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潘克赛普
“我知道你心思,但在这件事上我和老朱秉持相同的观点,回去歇着吧,别让家里老人担心。”贺峥说。
卫君澜置若罔闻,沉默良久道:“之前那胖子问我,他说,你想过没有,一个小小的抉择可以怎么样改变你的一生。困在地下室那暗无天日生死一线的十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后悔上门吗?后悔当警察吗?”
她摇摇头:“不,我的抉择早就作出了,从我决定要当警察的那刻起,我就已然接受了任何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贺峥笑了:“那你讲讲当时情况。”
卫君澜沉下口气,徐徐道:“他一直在按图索骥,模仿那卷录像带。起先手法特别生涩,塑封袋老是套不牢,漏气,憋不死。嘴上还忘了缠胶带,可以咬破。我反抗了几回,他也吃了不少亏,所以就暂时撇下我,拿另外两名女孩做实验。”
“那两名女孩在我之前就被他绑架了,看模样长得很像…”
贺峥:“俩姐妹。”
“对。数次实验都失败,那女孩反抗又激烈,惹恼了他,他下手重,活生生把人给…”
其实身为刑警,自己遭殃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眼睁睁看着别人遭殃却无法相助。
她能够坦然地细数落在自己身上的凌虐折磨,却不敢去回忆,当她被绑在旁边,亲眼看着年轻女孩被棒球棍一下又一下殴打致死的画面。
就在一米之遥,一条鲜活的生命凋零。
卫君澜不自觉红了眼眶,贺峥握了下她肩膀以示安慰。
她作了好几个调控的深呼吸,问他:“贺队,你是不是有头绪了?”
贺峥按灭烟蒂,没搭腔。
时值晚上九点,局里人陆陆续续下班了,有几个过来打招呼,贺峥一一点过头,正想和她说点什么,卫母倏尔跑进来喊道:“澜澜!”
“大夫都没准许你出院!你怎么——”
卫母急火攻心,瞥见贺大队长也在,话头于是收住,转而道:“峥儿。”
“阿姨。”贺峥和卫母挺熟络的,自然晓得她意思,遂向卫君澜道:“时间不早了,回家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卫君澜无可奈何,但她清楚,贺队神态如此笃定,是案子即将水落石出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她一颗焦灼悬着的心,也能平稳落地了。
办公室内彻底安静下来。
贺峥瞧了会儿相片,又打开电脑找着那卷录像带来回播放。
那股一直存在却与目前全部调查背道而驰的揣测愈发明显,其实他一开始就应该这么想的,但或许是对那俩姐妹的恻隐之心,又或是被诸多眼花缭乱的阴谋的蛛丝马迹给牵引了,才来不及往深处研究。
录像带重复数次,那曲“今夜无人入睡”的声乐不断在耳边回荡,画面中地板上的俩具身体从静止到激烈挣扎,他眼睛微亮,按下暂停。
思忖片刻打开搜索网页,输入了几个词组。
屏幕滑动,白光倾照在他脸上,愈发衬得眉目俊朗传神,他指关节抵着唇,盯着密密麻麻的字文迅速浏览。
半晌,他合上电脑,掌心抹了把脸,抻住颇为凌乱的头发,闭眼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累,不是身体上的力竭,是精神上的倦怠。
一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爆出的事件却多如牛毛,叫人应接不暇。
细数过遍,好像还有件事没做。
贺峥手撑着额头,兀自轻笑了起来。
“一杯马提尼。”
酒水呈到跟前。
秦尤瞧了眼说:“你忘了放橄榄。”
短发女酒保将毛巾甩到肩上搭着,叼着卷烟说:“橄榄用完了,要不来点馅饼?”
“算了。”她端起酒喝了口,肩膀倏尔被人轻拍了一下,扭头看过去,咽在嘴里的酒立时吐了出来。
贺峥失笑:“我长这么可怕?”继而冲酒保示意道:“跟她一样的。”
秦尤抽纸巾按嘴角,翻白眼道:“你怎么也在这。”
“我说过,忙完了会来找你。”
“行啊。”她支起下颌,“我洗耳恭听。”
贺峥转过她坐着的凳子面向自己,笑道:“谈恋爱吗秦律师?”
