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缘 其三

五 缘起

“我的父亲，是一只住在南野园的狐狸，而我的母亲则住在你第一次遇到我的那片荒岭中。父亲在我出生前就死了。从小，就只有娘照顾着我。”

“那天，我到南野园玩耍。那时候这里还不曾荒废，只见满园桃花，花舞叶飞，很是漂亮，我沉迷得不想回家。突然有个人类小孩闯入，我赶紧躲了起来。那男孩大约十来岁，他也留恋此间，久久不愿离去。”

说到这里，染尘顿了顿，拂开肩上花瓣，腰间玉佩色泽莹润，散发着柔和的光。

“男孩的叔叔突然到来，他微笑着递给男孩两个桃子，牵着他准备出园。男孩一不注意踢到石头，一个趔趄，手中的桃掉落，恰好有一个滚到我的面前。我纯心戏弄，故意把那个桃子藏了起来。”

“男孩捡起离得近的那个桃，本来还想再仔细找找另一个桃，他的叔叔不让，说‘你想吃的话我这里还有，赶快回去吧，晚了你爹会生气的。’说完他便抱起男孩，不由分说地出了南野园。”

“我那时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桃子，忍不住咬了一口，很美味呢……也许，我真不应该贪嘴啊……”染尘自怨自艾地一笑，很是凄美。

听到此处，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现在周治的脑海中，不觉脱口问道：“难道桃子有毒？”

“嗯，那个男孩和我吃了桃，都中了同样的毒。他的叔叔想害死他，谋夺他的家产，我却不幸卷入了其中。”

“我坚持着回到家里，一头栽进娘的怀抱，而后便昏迷不醒。娘很着急，想尽一切办法来解我身中之毒。只是毒性太烈，娘耗尽心力也只得暂时压住我体内的毒，无法根除。”

“当日男孩只是和家人一起旅经此地，这之后便离开了，从此毫无音讯。多年过去，娘听闻那个男孩并未死去。他的家人四处访寻名医未果，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块来自海外仙洲的古玉，具有驱邪吸毒的功用。男孩佩戴古玉，从未离身。那一年，他已然长大，刚至弱冠之年。”

“娘当即决定携我同去取古玉，以驱我身上之毒，不日见到青溪公子——青溪便是那男孩的名字。娘一向心存善心，不忍强取，于是把个中缘由都说与青溪公子听了，甚至不加掩饰己为狐身。青溪公子对娘一见钟情，答应娘取下玉佩予我除毒，但有一要求，希望娘能嫁给他。娘为了我，不得已应允了。”

“我还未炼成人形，每日只是待在青溪公子家中，很少出门。青溪公子对娘极为疼爱，呵护有加，日久月长，娘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他。”

“后来，青溪公子逝世了，死于毒发。他没有告诉娘，他和我中的毒，无药可解，只能终身不离古玉，方能活下去。所以我和他的命，只能救下一个。他却把古玉给了我……”

“娘伤心欲绝，每日以泪洗面，再也没能展露笑容。我看着娘这样，暗自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夺去青溪公子的性命。我问娘‘如果你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你会选择救我还是救他？’娘只是哭泣，并不回答。我知道的，娘一定很恨我吧！又怎能不恨……”

一滴泪顺着眼角划过，垂落在脚边，却不知是谁。

六 草灵

周治从来也想不到真相竟是那么的残酷，几近崩溃，他哆嗦着嘴唇道：“我的前世，就是……就是青溪公子，对不对？所以，你只是有愧于我，也是来还恩的，对吗？从未喜欢过我，从未爱过我……对吗？”

染尘的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神色间难得地现出了一抹痛苦之色，“娘说我生性凉薄，不在乎人世间的情爱。可是，娘不明白，她才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啊……”

周治再度情绪失控，一把抓过染尘，双手狠狠扣住了她的双肩。

“你会是这样无情的女子？我不信！”他的手使劲钳着她，怒目而视，眼中仍然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期望。

“我本是寡情薄意的女子，你却给了我软弱的笑容。我不想要这些！”染尘推开他，神情漠然地退开几步，冷冷说道，“我陪伴你三年，虽不足以报答你前世的救命之恩，但已是我的底线。你不要得寸进尺，我也不会再容忍你了。”

