,吩咐道:“开门。”
贺峥叹口气:“嗻。”
和广大望子成家的慈母一样,小曼女士每次光临大驾的目的无外乎两条——揍他和赶他去相亲,有时候是单拎一条,有时候是双管齐下,以一人之力揍出了男女混合双打的效果,不可谓不恐怖如斯。
果不其然,门一关余小曼就撸起了袖子,朝着他就是一顿不可外扬的家庭暴力,边揍边苦口婆心道:“你看看你一个人都过成什么狗样了?我让你找个对象是害了你吗?我好不容易约了人家出来,结果你一句有事就放人鸽子,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当然了,这些拳打脚踢于贺峥而言都不过是弹棉花,不痛不痒,他还得照顾自己这矮个子的妈,专门弯下腰来给她揍,偶尔十分配合地求饶两句,以博笑颜。
贺峥相当体贴地躬着身,在她暴雨梨花似的攻击当中勉强为自己辩解:“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但我这不忙着走不开么,我要有空我肯定去了啊。那姑娘怎么样?好不好看?”
余小曼一听,血压陡然暴涨,气得弹棉花都成了真枪实弹:“我都给你发了照片!你还说看了,看了!这就是你说的看了?!”
贺峥这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不迭将功补过:“确实是看了,忘性大没记住——您消消气,可别把自己给气坏了。”
余小曼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暴揍了他一顿,人没揍残废,倒先把自己给揍累了。
她终于收了手,气喘吁吁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隔壁人阿竹了?那也不对啊,都俩隔壁住多少年了,真看上不得早行动了?”
她说着又恨铁不成钢起来,只恨自己体力有限,不能再冲上去揍他一顿。
贺峥老实巴交地倒了杯温水递给她:“没有的事,您别瞎想,也别老跑人家那胡咧咧,万一把人家给咕哝地会错了意,我又没那个心思,不是害了人家?”
余小曼喝着水顾不上搭腔,他又笑说:“您老说我混爱打架,瞅您这架势,我八成是遗传您的。”
“你也幸好是遗传了我,要跟你爸那个病痨鬼一个样,早死翘翘了。”余小曼歇了会儿,又痛心疾首道:“这话都跟你翻来覆去讲多少遍了,你看没看新闻,你知不知道日本那些个独居老人死了都没人知道啊。”
“死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喜讯,要人知道干嘛?大不了到时候我弄个什么手表,我脉搏一停就喊‘这人死了,这人死了’。”
“你个小兔崽子——”余小曼气得当即把水杯砸向他,“你都30了,还有两年耶稣都死了!人家成家立业儿女双全的就你在这跟我顶嘴!”
贺峥手一伸,稳稳接住水杯,唯恐天下不乱地笑道:“妈,我才29,再说了,耶稣33死的,还有四年呢。”
“你——”余小曼彻底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贺峥于是又善解人意地劝道:“您就少操点心,没事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过好自己的就行了。”
余小曼女士捶胸顿足地几欲肝肠寸断:“你活了这么久,就没碰到个打心眼里喜欢的?”
贺峥神色微滞,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一张言笑晏晏却又可恶可恨的狐狸笑面,他被自己这条件反射给弄地愣了下,旋即不着痕迹地敛掉全部异样。
小曼女士还在哭天抢地:“你也是…好好的干嘛要去当警察?成天不是和男人打交道就是和死人打交道,连个姑娘都没有…哎呦喂我不活了我…”
贺峥:“……”
贺峥终于很无可奈何地说道:“行行行,我找,我找,找到合适的立马带回家给您瞧成不成?”
小曼女士一秒变脸,瞬间化身媒婆,拉着他的手贼兮兮说:“我看人隔壁阿竹就真挺不错,长得端庄大方,人又知书达理,当老师的呢,工作稳定温柔体贴…”
贺峥不自觉走了神,嘀咕说:“老师有什么意思,又不是律师…”
“你说什么?”
