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章 青青子衿
大年初三,锦熙市。
明远大学彰明校区附近的一个高档楼盘,地处一环,位置极佳,灯红酒绿也好,清雅悠闲也罢,全都触手可及。门铃响起,青璇被派去应门,门外是傅望辰。
他手里抱着若干纸盒子,几乎遮住眼睛;把它们放在橱柜上,拍了拍双手和衣服,看到厨房里散着长发的绰约身影,才反应过来开门的是另一个她。
青璇取出一双拖鞋放到傅望辰面前,然后走开。傅望辰对着她的背影点头表示感谢,然后从与自己穿着相同牌子毛衣的背影里,读取到“不用客气”。
三个人的特别团圆饭,今年是第四年。气氛比第一年好,比第二年自然,但远不如第三年欢快。完美校花青冶梦的厨艺不好,今年也没有明显进步,但似乎很合家人的口味,两个都埋头一直吃。男生吃得多而顺畅,女孩用得少而优雅,停筷子的时间配合得完美无瑕。
洗碗照例是傅望辰的事,青璇领的是切水果的任务。厨房不大不小,水槽只有一个。如果没有流水声,呼吸重些也可能相互听闻。
两人默契合作,没有交流,更没有冲突。青冶梦敲敲门,又抱了个柚子进来,放到操作台上,拍了拍,发出两声脆响。
“还有这个~”
“好。”青璇语气平淡,头也不抬。
“放着我来吧,快洗好了。”傅望辰直接把招从姐姐这里接去,不与她妹妹对话。
橙子、柚子、车厘子,茶几上的水果显得丰盛。橙子被彻底去皮,切成了适口的小块。柚子也被如法炮制,难度显然又在另一个级数。
青冶梦坐在沙发中间,弟弟、妹妹,一左一右,光碟已经入仓,看过多次的内容开始播放。不待看完,姐姐进屋去取了红包来,给沙发上隔开坐着的两个家伙一人一枚。那红包薄薄的,但两人都郑重道谢,双手接过。
“妈妈给的压岁钱没了,今年起就象征性发一下啦。”
“嗯。”看两个人同时回应,青冶梦露出掺了欣慰的温柔笑容。
“回去吧。开我的车,帮忙送送我妹。”
“不用。”“好的。”
这是两个不爱说话的人今晚的第一次不默契。
傅望辰在高中毕业的暑假拿了驾驶执照。他喜欢开车,练习相当充分,技术已很不错。青璇绝不能被允许深夜单独回家,原因就明明白白地展示在她脸上。
一路上信号灯都很配合,年轻的男人把车开得流畅。开过灯火辉煌的大道,上高架桥,又或者进隧道。车外入侵的斑驳光线,车内播放的流行歌曲,一起提示着速度与时间的真实。
她端正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偏头看窗外一路街景如走马。他努力操控着性能上佳的机器,徐然起速,温柔转弯,从不急刹。
途经光照不足的路段,两人在车窗的反射中目光相接。短暂的注视,仓皇的逃避,一个低头翻找挎包,一个盯着后视镜变道。为时已晚,各自暴露了未及收藏的温柔。
“我送你进去吧。”他终于说话。
“不用,到门口就行。”她不得不答。
“东西多。”后座上一大堆。
“不拿了。”这是连年的惯例。
“选一样。”这也是惯例。
青璇现在住的地方离纬武校区不远,是附近唯一已交房的小区。她说想离学校近,就给她买了这里。入住率尚且不高,过年期间更是灯火稀疏。S300停在小区大门口,
女生下车,从后座取了叠在最上方的东西,朝着车微微鞠了一躬,刷开门禁走了进去。
说是小区,占地不小,走的又不是她习惯的那个门。她在车上不愿出声指路,宁愿多走几百米。行至楼盘中央的小广场,终于有了人声,却是一个喝醉的男人。地面上东倒西歪的酒瓶子,显示出他已喝了不少,看衣着应该也是小区的住户,偏偏倒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对,中心花园,麻烦来一下吧……嗯,他喝醉了,倒在地上。”
她打了小区的24小时值班电话,安全且善良的做法。但讲电话的声音引起了酒醉者的注意,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往她身边接近。等她回过头时,已经太近了,近到足够她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在慌忙后退中摔倒。
男人喃着听不清的句子,伸手向她摸来。她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却发现年前练舞扭伤的脚踝,现在一动就疼。她把手里的东西使劲扔出去,打中了,但是没有明显的效果。
那人弯下腰来,向她伸出手,然后由于酒精的效果趴倒在地。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他抓住了受伤的脚踝,吃痛喊出声来,然后感到背部和双腿上同时受力。
定睛一看,是那张熟悉的脸,虽因紧张和气愤而有些扭曲——这表情真的很少见,但是仍然好看,叫人心安。像所有外强中干的冰山美人获救后该做的那样,她往他怀里埋头就哭,然后顺从地让他把自己轻轻放下,从并不舒服的公主抱,换成几乎包裹整个人的熊抱。
“脚扭了。”她在两人之间撑开一点距离,汇报道。
“抱还是背?”望辰问。
“都行。抱吧,衣服不方便。”
啪的一声,灯光打亮,只剩半数灯泡正常工作,但光线刚刚好。青璇的独居小窝首次迎来客人。她让傅望辰把自己放下,喊出一句“先别进来!”然后单脚跳着一顿抢救性的收拾。
“行了吗?”门口的男人问。
“行吧……有点乱,你……”
“我可不帮你收拾。”望辰算是开了个玩笑。
“我没……”她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人。
“至少今天不帮。医药箱呢?”
