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叁独行之人
——好风静寂月黑水冷,独行之人为何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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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禁卫军地牢内,正要逃狱的三人忽然被张邦昌影卫唐妤追杀,逃至塔楼二层。景年腿脚不便,只得由师兄少隹与刺客导师柳直一同设法逃脱,然而唐妤却在三人谁也没有注意的情况下现身躲藏处,并将一支淬毒的箭矢对准了刺客导师的头颅。电光火石之间,柳直仓促应对,却见大弟子孔少隹舍命一扑,挡住了唐妤指明一箭,为他发动袖火绳争取了足够的时间。唐妤负伤逃离,导师与景年一起围住了奄奄一息的少隹,谁也没能拗得过,只好听从少隹自己的意愿,将濒死的他留在了已被攻破的禁卫军哨塔里,双双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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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夜,汴京城外,虹桥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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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风起,现下仍然未歇。
向家珍玩铺里的灯熄了一盏,一颗脑袋从直对着河畔小路的后门里悄悄探出来。
小径里黑灯瞎火,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急促马蹄声响起一串来,很快便逝去城外野地里。
那颗头便缩回了门内。
片刻后,一名画工模样的年轻人同门内推让了几句,便钻出门来,缩头缩脑,鬼鬼祟祟地沿着小径向压根无人踏足的河边溜过去。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条巷子里忽然闪出一个更加鬼祟的黑影子来,借着河边柳树树干躲躲藏藏,一路追随不放,手里还闪着一条银光,好似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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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夜,汴河水拍击岸。
柳树枯枝沙沙,水花儿打散脚步声。
哗啦……
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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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向家铺子走出半里地,看着已经过了从前与景年兄弟撞见正道先生那处堤岸,甫成扭头望了一望远处沉默敦厚如卧兽的虹桥,见没人发觉自己,便决心暂时绕至此处,打道回府。
他停下来,要找一条无人的巷子。
脚步乍停,耳边只余河畔老树低语……
不,脚步没停。
甫成纳闷,他人站定了,怎么脚步声却还在响?
是风?是树叶?是老鼠?
都不是,那是一双靴子擦在地面上的声音。
……
身后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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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意识到有人跟踪的瞬间,赵甫成裹紧身上衣服,沿着河畔拔腿便跑。
汴河边的风刮在耳边,后面的脚步穷追不舍。
踏踏、踏踏踏……
踏踏踏踏……
才跑了没几步,甫成便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河畔清冷的空气被他灌口袋似的吸入肺里,又像风箱似的急匆匆破喉而出,一呼一吸之间,好似有沙子在打磨连通腹内的喉咙,每跑一步,胸口和口中便泛出一股隐隐的血腥味,教他不由得紧紧堵着口鼻,希求减轻几分难受。
呼……呼……
身后那黑影见他已发觉不对,却跑得真是慢吞吞,跑姿也跌跌撞撞的,眼看着就要体力不支了,当下便腿脚发力,轻轻松松撵上去,一把大刀横在他前头,恶声道:“站住!”
甫成狠狠吃了一吓,踉跄着转头又往回跑。
那黑影又闪过去堵他退路,邪笑道:“我说哥儿,莫费事了,你便是往哪里跑,还真以为能跑得过我们不成?”
年轻人截住步子,惊恐地瞧着那人手里提刀逼近,一步步向河边柳树上退。
“你……你是何人!”
他靠上树干,方才猛地一跑伤了气,这会只觉得嘴里的血味儿一股股地向上翻腾,牙床也胀痛不止,腹内火烧火燎地难受,好似自己稍一咳嗽便能把一副内脏给吐出来。
“我是何人不当紧,你是何人,却与我们干系大着呢!”那歹人将刀抬起,使着刀背拍了拍甫成发抖的肩膀,嘻笑道,“瞧你白白净净儿的,这脸可不敢挨刀子。快将抢走的宝贝拿出来!”
甫成惊魂未定,怕那刀划他脖子,只得战战兢兢:“我……我未曾夺过旁人宝贝,何来此言?”
那歹人一听,立刻变了脸,把刀一转便在甫成耳边树干上砍了一下:“你差人夺的东西,可别不认账!少装傻,交出来!”