“……”贺峥又被自己的无意识给弄得愣了下,他当即虚咳一声说:“没什么。”
余小曼女士望子成家望得太过心切,没去深究,只叹道:“不是我急着抱孙子什么的狗屁,是你这整天把心思放工作上,生活呢?将来呢?你还能一直这么风里来云里去吗?你…”
听着母上大人不厌其烦地念经,贺峥简直苦不堪言:“我的亲娘啊,你快打住吧,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余小曼笑骂一声:“臭小子。”
“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齐芸的离婚案啊。”
秦尤拧眉问:“那个被老公打得半死的?我记得她前不久不是起诉了一次吗?”
连晞系上安全带叹道:“哪里止一次啊,这都第三回了。前两回都因为三个孩子的问题法院不同意,说什么家庭完整最重要,对孩子成长最有利,放他娘的狗屁,每天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妈被亲爹暴打,这叫有利?好在这回成功判离了,也算是彻底脱离了苦海,我还得申请个限制令,防止她前夫报复。”
秦尤发动车辆:“这次是换了别的法官审理?”
连晞摇头:“没,还是之前那个老不死的,大概是看她这回被揍得太狠,眼角膜都快脱落了,三个孩子又在法庭上哭天喊地,把他喊得终于良心发现了吧——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对自己的妻子出手这么狠?结婚誓词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吗?”
秦尤嗤笑:“怎么?你以为誓词是道德紧箍咒,还能把他给束缚住?败类就是败类,暴力犯罪没有什么专门对妻子又或者对其他人的区别。”
提起这桩案子连晞就倍感糟心,哪怕如今已经赢了,但那些伤痕累累的照片依旧历历在目,她闭着眼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不去想,片刻又疑道:“轻轻呢?她不跟着一块去?”
“表姐结婚,请假回家当伴娘去了,老黑我又给他放了个小长假,算是他工伤的补偿吧。”秦尤说着说着忍不住幽怨道:“指定的什么破片区?上东不行么?非要南边的联合社区,他们除了制/毒/贩/毒吸/毒之外还能有什么法律问题要咨询?”
律所早些年加入了东岛州律师协会,协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每位成员每个礼拜必须完成四小时的无偿法援,意旨回馈社会造福人类。
此前协会分配给她们的区域都是在上东,这回却破天荒指派她们去南区一个鸟不拉屎的联合社区。
南区,又是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南区,秦尤能不头疼么?
但也没办法,协会年终颁发的那枚小奖章还是挺有用处的,最起码她每每收到手一枚,就可以光明正大腥风血雨地涨一波自己的身价,荣誉墙上又可以多添一项使同行羡慕嫉妒恨的辉煌履历。
简而言之,高回报率值得冒点风险。
秦尤叹道:“本人一刻值千金啊,四小时,都万金了,可便宜那伙臭流氓了。”
但事实上是,风险不止一点。
臭流氓们各色各样天马行空又稀奇古怪的问题于她而言简直就是耳朵和心灵上的双重折磨。
“如果,我是说如果,并不是说我真的要这么做。如果我闹着玩的时候朝天开了一枪,最后子/弹落下来却杀死了隔壁老太太,我会不会有被判刑的可能啊?要判多少年?死刑吗?”
“……”
“这不是在开玩笑,我来自地球之外的q星,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所发射的探测仪空间站已经严重损害宇宙星系间的平衡,我代表星系要起诉你们!”