秦尤顿了顿,旋即哈哈大笑:“吃错药了?”
“我是认真的。”贺峥说:“你相信科学吧?”
“科学和你现在表达的有什么关联么。”
“当然有了,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什么样情况下人的神经状态和吸/毒相似?”
不等她接腔他便道:“就是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
“ew。”秦尤干呕一声:“我求你,别来恶心我。”
贺峥大笑:“真的,那个叫潘克塞普的神经学家说的,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神经系统的状态和吸/毒相似,也会像戒不了毒一样,低估那个人的重要性。”
秦尤听不下去了,抽出几张纸钞压在杯底下做小费,想走又被他拉住:“哎,别急啊,恶心你的话还没说完呢。”
贺峥将她按回座位上,从裤兜里抽出一叠纸团,展开了递给她。
秦尤还以为是什么肉麻兮兮的书信呢,正诧异于他竟然会用这样文绉绉又稀奇古怪的方式,结果一看发现,是他的个人资产一览表。
更加稀奇古怪了,秦尤眉毛挑得老高,瞅了眼那“凤毛麟角”的余额感叹说:“哇,你好有钱啊。”
贺峥哂笑,她又挖苦道:“我知道你穷,可也没想到你居然穷到这个地步。怎么着,上我这要饭来了?”
贺峥:“……”
贺峥:“我是想跟你说明,其实我是没有长久计划的人,我不存钱也不贷款,不买车也不买房。毕竟生在这个世界,干这种行当,命都是栓在绳子上的,活到哪天算哪天,要是真死了,也算对得起这身警服。”
秦尤:“然后…?”
贺峥目光沉静下来,抬手抚摸过她侧脸,指腹温柔挓挲,轻声道:“然后遇到了你,什么都变了,没有办法停止去想你,又忍不住渴望更多。怕自己死,更害怕你死。记得之前我跟你说,死我们每天都在看着,可能就是因为每天都在看,所以不知不觉中,渐渐地就认为它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当它突然发生在自己牵挂的人身上的时候才明白,死是一件很可怕、很恐怖的事情。”
“你知道枪击案那会儿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如果真的是你,你死了,那我就再也见不到你,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再也没办法跟你抬杠较劲…世上再也没有你,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秦尤直视着他的眼睛默然不语。
很久之前她用过一个比喻,觉得他那双乌黑如墨的深眸好像是幻影世界的暗门、汹涌神秘的沼泽,对视时仿若无形中有只大手在将人往里拖,不断吸纳和摄入,久而久之整个人都深陷其中。
她在那边缘地带徘徊。
贺峥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我对你的那些个下/流/淫/乱的非分之想只是见色起意,其实不是,最起码不全是。大概是我自己不敢承认,不想去相信,于是找各种借口糊弄,可真相就赤/裸/裸地摆在面前,遮掩和沉默都无能为力。”
“我一直都知道的…”他越说越口干舌燥,越说呼吸越急促,最后略微停顿,嗓音低沉:“真相就是我喜欢你,特别喜欢。”
秦尤面无表情的,浓密的鸦睫半垂,看向他鼻尖周围的皮肤。
如果有那么一个怦然的瞬间存在,那她坠落下去之后望见的,到底是黎明还是深渊?
“哇哦。”纵观全程的女酒保嚼着槟榔笑得吊儿郎当,“这么感人,我都快听哭了。”
秦尤醒了神,习惯性地哼笑,嘲弄道:“贺队的花言巧语哪学来的?”
“自创。”
“这算是告白吗?”
贺峥虚搂着她腰肢,抬眸笑望她说:“换个词,示爱吧。”
她又从鼻腔里哼出丝漫不经心的笑:“我记得不久之前呢,你还恨我恨得入骨,现在却又说喜欢我…喜欢我什么?心黑没人性,贪财又好利?”
贺峥笑了,讲真的,他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自己都喜欢她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这个头号公敌,而不是像澜澜那样端庄大气善良仁慈的女人呢?在秦尤身上一丁点儿美好正直的品格都找不着,所以喜欢她什么呢?