吃了耳边一吓,甫成抖着腿,一颗心也快跟着五脏六腑一起蹦出来。他不明就里,不敢轻举妄动,一时手足无措,反而急了:“我没有装傻!堂堂大丈夫不行不法之事,我从未雇凶抢劫!你要甚么宝贝,与我何干?”
那歹人满面狰狞,好似要把他拆骨吃了:“不给?哼!那你把命还来,抵了我家老三的命,我便不追究!”
“你……你说明白,我又何曾欠过旁人性命,大丈夫光明磊落,你总要将话说清楚!”甫成将手抱在树干后头,悄悄从宽袖里放出一把小刀来,“连讨要甚么宝贝都不说,我怎知你是来专门害人的,还是真缺了东西的?”
“少废话!再装傻,小心我这刀子不长眼!”
“便是我真知道你要的东西,眼下拦着我杀在这里,你又能得去甚么宝贝?”甫成强作镇定,“你若是想要,便将模样形状与我说来,我若见过,也能报与你知了!”
那歹人却看笑话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小样,生了个干净模样,便以为骗得过我?真待告诉了你,你便要说不认得!”说罢,提刀便要砍他右胳膊,“穷酸书生,看我给你点教训!”
刀光白亮,甫成往树边一闪躲过一刀,又把左手里的小刀换到右手,抽出袖子便扑向歹人。却不料那人动作快他四五倍,一见他手里有刀,劈手便夺了过来,接着一把拎起他衣领,照他腿上猛地一踹:“好你个英雄汉,还想要老子的命!”
年轻人毫无防备地被丢开来,踉踉跄跄地向河沿跌了过去。
——不好,此处岸边地滑,要掉下河了!
“倒!”
仓惶间,一个女声兀地响起。甫成只来得及看见那歹人身后屋檐上跃起一大一小两团黑影,便眼前一黑,周身一冰,坠入了暗流涌动的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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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急不定的河水将那身子单薄的年轻人吞没进去,河面泛了两泛,便随着水花落下的声音重归平静。
女子将断了颈的歹人尸身掀开,托着肩上蹲着的鸟儿赶到岸边,望着波澜未定的汴河,高叫道:“赵公子!”
水面上无有人影,莫不是给冲走了?
张望了半晌,她便指挥肩上鸟儿扑腾着飞出去,在河面上盘旋搜寻。不多时,那小黑鸟便在河上“哇哇”叫了两声,女子便知它在河心处寻见了人,甩腿便往那边跑。
哗啦一声,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从河面上冒出来,鸟儿惊地飞高了些。
甫成连着呛了几大口河水,挣扎着把身子露出水面,沉沉浮浮。
“救——!咳!咳咳!救命……咳……救……”
“怎么在那里!莫要乱动!”
伴随着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方才的女声在附近响起。年轻人双臂扑打着河面,双眼难以睁开,胸腔里充血的味道被呛进去的河水一激,教他一时天旋地转、生不如死,连眼下自己在水上还是水下都分不清楚。
“稳着身子,我这就来!”
女声跑得离他近了一些。
回答她的是一大串激烈的猛咳。
近河心处有一带缓流,甫成虽不会游泳,倒没被立刻被冲走。可这汴河正是要开始上冻的时辰,满河冷水冰冻刺骨,他本就因持续呛水难受得紧,又经这河水一泡几乎抽筋,险些重新沉下去。
扑通——
身边传来一阵落水声,很快便有一只手捉住他乱扑腾的胳膊,拉着扯着,往岸上拽。甫成只觉得自己被拖了许久,终于靠到实地上。待身边那个上了岸,自己的身子也被奋力一提,这才水淋淋地跌在岸上,拼了命地咳水。
胸腔里轰隆隆的动静如同哮喘,一股股温热的河水混杂着血丝沿着他的口鼻喷呛而出,洒在岸边泥泞的草地上。
“赵公子,我来晚了。”救他上来的女子好似在拧衣服上的水,甫成耳边淅淅沥沥响作一片,“你可还好?”
