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暗涌
毓敏听到鳌拜矫诏杀人的时候, 已经是这一天晚些时候的事儿了。她听着香草叽叽喳喳的说这事儿,人一下子愣住了。她还记得玄烨在此事上的愤怒和不甘,如今鳌拜如此行事, 只怕这孩子……毓敏没敢多想, 只吩咐底下人准备了皇帝爱吃的菜和茶水,今日受了这样大的挫折,这孩子指不定要过来一趟。不过这次毓敏却是猜错了,玄烨今天并没有来。毓敏坐在屋里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人过来, 她心里有些疑惑的同时,也生出了几分欣慰。有时候, 孩子长大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她知道, 自己的寿安宫, 对于玄烨来说,就是一个避风的港湾,他有什么难过的,不高兴的事儿, 都会来找毓敏倾诉。可是现在,他遇到了他这辈子目前来说可能是最耻辱的时刻,他却没有过来。毓敏不知道这孩子具体是怎么想的, 但是一个人若是能忍受痛苦,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就说明,他的心智在一步步迈向成熟, 毕竟只有小孩子才会哭着向大人诉说自己的难过, 而成年人只能默默忍受。毓敏欣慰的同时, 又有些伤感,可是她却明白,这是每个人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香萍这时从外头走了进来,她看起来有些小心,低声道:“娘娘,晚膳已经备好了,现在可要用膳?”毓敏轻轻一笑,低声道:“用吧,扶我过去。”香萍心里这才松了口气。**第二日一早,毓敏起了个大早,洗漱了一下,就和前来请安的皇后一起往慈宁宫去了。皇后今儿看着神情有些不安,毓敏想着昨天的事儿,大概也能明白她的想法,毓敏拍了拍皇后的手,柔声安慰:“别担心,玄烨这孩子,自小就心志坚定,不会这么容易被打垮的。”皇后听了这话勉强一笑,许久才小声道:“儿臣就是有些心疼皇上。”毓敏一愣,看向皇后。不过此时的皇后已经整理好了情绪,面上只露出一丝浅淡的羞涩,低声道:“是儿臣失言了。”毓敏却温柔的摇了摇头:“你能如此为他着想,是他的福分。”皇后面上一愣,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是毓敏已经不再多言了,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朝着慈宁宫走去。**此时的慈宁宫,安静的落针可闻。哪怕如今已经坐了一屋子的人,可是这些人此时却不敢多说一句话。主要是今儿太皇太后的表情实在吓人,往常太皇太后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一副慈悲浅淡的笑意,可是今儿太皇太后的脸绷得紧紧的,不见一丝笑意,情绪也很低沉,低气压明显的在殿中弥漫。在场之人,都是在宫里混迹惯了的机灵人,读空气的能力可以说是她们的生存必备能力,因此一看这个情形,不管知不知道外朝发生的事情,都紧守心神,多一句话也不敢说。毓敏进来时也察觉到了屋里气氛
的不对,不过她面上表情不变,一进来先给太皇太后行了一礼,等叫了起,这才安坐。今儿倒不是她来迟了,是太皇太后起早了,比以往都早了半个时辰,因此毓敏心里倒也没什么不安的,只是好奇,在知道鳌拜如此跋扈之后,太皇太后还会作壁上观,不动如山吗?太皇太后自然不会,这一日,她罕见的拿出了十分威严的姿态,叮嘱了在场众人,日后要紧守门户,谨言慎行,约束好宫中奴才,不许闹出什么乱子来。然后又吩咐皇后,今日之后,宫里大事小情都得慎重对待,不得轻忽。大家伙似乎是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因此一时间竟是有些人心惶惶。可是太皇太后却不会在乎这些,她的视线,从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在钮祜禄氏身上稍稍停留了片刻,钮祜禄氏的脸色白了白,不过还未等她开口说什么,太皇太后的视线已经移开。只听她淡淡道:“打今儿起,宫里上上下下都给我绷紧了弦,要是让我听到哪宫人乱嚼舌根子,通传消息,定不轻饶!”毓敏心里约莫是明白了,太后只怕是察觉到了鳌拜的不受控制,终于要下定决心和玄烨站到一条线上了。这是好事,毓敏心里松了口气。这一日早晨,玄烨因为事忙并没有来慈宁宫请安,毓敏也依旧没见着自己儿子,但她心里却不失落,她明白,做皇帝和做普通人不一样,这个职业所要承受的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一直到这一日晚些时候,玄烨终于离开了乾清宫,他第一站去的,并不是寿安宫,而是慈宁宫。