后来他想明白了,大抵是因为所有人的天性中都慕强,他也不例外,而这种精妙得引人赞叹的强,是不分正邪的。
况且,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正直善良的灵魂?皮囊之下,不过都是颟顸渊薮,筚门圭窬。秦尤在其中,就仿若万寿无疆的人形地狱,残忍、倨傲鲜腆,甚至可以说是丑陋,却又丑陋地那般真实而特别,像荒原上遥荡恣睢的烈火,荆棘丛生里摇曳盛放的玫瑰。偶然间显现出伶俜阒然的枯窘,他站在某个恰巧的时机,通过这抹偶然窥见了一个完整的灵魂,于是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在这样一场蓬勃的浩劫面前,没有人不会被征服。
贺峥直截了当地说:“对,就是爱你心黑没人性,贪财又好利。如果一定需要一个理由,其实什么都可以成为理由,你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嘴唇,通通都具有让人神魂颠倒的魅力。所以重点不在于喜欢你的什么,而是只是因为你才喜欢。”
秦尤静默一阵,摇头嗤笑:“演讲稿一套又一套的,看来你是真的做足了准备。”
贺峥也笑:“看来你的信任问题真的很严重。”
“什么意思?”
“简单点解释就是,偏执型人格障碍,即使没有理由害怕别人,也会对他们产生不信任和怀疑。你怀疑我对你的感情,所以你一直逃避回应和承诺。”
秦尤:“……”
秦尤说:“少显摆你那套犯罪心理分析的把戏了!我才没有逃避,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回应地还不够清楚?”
说她丧尽天良可以,但说她逃避?绝对不行!
贺峥噢了一声:“所以你不喜欢我。”
秦尤铿锵答道:“不。”
贺峥却笑了。
秦尤有些愠怒:“笑什么?”
“笑你撒谎的功夫不过关。”贺峥拖腔带调道:“我们干警察的,一辈子都在研究骗子。举例来说,我问你一个问题,是你现在能看见的,比如你喜欢什么颜色,如果你眼睛往左上方瞟,表示你的大脑在吸收视觉咨询,说明你讲的是实话,如果瞄向右上方,那是你在用大脑的创造部分,就说明你在撒谎。”
秦尤语气很生硬:“我眼睛可没往左也没往右。”
“的确,但你的身体语言已经出卖你了。”贺峥捏起她细白的腕骨,眸中隐有狡黠的笑意,他轻声问:“秦律师,你脉搏为什么跳这么快?”
秦尤触电似的缩回手,忿忿道:“我正常心率就这么快!”
旁观的女酒保噗嗤笑了出来。
秦尤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她才止住。
贺峥把她搂地近了些,慢悠悠笑:“别装了,现实是逃避不了的。而真正的勇士都敢于直面现实,秦律师,难道你要当个畏首畏尾的懦夫吗?”
秦尤:“……”
秦尤表情木然:“我告诉你,激将法是没用的。”
贺峥只是笑,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说:“摸一下我头发。”
“干嘛。”
“摸一下。”
她无动于衷,贺峥只好抓住她手往自己脑袋上摁,轻笑道:“看,我不是寸头,不扎腿。”
秦尤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梗的出处,她都给逗笑了:“我懂了,搞半天说这么多,你其实就是想把我弄上床。”
“是挺想的,做梦都想,但还不止,要是天天都能把你弄上床就好了。”
“你——”秦尤失语。
思绪倏尔回归到他之前那句“下/流/淫/乱的非分之想”上,他这么坦坦荡荡地说出来,感觉还真挺微妙的。
但不古怪,可能是因为打打闹闹地相处了这么久,是真的模糊了很多界限。
她轻哼道:“喜欢我可不是什么好事。”
“的确,兴许还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之前我还跟方亦白讲,秦尤是狮子,是毒物,要想接近她得有足够的胆量和必死的决心,而恰好,我除了这两样也没别的了。”
贺峥凑近几公分,鼻尖沿着她衬衫排扣轻嗅,玫瑰的冷香,他音色微哑:“跟我试试?”