他咳得缓了些,晃了晃脑袋,抹了一把脸上滴流不断的河水。可每想开口说话,便又会咳着吐出几口,好似刚刚灌进去的冰水还在胃袋、鼻腔里横行霸道。
“没事就好,别说话了。”
女子将手在他瘦弱的脊背上轻轻拍打。
折腾半晌,年轻人终于抬起沉甸甸的脑袋,看向这行侠仗义的救命恩人。
哪知眼前立着的竟不是个人,而是一只煤黑样、黄金瞳的小鸟儿,正歪着脑袋瞧他。见他狼狈抬头,那金瞳鸟儿往前一蹦,忽而蓬起全身的黑羽,张开嘴,树起喙上一从刷毛儿似的羽冠来,叫道:
“哇!”
“——哇!!?”
甫成吓了一大跳,张嘴便叫出声来,旋即拖着湿答答的衣裳跌坐到一旁,看着小黑鸟儿蹦蹦跳跳地凑近,便咳着叫道:“恩、恩人,你可是神鸟么!”
此言一出,脑袋上头泄出一声憋不住的笑。
年轻人抬起头来,一时大窘——他是灌傻了,才看见身后悄没声地站着个姑娘!
此女身形精瘦,上身衣裳卷起露腰,方便游水,下身则穿黑裤黑靴,胯间还扎了块御寒的皮毛裹腹,赤红的腰带教水一浸,两端湿淋淋地垂着头。
再瞧她模样,五官英柔,一头长发被河水打湿,却还能看得出偏分在额前的一绺刘海与脑后长至腰间的马尾,飒气非常。
鸟儿已经蹦上他膝头,见他正从下往上打量它家姑娘,便扑棱棱飞向甫成湿漉漉的头顶,扯着嗓儿向下大叫:“呱!”
甫成才瞧见救命恩人那白白露在外面的一截细腰,还没看清楚人家模样,便经鸟儿一吓,吓得又是一声大叫:“哇啊啊啊!恩、恩人姑娘,在下并非有意偷窥,实在失礼!”
“哈!没事就好。江湖中人,不要那么些礼数,没劲。”女子拧了几下衣角上的水,从岸边拎起方才脱下的外袍,披在仍旧卷着边沿的衣服外头,堪堪遮住细腰,“行了,现下可大方瞧来。你可好点了?”
甫成把遮着眼睛的手放下,确认这姑娘没被他看去身子,这才敢撑着一身湿水的衣裳大胆爬起,顶着头上稳如泰山的小黑鸟,向前叉手拜道:“在下画学赵甫成,今日遇险,幸得姑娘相救,在下感激不尽……不知恩人姑娘姓甚名谁,甫成愿铭记于心!”
那小黑鸟放开他头皮,哗哗一声飞回高他寸许的女子肩头,微微张着嘴,疑惑似的歪头看他。
“分内之事,不必客气,”女子大落落抱拳笑道,“反倒是我来得迟了,害赵公子白白受苦。”
甫成还未追问她姓名,忽地狠狠打了个寒颤。
滨河之风比城中冷甚,他刚刚给人自冰河里捞出来,又经风一吹,本就经年抱恙的身子骨立时开始作腾。那女子一见,心道不好,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又脱下身上的外套,一把披在他身上。
这动作教这画画的生生红了脸:“恩人不必!甫成虽体弱,仍是端正男子,男女授受不亲,甫成怎敢受恩人照顾!”
“啧,穿着!”女子没理他繁文缛节,只是强着给他披上,权当斗篷,“你们有文化的净是些酸儒古董,救命的事,哪里来那么些分寸。你只管穿,不然要是害了病,我可没法给张兄弟交待。”
黑鸟儿附和着嘎嘎两声,讨回女子一句骂。
甫成听着口音有些耳熟,像是西南巴蜀之地方言,便知恩人姑娘是蜀地女侠。又一听“张兄弟”,当下忙问:“恩人可是来自蜀地,可与我景年兄弟相识?”
“是,我乃成都府人。张兄弟与我结识之日,便将你的事委托于我,教我留心你安危,以免奸人黑手。”女子答道,又问,“不过,我盯了半月安然无事,反倒是赵公子忽然来了这里,又是当掉画,又是抄小路走,藏着掖着的……怎么,赵公子有甚么难言之隐不成?”