也不知他在慈宁宫都和太皇太后说了什么,足足在慈宁宫里待了一个半时辰这才出来。等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天都黑透了。玄烨站在慈宁宫外头脚步顿了顿,又朝着西北方看了一眼,犹豫片刻,终于道:“太后歇下了吗?”玄烨跟前的大太监赵昌立刻站了出来,他清楚,皇上说太后时,多半指的是寿安宫太后,他若想说仁宪太后,一般会用慈仁宫太后指代。“奴才刚刚命人去打探了,太后娘娘还没歇下呢。”赵昌是什么样的人,那是在玄烨跟前伺候老了的人精,皇帝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至少能摸来一半,因此提前就做好了打探。玄烨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既没有歇下,那就过去看看吧。”赵昌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就令引路的小太监,提着灯笼往寿安宫的方向开路了。太皇太后此时坐在屋里,听底下人禀报说,皇帝往寿安宫去了。她浑浊的眼中露出深沉之色,许久才淡淡道:“到底还是个孩子,离不了娘。”一旁的苏麻喇姑听了,笑着道:“皇上的年纪本来就还小呢,娘娘又何必多做苛责,今日听着皇上言行,岂不是比以往稳重老辣了许多。”太皇太后听着这话点了点头:“这回的确是长进了。”说
完又顿了顿:“我总觉着,佟氏如此娇惯他,不是好事。”苏麻喇姑心下一紧,下意识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可是却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苏麻喇姑低下头,许久才轻声道:“说到底皇上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没有一直紧绷着心神的道理,一张一弛才是正道。”太皇太后听着这话皱了皱眉,看向苏麻喇姑,许久也不移开视线。苏麻喇姑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但是还是强撑着顶住了这样的视线。她说这话,也不止是为了皇帝和寿安宫太后,更是为了太皇太后和科尔沁蒙古,若是太皇太后真的一时糊涂做出点什么,那日后,日后……苏麻喇姑只觉得心神悚然,不敢多想。等太皇太后终于移开视线时,苏麻喇姑的后背早就出了一身冷汗。可是苏麻喇姑还是不敢放松心神,依旧垂着眸,等着太皇太后吩咐。片刻,太皇太后有些飘忽的声音这才传来:“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苏麻喇姑心底这才一松,也是这时她才察觉,自己早已经被汗浸透了几层衣服。**且不说慈宁宫中主仆的交锋,此时的寿安宫中,却是一副温馨自在的画面。听着玄烨来了,毓敏原本都想准备洗漱洗漱睡下了,立刻又来了精神,急匆匆让人给自己更衣,然后又让人去准备皇帝爱吃的茶水点心,自己则是在香萍的搀扶下,从内殿走了出来。一出来就看见玄烨站在正殿,背着手,仿佛是在看墙上的一幅画。毓敏忍不住露出一个浅笑,柔声道:“这幅画还是去年我寿辰时你送过来的,怎么,今儿见着了竟然认不出了吗?”玄烨这才回过头,面上露出一个浅笑:“往常我一直记得,额娘墙上挂着的画是汗阿玛赏的那一副,今儿再一看,竟不是之前那个了,因此有些惊讶。”毓敏笑着摇头:“我都多少年没挂过那副画了,你这孩子,日子都过糊涂了。”玄烨有些讪讪的垂下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毓敏看着他这副样子,却是心下一软,语气也跟着温和了许多:“昨个怎么没有过来?”玄烨沉默片刻,终于道:“如此大辱,儿臣当谨记,怎么能劳烦额娘为我操心。”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无波,无悲无喜,仿佛昨日那件事,对他来说多么不值一提似得。可是毓敏却能听出来这份平静背后的汹涌波涛,臣子矫诏杀人,对于君主来说,是一种多么大的侮辱啊,而这孩子,竟也就硬生生独自将这份屈辱吞了下去,面上不露出分毫,也并不寻求旁人的半点安慰。毓敏心中感叹,这孩子,真的是长大了。**这一晚,母子二人再没有说朝政之事,只是简简单单的用了一顿饭,或者说是毓敏陪着玄烨吃了一顿饭,毕竟都这个点了,毓敏早就吃过了,而玄烨却因为与太皇太后谈事情,忘记了吃饭。等吃完饭之后,毓敏又亲自将
