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长公主薨
萧淡晚顿时怔在原地。
沈宛宁从黑暗处走出,她系着一件朱色金丝牡丹斗篷,下颌隐在毛领中,她从袖中拿出一颗夜明珠,幽光映得她面颊一片惨淡。
“母亲。”她微笑,声音是一贯的温柔端方,“所以,我才是您和父亲的孩子吗?怪不得,那么多人说,我像您。我以为,他们说的都是奉承话。”
不见伤心,未有不甘,没有愤怒。
沈宛宁说的很平静,甚至有几分冷淡。
萧淡晚双唇翕合,诺诺无声,她蓦然合上双眼。
“宛宛,你听我解释。”身上力气倏尔被抽空,她无力说道。
“母亲不必解释。”沈宛宁笑着摇头,然后退后两步,“母亲心里,从来只有岁宁一人。我以前,没资格吃醋,我现在,更没资格吃醋。毕竟,我只是一个亲生父母都不愿承认的人罢了。”
沈宛宁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刺,刺在萧淡晚的心头。
说不出的疼。
“母亲,我好想知道,今夜你看到我,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后悔。”沈宛宁苦笑,未等萧淡晚开口“应当不会,母亲心心念念只想着让岁宁平安离开。”
沈宛宁垂眸,“皇上想的是岁宁,母亲想的也是岁宁。这世间,除了太后,无人想我。”她解开系带,斗篷落地,她跪在寒冷的地上,对着萧淡晚行礼,“我这一生,既无父母,也无子女,从前不知来处,今后不问归途。今以皇后之尊,行儿女之礼,还养育之恩。”
沈宛宁狠狠闭眼,再睁眼时眸中情绪了无痕,她起身捡起脚边的斗篷,态度恭敬,“宛宁打扰了母后与公主,先行告退。”
“晚晚,宛宁真是个好孩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一句怨言也无。”魏太后环顾四周,再次道:“你会为自己的女儿,把密旨给我吗?”
萧淡晚目光紧紧跟随没入黑暗中的身影,眸中有悲伤,有痛苦,有挣扎。
“公主,哀家的把柄,只能留在自己手里。”魏太后指尖轻点,“既然不配合,那便请公主上路吧。”
“宛宛——”萧淡晚提高声音,出口之声却被剧痛打断。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魏舒月,她隐在茫茫夜色里,神色不明。
萧淡晚没有料到,她居然敢在皇宫内公然行凶,这个女人,疯了。
沈宛宁闻言,身影一顿,朱红一抹融化在暗夜中,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消失无影。
明明她才是亲生女儿,为什么要这般对她,难道她会对岁宁不好吗?
她小心翼翼生活在沈府,她把自己当做外人,守着身份的界限。
岁宁有的,她不敢要。
岁宁要的,她不敢抢。
即便早就知道真相,却也不及亲耳听到的痛彻心扉。
沈宛宁忍着转身的冲动,加快脚步离开。
这一刻,她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圣京余孽假扮雅堂社入宫,掳走沈岁宁,刺杀大长公主。”魏太后笑意森然,悲悯道:“萧淡晚,你看看你的人生,这一刻多可怜啊!宛宁可是你的亲女儿,却可以为了哀家放弃生母。”
“你说,她有多恨你啊?!”
“死在自己女儿手里,滋味如何?”
“你放心,你的岁宁,哀家很快会送她下去陪你。”
萧淡晚呼吸急促,四肢血流停滞,寒意从心头冒出。
她眷念地望着越来越远的身影,用力抬高手,试图想抓住些什么。
她这一生,身份尊崇,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唯一的遗憾,便是把亲生女儿当成了养女。
亲生女儿就在身边,她怎会不认识呢。
可岁宁的亲生父母皆因她夫妻二人而亡,她愧对岁宁,也愧对宛宛。
她本想守着这个秘密到死,却不曾想秘密是藏不住的。
岁宁要是知道了,该多痛苦!
她的天华,还没醒来。
她的子陵,还没归来。
她的岁宁,还要回家。
她的宛宛……
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宛宛。
萧淡晚轰然倒地,十月的夜冰冷刺骨,她轻轻阖上双眸,她的生命,本该结束在十八年前的今天。
裴姑娘多给了她十八年,该知足了。
“宛宛……长路漫漫,不要……走错了。”
恍然间,萧淡晚隐约听见慌乱的脚步声,她想要睁开眼睛,却被来人搂在怀中。
沈宛宁跌跌撞撞回到萧淡晚身前,她搂着萧淡晚,握住她的手,哭着唤她。
“母亲,母亲……”
萧淡晚嘴角浮上最后一丝笑意,随即握紧了手。
许久后,沈宛宁回头,平静道:“母后,大长公主,薨了。”
魏太后神色一变,眼泪纷沓而至,忙大喊:“来人啊,有刺客!”