甫成裹了裹身上衣裳,垂首道:“恩人既与我好友同道,怕也知道甫成难处。今夜来此,不过是想趁城内有所利害之人皆去了蔡府,把手中要命的东西换个地方藏好,仅此而已。”他又打了个哆嗦,“本想避开闲人耳目,却偏遇上个拦路虎,真是倒霉……”
“此人跟着你一同出的城。”女子看了看藏下歹人尸体的角落,“我跟了你一路,只以为他是顺道行人,哪知一个没留神便教他动了手,真是凶险。”
说着,她看了看天色:“赵公子可还有旁的事没有?”
“没了没了……”甫成头发上的水打湿了外袍,在袍角缝缀的皮毛处汇集成几缕,滴滴答答,流个不停,“我已办完了事,这就回画学舍去。”
“走,”她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大路上去,“我护送你。”
“恩人留步!恩人已替甫成解了祸患,又身着单薄……”甫成不敢看她后腰,只好低着头,“我一人能回得去,不必再劳烦恩人。”
“赵公子多虑。”女子在前头走着,并不在意他话中防备,“我可不是白白跑腿,你兄弟给了我钱的。走罢!”
话音落下,身后却窸窸窣窣一阵响,没声了。
她回头瞥了一眼,却发觉方才甫成还在的地方竟已空空如也,只余下一滩水迹留在岸边。
“赵公子?”
她试探着往回走了两步:“赵公子,你躲哪去了?”
“你这婆娘,把俺们老二交出来!”
女子站定,寻声看向通往大路的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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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黑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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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与方才那个恐怕是一伙的。她在心里暗自合计,此人身大腰圆,眼露凶光,身量与才死的“老二”差得远,怕是那歹人的老大。
“听见没,俺们老二在哪,你交出来,俺们便放了这小娘子!”
来人手持缀环宽刀,直直地指着她身后。
女子便又回过头去,只见方才只有水迹的地方又凭空现出两人,一贼身材瘦小,牢牢地拘着怀里那比他还要瘦弱些的、惊恐万状的甫成,手里横着一把短剑,抵在人质咽喉处。
“哟……你二个,和上一个一伙的?”她暗暗盘算几分,竟转过身去看那老大,颇为好奇,“功夫不错!只可惜是两个瞎眼的。你们竟瞧不出这‘娘子’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此言一出,那贼愣了,架着刀将甫成身上一摸,脱口叫道:“大哥!恁看错了,真个是男人!”
“怪俺做甚,老二才认得谁是谁,俺怎么知道!”
甫成脸皮薄,哪受过此等羞辱,当即便气得躁动不止,却被那女子一个眼神生生地按熄了怒火。只见一道黑光闪过,那鸟儿如黑弹子般飞掠而来,身后还在稀罕的小贼立马发出一声破锣似的哀嚎,捂住眼睛、脑袋,松了手。他赶紧挣开桎梏,忙不迭地跑向恩人身后。
那边老大见状不好,提刀就要来杀,一面砍一面喊:“把抢走的东西还给俺们!”
被鸟啄的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与大哥两路夹击,举着短剑便刺:“把俺的宝贝盒子还来,把俺三哥性命还来!”
“恩人当心!”
见女子已与老大厮打起来,甫成瞅准空子,拦住小贼胳膊,继而猛地一掰,虽未能伤他分毫,却也打歪了小贼偷袭的气力,把他推到一边墙上。
“赵公子,你别乱来!”女子一手撑住老大一只胳膊,又接住那人腿脚,起脚照准那人裆下狠狠一踢,转身又以袖剑击飞小贼短剑,几招擒拿便将他拦腰扛起,向汴河一掷,“我有本领,你躲着就是!”
“士可杀,不可辱!”甫成已经气红了脸,竟捡起地上的短剑来,投向刚刚爬起来的老大,“恩人姑娘,我晓得他们是谁了!”
那老大好容易捂着裆起来,正被短剑迎面砸了个准,将鼻梁划了个豁,便龇牙咧嘴的捂着脸,振刀怒道:“看你们一二个都要找死!去岁拿十两银子诓俺家老四,又下黑手杀俺三弟,喝!你们今日不拿出宝贝、不还俺兄弟命来,便等死罢!”
