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越柙
过了子夜，仿佛还能听见一阵一阵的风声卷过帐外。慢慢地起了些脚步声，感觉眼皮上有点点光亮闪过。
我难耐地拧住眉头想要起身察看，然而才侧了个身就被王上伸手一把按住，他的声音有力地穿透到帘外：“赵高，何事？”
一道影子凑到门帘边，赵高的声音顺着整齐恭敬的身形传到帐内：“王上，王后，是先前夜里的那头猛虎，侍卫看管不力撞破围栏逃出来了。现在蒙将军的长子已经在围捕了。”
老虎跑了。
我看了一眼宿在我旁边的王上。
在赵高话语停住的那一刻，他的双眼一下就睁开了，眼底一片清明，像是闪耀悬月万里的明星。王上将手从我臂上挪开：“孤去瞧瞧。”
我也赶忙坐起：“我同王上一起去。”说着便要下榻为他更衣。
他再次动作迅速地将我摁在锦被里：“你不许去！还嫌活得太长了吗？”
“王上自己都不怕。”
“孤是秦王，要同秦国将士共进退。”王上坐在榻边认真回复我。
我也不甘示弱，爬到他身旁去够架上的外衣：“那我是秦国的王后，王上的妻子，是不是也可以去？”
刚刚我说的头衔比你多一个！
我赌气地将外衣披好，拿过他的外袍：“妾身来为夫君更衣。”
王上盯着我，没忍住笑了出来：“赵高你不必进来了，”他在我凑近整理衣领时也伸手系好我最上头的带子，“王后不要怕，待会跟在孤身后护你周全。”
这就是答应我跟着去了！
我拿起玉佩咔哒一声：“我才没怕呢！”
收回手，王上却抢先一步将我发髻上的玉簪束紧了些，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他看起来反而有丝兴奋：“真没怕？起先孤进来时，不知道是谁坐在榻上片刻不离泪水涟涟地看向孤。”
别说了！
他无声地笑笑，带我掀帘走出帐外。趁着火光还未充斥视线前我扯住了王上的袖子，体验了一下依靠的感觉又快速松开。
“我不怕，因为我知道王上站在我前面。”
听到我这老套的话语，王上竟还是愣住了，回过神来抓住我抽回的手轻捏了捏，火光在他的眼中流动着。
“王上，王后，”赵高领着众人迎上来向我二人行礼，迟疑片刻还是提醒道，“王上请披甲。”
“不必了，带上佩剑即可。”
王上抬手制止，直奔所指方向而去。我早已吩咐好佳期汀兰留在营帐中待命，便也快步紧随王上身侧，在赵高禀明完情况后我细声开口：“王上为何不披甲呀？”
几乎是不经意间，王上贴近我的耳边，以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回答了这个问题：“王后想看？你将来会有机会见到的。”
这个回应很轻很轻，轻微到如果不是我凝神关注着王上便注意不到。
很快我们赶到了现场。这里离驻扎的主营地有一段距离，专用来关押围猎收获的猎物。此刻整片草原四处弥漫着烽烟，火云张天将半边夜空都催促走了睡意。
赵高侍立在我们前头：“王上，王后不必担心。”
猛虎在子夜时分突破牢笼而出，随后一路向西南作乱，见人便伤。但它已然饱腹，只是将杀戮当成了一种宣誓霸权的手段。
人群纷杂的地方，银光落下，数排士兵严阵以待和面前的猛虎形成对峙之势。那只猛虎向前张开利爪，顺着火光照耀尖牙缓缓滴落黏稠的液体。在这之中有一高大的身影。
那人穿着蓝衣背对我和王上，手持利剑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
突然我便想起来赵高之前话语中提到的那位“蒙将军的长子”了。
见王上到来，在场后排的士兵整齐有序地让开道路，但还是将手中的□□或矛对准了前头。我跟着他向前走，那人转身过来行礼：“臣恬见过王上，王后。”
“是蒙将军家的长子。”
这位便是历史上的大将军蒙恬。他来自秦帝国赫赫有名的武将世家，祖父辈皆伴随秦王出征沙场，为大秦的基业打下坚固基础。及冠之年，不止相貌上继承了蒙氏的锋毅，同时有着不惧生死的果敢。
