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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孩子

听说西双版纳的大象能预知到自己的死亡,它们会在死期来临之前引吭孤鸣,做完告别,再离开象群,跑到丛林深处寻找家族墓冢,溶洞或是烈沟,然后就安静躺在那儿,独自等待死神的降临。

秦尤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躺在烈沟里的大象,闹市里一棺孤寂的坟。周遭应当车马嘈乱,如同被铐在绞刑架上,四面沸盈着憎恨的吼声。

但她无所察觉,思绪飘过时间的针脚,飘到葱郁的山林处,躺下去,又和那头毛色油亮的麋鹿重叠。

从下往上望,看见自己和男人的脸,角度很清奇。

一会儿变大象,一会儿变麋鹿,非常乱,宛如一个庞杂而亮堂的梦,26年的人生全在她面前展开。像仲夏雨后黄昏时分的场景,全展现在咖啡店的玻璃窗上。

光线柔和,似乎可以看到无限遥远的地方。

据说人在濒死的时候脑海中会闪过生前的记忆。就跟萨尔瓦多试图捕捉入睡前的潜意识一样,秦尤试图回顾起一些重要的时刻,比如成人礼,比如第一次打官司。

结果全是贺峥。

铺天盖地,杂乱无章的。

最终感官和知觉都剥离,灵魂出窍,躺在地面上的是具将死的躯体,抽象的她飘浮在半空,腾云又驾雾。

于是看见,如同所有被送入抢救室的病危患者,床车一路滑行,旅程颠簸,戴口罩的医护工作者马不停蹄地飞奔。

他们在捉急叫嚷,高举着的血袋晃在她眼前,好似一轮昳丽的悬日。

紧接着是刺目的白炽灯和氧气罩,上衣都被血水浸染透湿。一名白衣天使拿着剪子无比流畅地剪开一道长口。

很多人闻讯赶来,连晞、讨厌的宋鸣、卑鄙小人连城、以及老黑和肖恩。

当然还有贺峥。

他疯了似的冲到抢救室门口,双眼通红,嘴唇大开大合,应该是在喊自己的名字。都快冲到跟前,三名助理护士连同宋鸣等人,生拉硬拽地将他架了出去。

门砰一声紧闭。

她游魂跟着飘。

他额头抵着手术室的门,攀附在门框上的五指收拢,像握成拳,更像用力抓紧什么东西。

秦尤不确定他现在是不是在哭,结果他一回身,一拳重重地挥向老黑。

老黑直被打趴在地,肖恩也无法幸免。

俩人都没还手。

秦尤觉得他俩有点无辜,毕竟是自己吩咐不让他们贴身跟随的,但没办法,谁让贺峥有时候就是这么冲动。

肖恩被砸到墙上,贺峥抻着他领子崩溃地暴喝怒吼。

听不见,骂了什么都听不见,世界像幅默片。秦尤疑心是自己耳朵被打烂、耳膜被震穿了,不然为什么什么都听不见呢?

中枪的刹那,她也确确实实感受到有粒子弹打进了自己脑子里,多少没得救了。

手术室门口乱成团,顶上那枚红灯像血球,亮得灼目,她仿佛被吸纳了进去,回到那湾烈沟里,回到那头抽搐痉挛的麋鹿身上,死亡的气息如此清晰地步步紧逼。

其下是万丈深渊,她用尽毕生力气攀住悬崖峭壁,伸长了手,试图去够贺峥的影子,呐喊破喉而出的瞬间,狂烈引力猛地将她拖入暗狱。

世界一片漆黑。

贺峥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喜欢过同班一个女同学。女同学明眸皓齿粉雕玉琢,成天扎着两股浓密的羊角辫,长得很是可爱讨喜,是他们当时公认的小班花,高年级那帮畜生都垂涎三尺的那种。

小班花还是个优异的学霸,各科成绩名列前茅,和吊车尾的学渣贺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望而不可即。

但喜欢嘛,毛楞小屁孩哪有什么知难而退的觉悟。

因此贺峥作为学渣中的战斗机,小流氓中的大头头,没事儿就招惹捉弄人家,企图用这种充满心机的手段引起对方注意,接着再开花结果。

有一回玩大了,不小心把泡泡糖粘到了她的羊角辫上,怎么弄都弄不干净,最终导致小班花引以为傲的秀发都给剃成了男孩子似的板寸。

小班花哭了两天,学都不肯来上。她不知道造成这出悲剧的元首就是贺峥,贺峥也就不敢去道歉哄她什么的,生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弄得小姑娘更加讨厌他、拒他于千里之外。

班主任是她舅舅——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小舅子爱侄心切,当场勃然大怒,闭门一关,全体罢课,一个一个问,挨个挨个盘,誓要揪出恶作剧的真凶。