女子跨步上前,挡住甫成,掐腰大笑:“你少说了个人!实话告诉你,你家打头阵的老二也做了我的剑下鬼。好汉,你且砍我一刀!”
那汉子瞪圆眼睛,吼叫着冲将过来,却又见黑影一掠,脑门上便被不知甚么东西抓出一道伤。才吃了痛,便又是一只尖嘴自上而下扑扑扑地对着他眼珠一阵猛啄,直啄得他鬼叫不止,满身力气全拿去抓那会伤人的黑影。女子趁机扑上前去,一个鞭腿将他横扫在地,继而泰山压顶,不等他反抗,便一剑结果了老大的性命。
“大哥!!”
两人脑后传来一声哀嚎,女子回头一看,从河里爬上来的小贼赤手空拳,两股战战,正待以屁滚尿流之势往外逃跑。
她便把双手一甩,那厮背后就钉了两枚镖针,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也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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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黑鸟儿再次从地上飞上她肩膀,拿她的脸颊抹了抹喙上血。
女子一把将它扯下来,不顾它大声抗议,走回甫成身边。
“没事了,咱们走。”
“恩、恩、恩人姑娘,好、好身手……”他咽了咽口水,觉出腿有些发软,看着地上那一具尸身,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女子,“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方才还不知恩人大名……”
“啊呀,我却忘了说与你么?”女子把吱哇乱叫的鸟儿放开,任它在自己头上作乱报复,伸手拉他起来,“与赵公子一样,我从不自报真名。你便与张兄弟一样,喊我‘独狼’罢。”
“独狼……”甫成站直身子,摇摇晃晃地跟着往前头大路上走,“独姑娘,你也打听过我的事?”
“江湖中的事,不必打听,也能知道个十之八九。”见他依然面露防备之色,独狼便笑了一声,又道,“我独狼行走武林多年,若是嘴上没有三分信誉,早被人下手除去了。你的秘密可不止我稀罕,只是有张兄弟一千两银子在,你大可安心。”
甫成差点咬了舌头:“一……一千两!”
“嗯,一千两却也不算个大数目。比这多的,我那唐门出身的姊妹险些接到手软。”独狼拿指头摸了摸小黑鸟,又道,“赵公子也不必害怕,我倒是夸张了些,张兄弟只给了九百五十两。剩下五十两,是我看他是个重情义的汉子,自己掏钱添了的。”
“这么多银子砸在我身上,我又是个……”甫成看着自己瘦弱的身板,嗫嚅道,“景年兄弟却也不怕赔本。”
“这叫甚么话?”独狼活动活动胳膊,感到身上的衣物接近半干,便将卷边一点点拆出来,“情义无价,你安心就是。”
甫成低着头,步履蹒跚。
他偷偷瞥了一眼独狼的细腰与长腿,忍不住问:“独姑娘,你将衣裳给了我,自己不冷么?”
“不冷。长夜漫漫,热了又冷,白了又黑,早也惯了。”
甫成便点点头,又打量起她头上那只啄她头发的鸟儿来。
“却不说别的,独姑娘这鸟儿好生厉害……我还从未见过能替人上阵的飞宠,它是甚么鸟儿?”
独狼把头上聒噪的家伙拎起来,搁在肩上,眼都不眨一下:“鹰。见过没?”
甫成立刻露出深信不疑的表情,眼睛都跟着亮了。
她便没忍心再诓他,笑道:“骗你的,还真信?”
甫成的眼睛骤然黯淡下去,像个耷拉耳朵的白兔。
“这是宫里大热的玩意儿鸲鹆(quyu),我嫌那名儿忒文绉绉,只唤它是个八哥。”
“独姑娘太会捉弄人……天晚一时看不清,我幼时却是在家中姐妹手里见过八哥的!”甫成被耍了一遭,便想在嘴上挣回一分面子,“以往只知道八哥能学人言人语,可以解闷。可看姑娘家这只,油亮黑羽,金瞳黄喙,振击啄打无所不能,实在是威风凛凛!莫说是我这等没见识的,就是来了训鹰人,也少不得夸它像鹰苗子——这可不能怪我没认出来!”