“那从一开始你就不要出现，不要嫁给我，不要还你所谓的恩！你不欠我什么，我是周治，不是青溪公子。他爱的是音娘，我爱的是你，这不一样……”

“对我来说，都一样……”

染尘拂开几片飘飞的桃花，清清浅浅地说道。

周治惨然一笑，心中苦痛再难抑制，忽然扬起手“啪”的一声打在了染尘的脸上。

“呵……如此，我们恩怨两清了。”染尘决然离去，步履无丝毫停滞，走得潇洒，更无回头的羁绊。

美丽画卷收起，只剩下一抹淡墨描摹的浅影，若有若无。

周治伫立于落花之中，神情若失若丧，久久不语。

几日后。

外间盛传周家公子日夜买醉花街柳巷，人变了模样，不复以往的洒脱英姿，异常消颓。

周家众人都很奇怪，为何南野一行，周公子独自失魂落魄地回来，却不见周夫人。

周治当然不会解释，更无从解释。

北巷聚缘阁二楼雅间，周治搂着美人，听着小曲，喝着美酒。

忽听门外人声喧杂，像是有人想要硬闯进来，被门外小厮拦住，久已忘记但仍熟悉的声音隔门入耳：“周公子，幽草有话想要对你说。”

……

聚缘阁二楼雅间，周治遣退了闲杂人等，只剩下他和幽草二人共处一室。

三年不见，幽草身上少了许多稚气和青涩。她穿着一件紫色长裙，头发挽成髻，珠钗斜插，体态窈窕均匀，气韵天成。

对这位从小便恋慕着自己的女子，周治当然是极为怜惜的，只不过他对她的感情，更像是哥哥对妹妹。只是成婚之后，他的眼中便只有染尘，无暇顾及旁人。此刻会面，周治不免心下升起一股歉疚之意。

“你有什么要说的，坐下来慢慢说。”周治的声音温柔和雅，听者如沐春风。

幽草努力克制着不安与局促，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说得干脆无比：“周公子，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

“公子不知……我只是路边的一颗小草，风吹雨打饱受践踏，无人顾怜。是公子你让我有了幻化成形的机缘，幽草无以为报，时时记挂着公子的恩情。”

原来，幽草是一只来自南野园的草灵。

小时候周治和伙伴们去南野玩耍，偶然发现一株即将枯萎的含羞草，周治望而生怜，忍不住叹道：“草木皆有灵，任它枯去，好不可惜。”竟划破手指，以自身精血浇灌。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小草霎时苏醒复转青翠，真乃一件奇事也。

周治的血唤醒了幽草之灵，赐予了她新的生命。如果不是他，幽草的命运便仅仅止于做一颗无人顾怜的野外杂草，哪里能够幻化成人重获新生呢。

周治听完幽草的故事后放声大笑，奋力将手中酒杯朝地上砸去，杯子摔得粉碎，溅起碎片四处飞射。

周治双眉耸起，愤然道：“哈哈哈……真是荒谬，报恩，又是所谓报恩。你们到底有没有为我想过？我不是债主，不需要你们假惺惺地来还恩债！你走吧。”

“周公子……”幽草被他突然间近乎发狂的愤怒吓住，一时欲言又止。

“你走！”周治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厉喝道。

幽草摇头，忽然间不知从哪里蓄满了一生的勇气，那般无畏地对上了周治灼人的视线，认认真真地道：

“不，我不走！”

“因为——周治，我在意的人就是你。即使没有恩情，幽草也想留在你身边！”

（完）

画外之音

南野故园，青溪：“情生在故园，昨日不免悲。”

青溪墓边，音娘：“溪行绕指柔，今夕君可归？”

荒岭茅屋，染尘：“此缘生可断，不愿入劫迷。”

周家庭院，幽草与周治：“痴心终有伴，相携永思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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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初的灵感来自于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一则关于狐狸报恩的故事（详见滦阳消夏录一），其中有一句“业缘一日不可减，亦一日不可增”，心有所动，于是写下了这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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