“……”
“不就是在网上评论了他们几句吗?你猜怎么着?他竟然反告我侵害他们名誉权,索赔六百万,六百万!他们怎么不去抢?妈的想钱想疯啦?特斯垃这帮流氓,卖我事故车害我出车祸我骂他无赖有问题吗?律师小姐你评评理…”
秦尤捏着眉心,卯足仅剩的一丁点耐性客气道:“我只负责刑事相关的问题咨询,名誉经济纠纷之类的请到另一边去吧。”
并不是敷衍,而是术业有专攻,每位律师都有各自精通的领域,经济纠纷上的案件她比较少经手,还是别打肿脸撑胖子好。
眼镜男走完,秦尤抬眼扫了下长龙似的队伍,心中叫苦不迭,头一次对这高回报率产生了怀疑。
她吐出口长气,视线一转却意外瞧见了宋鸣。
目光正好撞上,宋鸣露出个仿佛要吃人的冷笑。
这货简直和贺峥一样可恶——不,秦尤仔细想想,貌似还是贺峥更可恶一点——逮着点什么机会总要冷嘲热讽地抨击她一番。
秦尤就预料到他不会善罢甘休,果不其然,中场休息她在社区后院小憩抽烟时,宋鸣就冷不防出现在身后道:“欢欢自杀死了,都是你害的,你的索命鬼又多加了一个。”
秦尤还思索了下他嘴里的这个欢欢是谁,很快记起来,哦,王九龙强/奸案里的原告。
她轻磕烟灰的指尖微顿,旋即回眸笑道:“不是我害了她,恰恰相反,是你自己太没用,赢不了我。”
宋鸣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可怕神情盯着她。
秦尤又讥诮道:“宋律师,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明白不过来呢?即便我不接这桩案子,也会有别人,你也一样会一败涂地,所以,关键点只在于你。给你提个小小的建议吧,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个瓷器活,省得官司输了,委托人又想不开死了,你就只会在这无能狂怒乱扣黑锅。”
不知道是不是被击中痛处,宋鸣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四肢仿若被炮仗轰过,颤颤巍巍地近乎下一秒就要重如山倒。
半晌他才咬紧牙关蹦出极其隐忍的一句:“你可以选择不接手。”
秦尤简直想笑:“枪不是自己开的就很高尚吗?”
宋鸣浑身抖似糠筛。
欣赏着他这幅模样,秦尤好不得意,雪上加霜地奚落道:“有功夫多提升提升自己吧,不要再试图把痛苦转移到别人头上,显得你不仅可怜,还可悲。”
宋鸣忽而失心疯一般大笑起来:“不,不,可悲的是你才对!你总把自己当成食物链顶端的虎狼,总觉得自己站在金字塔顶峰,可实际上你什么都不是!”
宋鸣笑容逐渐狰狞,嗓音狠戾:“因为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人爱你!在你死后也没有人会记住你!你的风光你的不可一世不过是泡沫下的缩影,金字塔底端的囚牢!昭昭天理每高呼一声,你身上就会多一条鞭挞的镣铐和摧残的枷锁。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永远也不可能获得这世上任何人的真情实意,而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已经被奴役成腐朽的尸骨,孑然一身,无人问津,连墓碑都野草连天寻不到在何处。”
这番话就像是诛心噬髓的恶毒诅咒,秦尤紧盯着他的视线如跗骨之疽,脸皮上绷着的沉静和镇定像是有千斤重,止不住地往下坠。
她突然感觉自己穿越回了那天,上午才刚在看守所认领完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下午一回家又看见了僵硬躺在床上的死人,血水涂满了半边,顺着白皑皑的被褥往下流淌。
奇怪的是她既没有丧心病狂的大喊大叫,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哭涕流,她只是静静站着。
就像生日那晚一样,静静望着,脑子里诡异地在比较,到底是被勒得喉头肿大舌头乌青的模样更恐怖,还是当前她这幅黑色大丽花似的、一脸煞白阴森的模样更恐怖。
大概不相上下,她将他们生前最后的面容收进眼底,意外地没掉一滴眼泪,只是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淋漓鲜血糊满她一手,倒也不觉得疼。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这样,空白地形同傀儡,感受不到任何。
“小九?”连晞细如蚊蚋的叫唤扯回了她飘散到经年前的思绪。
秦尤匆忙醒神,宋鸣已经趾高气扬地离开了,她皱着眉,倏尔察觉指腹传来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一滩血。
她不着痕迹地收拢了五指,一边从包里抽出纸巾擦拭,一边风轻云淡地说道:“没事,回去吧。”
亲眼观望到方才发生的那一幕,连晞怎么可能不理解,她试探性地刚要说点什么,秦尤便面无表情地朝法援现场走去,压根不给她置喙的契机。
连晞只好作罢,不知悲喜地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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