儿子送了出去,看着他略显削瘦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毓敏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回了寿安宫。**康熙五年的年,过得既热闹又有些紧绷。热闹是因为,这到底是皇宫里的年节,哪怕大家各怀心事,在过年这样的好日子里,也得拿出个喜庆的笑脸来,不能触霉头。紧绷则在于,不管是宫里的还是宫外的人,此时都已经感受到了朝局的紧张,大家伙的眼睛都紧盯着皇帝和四位辅臣,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这几人之间的冲突,已经达到了极致,现在就看哪个人引爆那根火线了。不过在引爆火线之前,玄烨还有一件家务事要处理。玄烨的兄长,先帝的二阿哥福全,如今已经虚岁十五了,该开牙建府了。这事儿是大事儿,董鄂福晋打年前就开始四处走动,可是如今因着前朝的事儿,宫里的氛围异常紧绷,因此董鄂福晋也不敢拿这事儿去打扰太皇太后,只能来毓敏这儿敲敲边鼓。毓敏自然也操心着这事儿,见着董鄂福晋着急,便也帮着问了问玄烨的意思。玄烨对这个哥哥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早就对此事有所打算,听毓敏来问,立刻也就说了自己的打算。“二哥他十分有才干,我准备给他封亲王爵位,参与议政。”没错,这会儿清朝的最高决策机构可不是后来的什么内阁和军机处,而是议政王大臣会议。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前身则来自八王议政,皇太极自己登上大汗之位,就是各方平衡的结果,因此最后也只能在登位之前承认八王议政的合法性,当然了,他后来将自己几个兄弟宰的宰废的废这是后话,可是议政王大臣会议这个形式还是保留了下来。后来顺治想要边缘化这个机构,设立了内阁,但是顺治人一没,内阁也就被废了。议政王大臣会议依旧是最高的决策机构。现在玄烨要给自己才刚刚成年的哥哥议政之权,既是对兄长的看重,同时也是对自己势力的扩充。毓敏心下将这些念头一一滚过,最后也没有多言,只是笑着点头:“你觉得合适就好,只除了这个,还有件事也要上心,二阿哥至今还没有成婚,他的福晋人选,你可有数?”给宗室指婚,这也算是皇帝的一项权利和义务,之前玄烨忙着周旋前朝,哪里能想的起来这个,现在被毓敏一问,一时间有些讪讪,脑子里急忙开始飞速转动,掐着手指头,数他选后时,内务府呈上的秀女人选。他记忆力极好,即便是隔了这么久,大致有什么人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很快心里就有了数:“有个西鲁克氏,乃是二等侍卫明安图之女,温柔贤淑,当为二哥福晋。”毓敏听了皱眉,西鲁克氏,这个姓可算不得什么大姓,她的父亲,更只是个二等侍卫,这样的家世,真的合适做亲王福晋吗?毓敏看向玄烨,她知道,这孩子自来有成算,做事情也绝
不会无的放矢,能说出这话,就绝对有自己的打算。毓敏仔细思索,没多会儿,心里也有了猜测,这是既用着福全,又防着他呢,如今局势复杂,玄烨也怕福全会被鳌拜一系人拉拢,这才给他指了一个不沾任何势力且家族背景普通的福晋。毕竟福全也是先帝之子,要是鳌拜那帮人狗急跳墙,谋逆拥立福全,这也是一大隐患。想明白这一点,毓敏便理解了这个决定,因此点了点头:“到底是大事儿,得看好了才成,若能温柔贤淑,与福全好好过日子,也是好事儿。”玄烨一听这话,便知道额娘理解了自己的用心,心下也是一松,许久笑了笑道:“赶明儿我就去和太皇太后说,到时正好也可以双喜临门。”毓敏笑着点头。**这一日下午,毓敏就把玄烨的意思给董鄂福晋透露了。她一听说这个,立刻喜笑颜开。别说福晋的家世一般,一个亲王爵位,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儿了,而且皇上还让福全参与议政,那更是十分看重了,董鄂福晋还能有什么不满的,当场就笑着谢过皇帝天恩。毓敏看着她仿佛对儿媳妇的人选没什么不满的,心里也松了口气,不过想来能参加选秀被留了牌子,还被玄烨记住的人,应当也不会太差,毕竟玄烨也不会想着无缘无故去害自己的亲哥哥。第二日,玄烨果然将自己的打算和太皇太后说了,太皇太后十分满意,点了点头:“皇帝考虑的十分周全,就这般行事即可。”得了太皇太后的首肯,玄烨立时颁下圣旨,册立世祖章皇帝第二子福全为裕亲王,指婚西鲁克氏。一时间天大的馅饼砸到了西鲁克氏头上,西鲁克氏自己都懵了,她都做了打算,要参加二次选秀了,没想到皇帝就亲自指了婚,还是亲王福晋,这可是万万都没想到的前程。