“你就不怕我把你毁了?”
“你会把我毁了吗?”
“人生最大的乐趣。”
“那好吧。”他笑了下,“我让你毁,只要你开心。”
挺诚恳真挚的一句话,秦尤却倍感无趣又烦躁。
好像有很多东西乱成一团想不明白,她什么也没说,想离开,贺峥又把她拽到怀里,低声说:“秦尤,我们天生一对,绝配知道吗?形容的就是我们俩。”
他神色很认真,秦尤大概是第一次见他这般的认真,她微愣,然后挣脱钳制,扭头走人。
贺峥也没追,胸有成竹志在必得似的,抿了口酒自言自语道:“你迟早会明白的。”
夜色如墨。
“文文,还没下班呢…咦,你怎么啦?”
文丽野赶忙抹把脸,冲她强颜欢笑道:“没事。”
“还没事,眼睛都肿了。”女人半信半疑,瞥见电脑屏幕上展示的照片,嘴巴微动,文丽野啪的一声将电脑合上了:“我真没事,就是加班有点累,飞姐你先回去吧。”
“行吧…”女人嘟嘟嚷嚷的,临了不忘嘱咐:“那你没事也早点下班,别为了这么点加班费累苦自己身体。”
“嗯。”
女人离开,整座办公室死寂,昏沉。
复又打开电脑,模仿犯的图文报导,她望着那张照片不过几秒,再度红了眼眶。
终于忍不住,她埋脸下去,双肩颤抖,压抑的哭腔断断续续地回响这一方天地。
秦尤没去想那么多,但与其说是没去想,倒不如说是她强迫自己不去想。
再者工作将她时间都塞得满满当当,她空不出心力去肉麻世俗的儿女情长。
驳回起诉动议于次日上午再次开庭。
如果老朱同志能用那照片模棱两可地辩护,那她身为律师,就更能放大这个空子,为自己争取有利的机会了。
没有陪审团,发言纯粹就是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枪我一炮地互掐,激烈地简直不可开交。
“他偷拍她们!很早之前就开始了!这难道不是处心积虑的动机?一个心理有问题的变态每天隔窗偷窥、拍摄她们的一举一动,这就是赤/裸/裸的预谋!”
“照片分明——”
“金小姐未免太孤陋寡闻,这世上不是所有相机都需要人类手持的,三脚架同样可以达到目的!”秦尤字正腔圆步步紧逼:“我的当事人案发时在床上好好躺着呢!一个睡着的人怎么去行凶?梦游?”
开庭已过半刻钟,金多莉被接连怼地哑口无言,她咬牙,抛出了重磅炸/弹:“行,那就听听警方怎么说!”
警方?
秦尤心下涌起股不妙的预感,在听到法庭大门缓缓推开后回眸望,果不其然。
贺峥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半小时后——
门砰一声破开,秦尤高跟鞋踩得震天响,贺峥在屁股后面追,好不憋屈又老实巴交道:“都是那天蓬元帅出的馊主意!我真没想来跟你对着干的,秦律师——”
秦律师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其实他真不乐意来,毕竟他昨儿晚上还浓情蜜意满腔赤诚好不天花乱坠地在秦尤面前秃噜了一大堆,指望着秦大律师能赏个脸,可这一觉醒来又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都怪人怂气短的老朱同志!这杀千刀的自己没胆子跟上头正面刚,老是拉他出来挡枪!
说白了这就是多方势力角逐的结果,市政急着息事宁人,偏生他当初第一时间就在媒体前大爆料了,检察院又有金多莉这么个只想击垮秦尤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检察官在,更是把局面搅合地混乱不堪。
想灭这熊熊烈火,哪有那么简单?
当然了,眼下这都不是最紧要的。
他得把祖宗哄归位。
贺峥抓耳挠腮的,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最终索性直截了当道:“胡来不是——”
秦尤自顾自坐上车,一骑绝尘而去。
贺峥心想:完了,把人弄上床的美梦怕是要破灭了。
这可不行!
他赶忙开车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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