那金瞳八哥听了,眼睛一瞪,全身的羽毛蓬起如球,脑袋上的冠子再次张开来,一颤一颤,显得十分神气。
“啊呀,它真能听懂人言!”甫成惊道,眼睛又重新亮闪闪起来,忍不住拿手去逗它,“姑娘独身行走江湖,有独狼之大名傍身,这八哥既是个得力干将,又生得如同黑羽大将军,名头也定然同样八面威风。它可也有名号?我得好生谢过这位小恩公!”
“你当真要谢它?好啊,它的大名可比我独狼还要响。”独狼把胳膊抱在胸前,忍笑道,“它叫二毛。”
甫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手指也停在半空,憋了好久,终于从嘴唇里挤出一句话来:“多谢二……二毛兄……”
独狼早知他是满嘴文词惯了,如此市井俗名难以张嘴便说,便道:“行了行了,不逗你了——赵公子,我倒是有一事好奇。方才打斗之时,我听你说知晓那几个是什么人……江湖规矩,赵公子不妨详细说说,免得我独狼无缘无故结了别的仇家。”
年轻人叹气,将从前自景年嘴里问出来的旧事一五一十地说与独狼:“那便不得不提去年的一桩事了,恐怕他们在向家铺子附近埋伏多时……”
“原来是抢了你的东西,又赖你抢回去?”独姑娘听了来龙去脉,摇头道,“唉,这帮人破了规矩,早晚也得死。朝一个不会武功的下手,便是张兄弟这手下留情的在,怕也要将这三个扔到河里头喂鱼。”
“我不擅武艺,身子也差,常常成人拖累……”甫成嗫嚅,“独姑娘倒是不像旁人那般笑我手无缚鸡之力,像个绣花女子。”
“替天行道、锄强扶弱,不论男女皆如此。”她伸了伸左臂下长长的袖剑,看着它在断指间出鞘、回鞘,“赵公子忧虑什么呢?世间百态,既有人做常理之女、常理之男,便可有非常理之女,亦可做非常理之男。若生来便非阳刚之子,自有天理在,何必受累于他人羞辱,惹得自己一生不痛快。”
年轻人看着她一身爽飒,心中似有所感。
“独姑娘此言听着甚是安心……甫成受教了。”
“别,我说的可是你们儒生不愿听的歪理。这话不过是想告诉你,行走江湖,不必把旁人言语太放心上。”
二人便再无言,独狼径自在前面为甫成引路。
“赵公子,快进城了,我不能在禁卫军面前现身,等会便靠你自己走。”独狼打破沉默,驻足回身,“对了,还有最后一事。张兄弟托我告诉你,不论他何时才能利索回来,你都莫要入局。”
“入局?”甫成站在南薰门城楼下,渐渐干了的散发顺风而起,“景年兄弟一贯如此,总是不肯好好看看我。我赵甫成,已身在局中多年了呀。”
“你何时入的局?”独狼脑后长长的马尾也飘拂起来。
“我自局中生,我生来便是局中一子。”
“你的局,是鸡毛琐屑,还是坊间恩怨?是党争不休,还是社稷江山?”
甫成低眉合眼,笑着摇了摇头。
“姑娘不必再套甫成的话,该说的时候,还没到呢。”
独狼便没再多话,抱拳拱手,与他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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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错向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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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画工行至门内,城内忽然一阵杀声震天,紧接着,马蹄声与行军声自内城至外城纷纷响起,惊起城中阵阵飞鸟,嘈杂声在汴京上空盘旋。
独狼回过头去,但见赵甫成一人迎着禁卫军队伍踽踽独行。
而那一队队禁卫军冲着的似乎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尚还开着的城门。
兴师动众而来,这是要做什么?
——全城戒严?
想及今夜城内的计划,独狼心中一惊,抬手便扬起八哥飞去城内,又迂回躲闪攀上城楼,沿着路边房屋树木,躲开禁卫军队伍,向城内飞檐走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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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队火把快速渗透进大街小巷,行人惶惶,却没人敢议论,只是加紧脚步,往家中奔逃。
赵甫成站在画学大门外,忽地瞥见独姑娘如狼般的身影不断远去。
她怎的又回来了?
他向禁卫军来的方向眺望,只觉得一阵凛冽之风扑面而来,一股股不安躁动的情绪在御街南北快速蔓延。
——汴京城,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