“皇上。”张德福摇了摇头,叹气道:“皇上,休息一会吧。”
萧渊祈掌心紧握,眉宇间厉色一闪而过,悲戚道:“刺客抓到没有?”
“今日皇后生辰宴,入宫祝贺的都是各家命妇,只除了……”张德福斟酌措辞,“只除了雅堂社的人。温将军已将雅堂社众人缉拿,不过……还是逃走了几个。”
萧渊祈眉峰一凛,“什么意思?”
张德福弯腰,“宴会开到一半,雅堂社一些人便已出宫。”
萧渊祈良久不语,“朕去送大长公主最后一程。”他走了几步,问道:“岁宁呢?”
“这会应该还在偏殿。”张德福大着胆子,问道:“要把娘娘请过来吗?”
萧渊祈垂眸,淡淡道:“把她叫过来,陪陪姑母吧。”
萧渊祈入殿,沈宛宁跪在榻前,朱红华服已换成白衣,云鬓上已不见金凤展翅珠光,发髻中只簪了一朵素花。
萧渊祈细细打量她,才发现沈宛宁入宫这半年多,瘦了太多。
“扶皇后回宫休息。”萧渊祈吩咐道。
沈宛宁闻言,抬头看向他,双眼红肿,想是哭了许久。
沈宛宁静静看着年轻俊秀的帝王,她抿唇不言,却无起身动作。
“表哥,我想在陪陪母亲。”刚一开口,眼泪便顺着眼角流下,她伸手拂去,声音温柔,“让我再陪陪她吧,求你了。”
萧渊祈不再多言。
他同意了。
萧淡晚依旧美丽,今日为进宫参加宴会,她衣着华贵,蓝绿外衫金丝绣成繁复花纹,喜鹊跃然枝头,云髻高耸,两侧簪着黄金镶珍珠的如意簪,嵌有十八颗红宝石。
萧渊祈记得,如意对簪是他送给姑母三十六岁的生辰贺礼。
当初,他外出洪泽,偶然间得到一盒红宝石。回来后,将最大的一颗送给了魏太后,其余的做成这对如意簪贺萧淡晚生辰。
明明那么温婉高贵的人,如今却平静地躺在榻上,给了人仿佛只是睡着了的错觉。好像只要上前喊一声,推一下,那双紧闭的眸子便会睁开。
如以往那般,带着温柔笑意。
萧渊祈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相同质地的红宝石,心如刀割。
这是他在姑母掌心发现的,姑母到死也要死死握着的证物。
帝王的肩背挺拔,此时却紧绷如铁,他蓦然阖眼,五指用力,手背青筋毕现,恨不能将其捏成粉碎。
张德福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入殿,做好迎接山雨欲来的准备。
“皇上,娘娘丢了。”
沈岁宁扮成花旦混在一众人当中,面上盖着厚厚的妆容,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一路畅通无阻,只因今日是皇后生辰,太后请了他们,又下令,不可怠慢客人。
雅堂社既然是太后的客人,侍卫们自然客客气气放行。
“姑娘,前方就是金水河,过了金水桥,出了金水门,您就出宫了。”说话的是上任雅堂社当家的女儿,现任雅堂社二当家媳妇。当年雅堂社凭一曲《幽梦》红遍大江南北,遭到同行嫉恨和打压,甚至闹出人命,逼得当家的自裁赎罪,只留下一个孤女和几个学徒,自此雅堂社开始没落。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雅堂社沉冤多年后得以昭雪,只因遇到一个贵人。
丞相府的公子,沈子陵。
所以,这次大长公主找到她,她毫不犹豫应下。
知恩图报,这是她爹教她的。
马车顺利出了金水门。
沈岁宁暗自松气,正想开口,突觉眼角一跳,丧钟声响彻天地。
是,谁?
钟声穿墙而至,回荡在空寂的茫茫夜色中,重重撞击在她心头,陡然一阵心慌。
沈岁宁大喊:“停车。”
一声。
两声。
三声。
皇子公主薨逝之声。
沈岁宁呆怔原处,面上浮现出一抹茫然,转而变成浓浓的悲伤。
她的心脏跳得很慢,血液似凝固在体内,她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很冷。
她几欲出声,咽喉却似被人扼住,发不出任何音。
她感到眼角酸涩,她抬手一擦,是干的。
没有眼泪,她流不出眼泪。
“夜里鸣钟,好生奇怪。”有人嘀咕。
“我……要……回去。”
众人回头,才发现她的异常,即便挂着浓妆,眼中淌着的悲伤如深水静流。
这……
大家将目光转向她身边二当家的媳妇,不知所措道:“贞娘,这怎么办?”
沈岁宁再次说道:“我要回去!”
贞娘目光扫视一周,给了靠着沈岁宁最近的小生一个眼神,然后关切问沈岁宁,“姑娘,发生了何事?”
沈岁宁牙齿不自觉发抖,上牙磕着下牙,好半天才说:“钟鸣三声,皇子公主薨。”她一把抓住贞娘宽大的袖摆,“我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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