点名和审讯一排排轮下来,活像轰隆滚动着的绞肉机,随时都能把他给斩得尸首分离七零八落。

贺峥做贼心虚,腿都软了,觉得那会儿是真难熬啊,跟放油锅里翻来覆去煎炸似的。

长大以后,碰上更多难熬的时刻——

少年期在重型监狱里度过的七日游;老张死后去通知张嫂,他站在那扇门前,抬手即将扣下去的刹那,囊括此后颓靡的整整一年。

都特难熬。

但都比不上现在。

他从未觉得等待如此难捱。

像被判处死刑,却没确定行刑的具体日期,因而百爪挠心,度秒如年。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门迟迟不开。

走廊寂若死灰,连晞坐对面,看他弯着腰低着头,时不时抬起来望向手术室的双眸充血般的红。

连晞暗自低叹,正想过去安慰点什么,“哔——”手术室门突然打开,主刀医生满头大汗,绿大褂上四处血污,看得人提心吊胆又惶恐不安。

几人蜂拥而上,贺峥冲在当头:“怎么样?”

医生一挥手,二话不说领着他们进了隔壁房间。

左边墙壁是面宽阔的透视玻璃,可以看到手术台,秦尤全身被绿布掩盖着,露出被剖开的器官位置,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只一眼,贺峥眼泪真要掉下来了,视线又被护士推过来的显像仪挡住。

屏幕呈放着秦尤的脑部ct扫描图像,枕骨上方标记着小块柱形体,医生抬手指向标记,语速很快:“中了五枪,其中一枚子弹打进了她脑子里,卡在侧脑室后角和颞中回之间的位置。你们自己都能看得到,子弹直径1145毫米,长32毫米,万幸没击中脑干,但也很凶险。”

“两个方案,要么取要么留,取的话一来呢,这块区域附近神经组织密集丰富,手术困难度非常大,我们医院目前做不了,而且即使做了,手术带来的伤害也可能导致她丧失语言和记忆能力,变成植物人。但如果继续留在颅内,将是一个非常不稳定的隐患,随时会引起颅内感染、脓肿,以至死亡。”

“总的来说,两种方案的风险都很大,就看你们自己怎么选择,我们医院是无能为力了。但如果你们有更优秀更先进的医疗资源的话,我建议你们抓紧时间,她现在情况危急,已经开始出现器官衰竭的临床死亡特征,再延迟下去…”

此话一出,贺峥双膝一软险些摔倒。

连晞猛地抓住连城:“爸!你不是有认识的神经外科专家吗?赶紧把他们请过来啊!”

连城尚在怔忡,连晞又叫:“爸!”

连城忙道:“我马上联系。”

连城在拨出那通电话前,情绪很乱,不,应该说是全程都很乱,此刻只是乱上加乱。

他半边脸沉在走廊末端的阴影里,好像在看着一个落水的敌兵挣扎扑棱,良知与野兽斗争,文明的微光拥挤在入口。他想到那句植物人,栅栏陡开,侥幸便带着残存的恻隐蹒跚而出。

呼叫救援的国际长途最终拨了出去,六名来自不同国度的顶尖神经外科专家在瑞典集结,专机飞到新泽最快也需要7个小时,于是又一阵无比煎熬漫长的等待。

上东市医院使出浑身解数、竭尽全力吊着秦尤奄奄一息的小命。好容易捱到专家落地,六名来自不同国度却在相同领域都颇负盛名的专家又操着各国语言,为是取还是留吵得不可开交。

最终“取出子弹”以四比二的票数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专家们火速制定下手术方案并雷厉风行地开始实施。

第二天,第二场手术。

代表着业内最高水平的一流专家们到场,市医院只要是有空闲的外科医生都跑过去旁观了,隔着三米远的距离围在手术台周边,既心惊胆战又心潮澎湃地盯着六名专家错落有致地钻骨开颅。

手术室内阒寂无声,气氛却如弓弦般紧绷。

彻夜不休,连城熬不住,在连晞的劝说下先回去了,宋鸣也相继离开,只剩他们四个孤苦无望地守候着。

连晞从前听人家说什么一夜白头,觉得未免也太夸张了吧。但如今见着贺峥,又觉得世上之事大多光怪陆离,而至深处的痛苦与绝望非凡人之躯所能承受。

结合种种,还真没有什么不可能。

倒不是说贺峥真的一夜之间头发全花白了,是整个人的状态,像被折磨了半世纪的野鬼,脸都蜡青的。

连晞看在眼里,安慰的言辞却无从脱口。

只好捡了几枚硬币,去零食贩卖机那儿买点东西给他们醒醒神,充充饥,免得手术没做完,自己先倒下了。

“哐当”,硬币滑入内箱,响声清亮,选了罐咖啡,结果出货的时候卡住了。

连晞拍了两下机柜,纹丝不动。

连晞:“……”

正打算再投币,贺峥走过来道:“我来吧。”