此时他还未曾名扬天下，在众人眼中不过是蒙武将军胸怀大志的长子。
未来他是王上手里最信任的利剑，冲锋在千千万大秦将士的最前列，王朝一统的版图同样经由他的笔墨书写。
他还是秦国的长公子扶苏最敬爱的老师，在扶苏被质疑被迫害之时，始终坚定站在这对父子的身前。
秦国塞外的月随着埙声呜咽飘散一地，他独自戍守着北地边关的夜，致死离去，虽永远留在了大秦的土地上，却也再未能见一眼故乡的雪。
驱赶走脑中这些杂念，我看向王上轻轻点头。
“你父亲呢？”王上拍拍我的肩将我护在身后，自己和蒙恬站在一起融入队列中。
“因为臣先行追了出来，父亲便留下守卫营地。”经由王上命令，蒙恬转头，举起一只手指挥着前两列的弩兵对准目标。
我隐隐觉得这两人的对话有些诡异，但局势危急我也顾不上静下来细想。随着蒙恬的指令，许多张□□已经一致扬起瞄准前方，箭头锋利森然。
王上起先也是插腰直视这猛兽，然而当与那寒意荧亮的兽眼对上之时，他的四周蓦然发散出一股凌厉的气场。只消一个抬袖，我已会意，故转头对身旁的赵高吩咐道：“去取王上的弓来。”
“您说的不是佩剑？”
赵高没想到是我先开了口，进而我点头再次补充：“不是佩剑，需要的是弓箭。”
我对着回头的王上报以微笑。
夜风吹拂之处，烈火遍地而生。
在统一号召之下，针对猛兽的包围已经在逐渐缩小，从一排暗色发着沉沉光泽的盾牌中伸出一支支锋利的长矛。
这只猛虎被逼至末路，然而它并无任何认输的念头，反是呼啸着张开血盆大口扬起大掌扑来。
浓烈的血腥气已在身前，立于生与死的界限处我下意识间想要闭上眼。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飒飒穿过浓烟而去，前一秒还咆哮着的猛虎被射穿喉咙，直直倒地还保持着利爪翕张的模样。
那只猛虎很快被拖了下去。
一切的喧闹和恐惧都被吹散尽，王上将弓弦合上，淡淡收手吩咐：“处理了吧。该赏罚的按照律例处理。”
紧接着他放下弓，回过身看向我：“走吧。”
他的侧脸沾上了点点溅出的鲜血，在月光之下显现几分狂狷。我看了一眼四周的人，犹豫地拽着帕子，又放了下去。
好在王上同蒙恬安排完事情，又见我支支吾吾，对后头嘱咐道：“你们跟在后边便是。”他直接拉起我就走，于是我便坦然微笑抬脚。
走了有百步开外，我回头看去，赵高果真领着一群侍从只远远地跟在后边。
王上已经放开了我的手，此刻远离了人群的他似乎放松了些。我停下重新拿出帕子比划着：“王上，我替你擦一下。”
他表示不解，但是我已经踮起脚凑了上去，一刹那他清澈放大的瞳孔里倒映出了一整个我。除了炙热的呼吸，余下的触感便是手指间凉薄丝软的帕子。
在他反应过来之时，我已经后退一步。王上抬起手止住我的动作，结果是继续着先前的话题：“还怕吗？”
怎么又问一遍！
但气恼又像是四周的流火一般被水浇了个透，我盯着他的双眼说不出话来。草原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在蒙恬的带领之下被士兵扑灭，只剩星夜黯淡后熄落沉没的灰烬。
但王上的眼里有着天际之中最明亮的光芒。
我仔细叠好帕子，纳入袖中，复抬头调侃他：“是不是觉得有我这个王后有时候还挺好的？”
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如流光般只驻足了短短一刻，王上凝目：“王后的胆子是挺大的。”
“我这不叫胆子大好吗？”
天际沉星，朗月疏疏，曙光渲染过暗色的夜空，点亮草尖将明的露水。王上的回答和着轻风沉睡的歌声而来：
“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