房子的装修简单素雅,色调清冷。客厅家具不多,但精心选过、配得协调。比较显眼的是沙发和茶几,后者上边开着杂货铺。
装果的盘子、散放的书本、半满的笔筒、带标签的衣服、扑倒的相框、还有一对布娃娃和各种未及辨认的物件。这里显然未得到主人的精心整理,但凭着某种奇妙的力量,勉强可称错落有致,看得出有可能住了一位漂亮姑娘。
傅望辰让青璇在沙发上坐下,把靠枕拢到她身后,然后把她受伤的脚抬到怀里。“我自己来……”白璧无瑕的脸上起了红晕,低头时更加明显。她伸手自己脱袜子,动作从容优雅,用上了优秀的舞蹈功底。她没拒绝他为她上药,然后用双手仔细地按摩。
“为什么不听话,环校跑那次。”习惯安静的她打破沉默。
“不能让他拖累你。你可是女主角。”他笑着,指出她的地位。
“我小师姐才是女主角。你见过她了么?”
“见过了,孔雀舞跳得比你好。”
“我、还跟张远聊了一下。”
“嗯,张远人很好的。”
“他喜欢我小师姐。啊啊,你轻点。”
“轻不了,得这样按。看你下次还不让人送。”
“我怎么知道会……你为什么会来?”
“你的口红掉车上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小物件,放到茶几上,接着说:“还好不是什么坏人,只不过是醉得找不到家了想问路。”
“总之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我同意。那你为什么挑了瓶酒?”
“它在最上面……摔坏了么?”
“没有,包装挺结实的。”
上次这样对话是什么时候?傅望辰突然想不起来,但很快,眼前的一切也成为回忆。电话振动,青璇把它从外衣口袋里掏出来。傅望辰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青冶梦。”她把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念了出来。两个人眼中俱是一黯。
“喂。”青璇接起电话。
“安全到家了么?”
“到了。”
“嗯,望辰呢?”
“他——回去了。送我到小区门口。”
“你选了什么?”
“酒。”
“嗯,早点休息。”
“好,挂了。”
屋里很安静,两个人的对话三个人在听。傅望辰突然发觉自己可能太用力了,满怀歉意地抬头看了青璇一眼,迎接他的是没有表情的冰静玉颜,非常美,就像千里之外的雪莲。青冶梦呐,完美的姐姐,多事的媒人,不可跨越的障碍。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她太差了。”青璇问。
傅望辰不答话,继续专注着手上的工作。
“这房子也是她买给我的。是个好姐姐。”
“嗯。”这一点他赞同。
“你的好姐姐。”
“嗯……”
坠针可闻的空间中,这次闹起来的是傅望辰的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提示只有一个汉字:姐。他把手机展示给她看,他们都知道这电话得接。
“姐姐。”
“你回到家了么?”
“嗯,快到了。”
“慢点开。开车不要接电话。”
“我在路边停着呢。”
“她怎么样?”
“回去了。”
“唉,你们……”
“这不能停车,我到家给你打过去。”
余下的按摩流程在一片宁静中完成,并不尴尬,只是宁静。他可能下手有些重,有人疼得红了眼眶。然后是无声的道别,轻声的关门。静默的流泪,喧嚣的引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