西鲁克氏的父亲明安图,第二天就前往皇宫谢恩。而福全这边也开始正式筹备大婚和搬宫事宜。因着这事儿,原本紫禁城里紧绷的氛围被吹散了几分,董鄂福晋这几日更是走路都带风,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虽然她私底下也嘀咕过未来的儿媳妇家世不显,可是儿子可是得了亲王的爵位啊,这可比什么都实惠,儿媳妇倒是其次了。福全自己对这个结果也很满意,他多少能看出来皇帝的意思,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候,自己必须得拿出态度来,他并不想与自己的亲弟弟争夺什么,也不想掺和进这趟浑水之中,因此对于皇帝的这个安排,他也觉得很适合自己。高贵的地位,舒服的生活,足够了。**玄烨将大婚的日期定在了四月,这是钦天监算出来今年最好的日子,对自己哥哥的婚事,玄烨还是很上心的,吩咐内务府一定要用心准备。内务府自然也看得出来皇帝对裕亲王的看重,因此很是卖力,大婚的各项事宜开始一点点筹备
起来,至于内宫这边,太皇太后很是贴心的将事情交到了董鄂福晋手上,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让亲娘去弄总比她们这些外人妥当些。董鄂福晋自打得了差事,就忙的陀螺一样,毓敏看她这般忙碌却又这般快活也忍不住为她高兴,因此之后也不过多打扰她,只由着董鄂氏为了这事儿跑前跑后。**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到了三月,朝堂之上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索尼再次上书,请求皇帝亲政。这回索尼可不像上回似得只是试探。在玄烨回复自己太过年幼,不宜亲政之后,他还是屡次上书,而且还带动自己的门生故吏一起上书,把事情整的轰轰烈烈。这下子,倒是把鳌拜和遏必隆还有苏克萨哈给架在了半空。皇帝已经十四岁了,按照礼法也该亲政了,他们现在要是没什么表示,那岂不是说明他们贪恋权位,不想还政?因此这三人,不管是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只能跟着索尼一起上书。不过鳌拜和遏必隆心里只怕已经将索尼骂了个底朝天,这老不死的,眼看着自己快不行了,竟然来这么一出。可惜不管他们怎么骂,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在连番上书之后,皇帝无可奈何,只能领着诸位辅臣再次前往太皇太后处请命。太皇太后这次的回话还是和上次差不多,可是有心之人却也难免察觉出,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最后上书亲政的折子留中未发,可是就在事情了结之后,就在四月之时,经过议政王大臣会议讨论,康熙加索尼一等公,而且这个爵位,和他之前的一等伯一样,也是世袭罔替。康熙还让索尼的第五子心裕承袭索尼之前的一等伯爵位,这等于就是又给赫舍里家白送了一个一等公的爵位。此等天恩,索尼接的简直是战战兢兢,几次上表辞去爵位,却被康熙强势否决。索尼也是这个时候明白,自己上了皇帝的这艘船,那就别想下去了。他最后也只能默认此事。宫里的皇后知道了家族如此隆恩,心中也是有些不安的,可是却不敢表现出半分,毕竟这是皇帝的意思,谁知道皇帝打的是什么算盘呢?她即便心里再不安也只能强压住心中情绪,静观事态变化。毓敏当然也听说了这个,不过她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索尼死的好像挺早的,应该就是玄烨亲政前后的一两年,如今看着玄烨对索尼如此大加封赏,指不定对他还有些用处,不如赐下一些药材和御医,关照一下他的身体,也让他多活两年,好歹多压制几年鳌拜。想着这些,毓敏也就在玄烨来请安时,和他说了一嘴,谁知道玄烨听说后,却只是皱着眉摇了摇头:“他已经病入沉疴,药石难治了。”毓敏心下突的跳了一下,怪不得玄烨对索尼如此大加封赏,原来在暗示皇帝心思的同时,也因为索尼快要死了。毓敏沉默片刻,安抚般拍
了拍儿子的肩膀,柔声道:“人的命数自有天定,这或许也是老天给你的考验,索尼去后,无人再能压制鳌拜,日后也就只能靠你自己了。”玄烨听着这话,紧咬牙根:“额娘放心,哪怕只有我一个人,我也绝不会让这个犯上作乱的贼子得逞!”毓敏叹息一声,到底没有再多言。康熙六年六月二十三,索尼病逝,年六十七,康熙予其祭葬,谥,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