连晞退让开。

贺峥扶住贩卖机一阵摇晃,那罐咖啡却像钉在货栏上的磐石,一寸也不曾往前挪,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

他晃着晃着就发急,最终猛地一脚踹下去,玻璃壁炸开道道裂缝,贺峥还欲动粗,连晞忙不迭拦住他:“贺峥。”

他扭过头。

连晞迟疑一会儿,伸手抱过去。

他慢半拍才抓上自己胳膊肘,紧紧的,嗓音哽咽着说:“…她不能死…”

连晞轻道:“她不会死。”

天花板冰凉的灯光落下来,拢住他宽阔却无助的双肩。

手术精细,难如摘月,从黑夜熬到白天,又从白天熬到黑夜,未知且险峻的等待痛不欲生。贺峥形如破散的魂,许久才注意到走廊彼端的陌生老妇。

她跪在墙根前,双手合十,静默祷告。

单薄的身影仿若一豆将灭的烛火。

他目光凝住。

——贺队,你信神吗?

——你问一个警察信不信神?就算不是警察,我也不信那玩意儿。

——那是因为你还没到绝境啊。当世界以其无情的残忍至你于无能为力的地步,那便是无论你科学逻辑多么缜密,唯物主义多么坚定不移,你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向虚暝之中寄托一份虔诚的祈祷。

你所能做的…

也就只有向虚暝之中寄托一份虔诚的祈祷。

医院里有那种小神龛,专门供给重症患者的家属们抱佛脚求个心理安慰用的。

推开陈旧的木门,内里光影交织,扇形花窗剪映着斑驳而琉璃的色块,那尊高大伟岸的神祗清立台上,头颅低垂,仿佛从遥远的虚暝中投来一道静谧的注视。

贺峥双膝轰然跌跪下去,额头重重磕向地板,哀求道:“求你,别让她死,算我求你…”

一下又一下,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回荡在高深的半空。

彭斯曾经对他说,这件案子一旦你深入追查下去,你就不可避免地会在日后某一天跪倒在神像前乞求上苍垂怜的。

他当时嗤之以鼻,而如今预言成真。

信仰从来刚正不渝,却在绝望中支离破碎,至此沦为折心沐火的惶恐,爱若执炬迎风,炽烈而哀恸。

整场手术长达10小时,终于在凌晨三点钟结束。

五颗子弹全取干净了,手术是项体力活,六名专家上了年纪,熬得满头大汗精疲力竭,说话都有气无力。

贺峥想进去探望,却连个轮廓都没看见就被挡了回来。几人围在手术室门口,其中一名瑞典籍专家摘下口罩叽里呱啦,连晞都听不太懂,好在原先那名医生从盘翻译,大致意思就是——我们已经尽力了,还没度过危险期,剩下的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但总比宣布临床死亡来得令人好受些。

瑞典籍专家又扭头跟医生秃噜着什么,医生脸上浮现种好像这才记起来的表情,他看向贺峥:“对了还有,孩子的事我们很抱歉。”

贺峥被折磨了两天两夜,脑筋都锈住了,半晌转不过弯来:“孩子?”

医生也愣住:“…你们不知道她怀孕了?快两个月了。”

贺峥僵忡在地。

联想起她口味的变化,那罐酸辣的腌黄瓜。

他听见自己内心一阵支离破碎的声音。

很清楚的,像人被高高抛起,再失重坠地。

有什么东西迅速吹生遍野,同腾腾的烈马狼奔豕突过荒原。那尊他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的神祗依旧冷酷无情,从始至终漠视苦难和涕零。

连晞忙不迭看向他,果然,他猩红眼角逐渐渗出丝丝难以抑制的阴狠。

直叫人心惊肉跳。

她可以无比确定,贺峥现在不是要哭。

他是怒。

那种眼神只一个意味——我要杀光所有人。

贺峥掉头就走。

“贺峥!”连晞吓坏了,又拦他不住,忙不迭喊:“肖恩!”

肖恩尽心尽责地尾随前去。

贺峥沿着楼梯飞奔而下,凌晨时分霞光拂晓,城际模糊,朝阳似血,他举头望天,耳边蓦地回想起很久以前秦尤冲他说过的话。

——在一个疯狂又不公的世界里遵循原则,不是高尚,而是愚蠢。

老张,秦尤,孩子…

再早一点,诚实,澜澜,贾乙…

那尊高高在上的神像有什么用?

迄今为止,死亡不断,无人安好,邪恶却环生。

贺峥肺腑之间怒火燎原,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楚。

如果天塌下来正义才能得到实现,那就塌吧。

他刚拉开车门,腕骨被肖恩攥住。

贺峥眼风扫向他:“你也喜欢她,你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生死未卜地躺在那儿,却什么也不做?”

闻言,肖恩向来面无表情的脸流露出丝许异动。

他缓缓松开手。

车辆在晨早的大雾中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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