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壹贼喊捉贼
——闹市街头好戏连环,不速之客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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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话说景年自上了梁山、见过许多英雄好汉,心中快意非常,羡艳不已,萌生了借兵支援兄弟会的想法,却遭原先在洛阳有过一面之缘的蓟州兄弟会主事人时迁泼了一瓢冷水。但很快,两人商讨出其他办法,景年被时迁推上阵前应对宋沅,不得已之下,他决定向宋沅直白开口,同梁山借兵。宋沅乃是爽快女子,与燕青一道以景年答应将协助卢俊义攻打东昌府为交换,暂且不曾回绝此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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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如流,转瞬冬至。
大宋政和五年,东京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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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着近日是要下场大雪,天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片片呼吸的白雾中,总有人时不时将脑袋仰起来,看看灰白低沉的云层,又将脑袋落回去,揣起手来,与迎面碰上的邻里大声打着招呼。
“近日天冷了,饮子要卖不动了呵!”
“可不!明儿将摊子收了,卖油糕去!”
招呼声此起彼伏,在人群中穿梭回荡。
然而,在一片祥和之中,不知何处传来的焦急问询声自西向东穿透片片白气,引得过往路人频频扭头张望。
待声音源头穿过人群,好事的纷纷瞧来,原来是城南的卖茶少年。只见他手上比比划划,一脸仓惶地拦下路人来问话,好似快要急哭了:
“大哥、阿伯,你们可见过一只这么大、这么高,戴铃铛的黑脸狗儿?”
被问的路人匆匆摆手,都说没见过。
那瘦巴巴的少年更着急了,又往边道商铺里问:“店家!敢问这几日附近有没有一只黑脸狗儿?大约这么高、这么大,脖上系个铃铛……”
不多时,这小子又垂头丧气地出来了,顶着就近行人好奇的目光继续往东走,一面走,一面继续问。可一路问过来也没人见过什么“黑脸狗儿”,眼瞧着他眉眼快要拧成一个大疙瘩,终于有个卖野鸡肉的小贩与他搭了讪:
“喂!”他揣着手,倚在推车上喊,“过来、过来,问狗儿做甚,丢狗啦?”
少年跑过来:“阿叔,我丢了条黑脸狗儿,你见过没有?”
“别问我,我也没见过。”小贩摇摇头,又打量起他来,“我瞧你怪面熟,你叫甚么名字?可是在南边茶摊当伙计,还养了两大一小三条狗?”
“是我……我叫小白。”少年点头。
那小贩便“嗐”了一声,依旧倚着车子:“我说呢!养那么多,不丢才怪。小哥,你家狗丢几日了?”
少年寻思片刻,犹豫道:“前天夜里刚丢。”
小贩一听,撇嘴道:“那完啦!都这么些天了,往城西宰肉铺子里要狗去罢!”
少年大惊失色:“宰肉铺?!”
看他这般反应,小贩怜悯道:“瞧你也不晓得,入冬了,有钱的同军营里的都爱要一口狗肉吃。这几日城里老有人丢狗,八成都是教刘记肉铺给卖了。你要去得快,兴许还能给赎回来。”
“好……好!”少年站不住了,眼看着就要往西跑,“多谢阿叔,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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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城西村口,刘记肉铺后院。
几个禁卫军的伙夫正提着十多扇剥好的狗肉往外走,留下一遮挡口鼻的黑袍斗笠男子在当院里,站在几个脏兮兮的大铁笼边,与操刀放血的刘掌柜说话。
“就一条?”黑袍男子身后背着两把刀,笑嘻嘻道,“咱们可是说好的,三天,给你三天工夫,把那三条畜牲都弄过来……刘掌柜这样干活儿,恐怕拿不了小统领的赏钱了!”
刘掌柜满脸堆笑,回头道:“郑执法放心!咱上回不也说了?三天确实短了些,你再宽限我两日,我保证把剩下两个都逮——”
还未说完,刘掌柜忽然收敛笑容,给郑执法朝后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执法,后面,看后面!”
借着斗笠遮掩,男子微微回头,却见后院门口探出个脑袋来,约摸是个十五六岁的矮个儿少年,便双目一眯,低声阴笑:“哟……一条就引出来了……”
见他伸手,刘掌柜赶紧在后院案板上提出一整副鲜狗肉来,又在怀里摸出一只沾满血污的铃铛,交给郑执法。
执法也不二话,将斗笠一压,提了东西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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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来人了,门口少年便悄悄躲到墙后去。待他出了院子,就偷摸盯着他瞧:
此人身强体壮,一身黑衣,头上戴个破斗笠,面上还蒙了半张脸,瞧着不是个好人。他手里提着条半大不大的狗,毛皮被剥得精光,身上已被放好了血,白里透红的肉被割成一扇,正引着许多飞虫跟着走。
小白越看越眼熟,但因没了狗皮,一时也不敢认,只是心中没底。
那人出了院子几步,将手里狗肉提起来看了看,忽然扯了样东西,叮铃一声丢在路边草丛里,继而扭头瞪了后门一眼,嘀咕骂道:“这姓刘的,宰肉也宰不干净,怎的还留了个铃铛,也不怕爷爷硌坏了牙……”
小白看得真切,听得分明,本就悬着的心一时咯噔一下,溜到对面草丛里便扒拉起来,捡出一颗沾着血污的小铃铛。定睛细瞧,顿时瞪大了眼睛如坠冰窟:这正是黑脸脖子上的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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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刀男子才走到大街上,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喊,继而回头一瞥,便是方才那少年正飞也似地提着拳头窜步过来,悲愤交加地朝他大吼:“站住!偷狗贼,哪里跑!”
男子一听,反而站在道上回了头,扬起手中狗肉,朝旁边回头的行人晃了晃,便笑嘻嘻地冲着他吆喝:“叫唤甚么,你也要狗肉吃?”
“吃你大爷!”小白一拳抡来,不顾路上行人注目,激愤道,“好你个贼人,哪来的脸耍无赖!还我狗儿!”
男子挨了一下,登时恼了,提着肉扇便骂:“好小儿,还敢打你爷爷?活腻了你!”
说罢,将狗肉往身边围观者怀里一抛,三两下便抓了那瘦猴儿似的少年的领子,提溜起来,给了他几拳,赢得旁边几个零零散散的叫好声。
拳打脚踢的本事比拼不过,小白气得眼眶发红,在男子手里哈哈地喘着粗气:“你偷我的狗,还当街打人!”
“偷甚么偷?无人无主的狗,爷爷吃不得?”
“胡说!你晓得那狗是有主的,我亲眼见你丢了铃铛!”小白吼道,“你赔我的狗!”
“赔你?”男子撒开小白衣领,上下打量,“你好大的面子,竟敢叫爷爷我赔你,也不看看你自个儿配不配!”
小白红了眼:“你不赔,便拿你狗命,抵我狗命!”
语毕挥拳就打,将那无设防的男子打得生生后退了一步,周围的一看,叫起好来。
这下小白来了劲,咬牙切齿地扑过去对着那无赖汉的脑袋就打,一拳又一拳,在叫好声里愈战愈勇。
见那男子抱着头只是防他,少年横生一口恶气,竟将左手亮出来,对着那人脖子就去,眼看着腕下银光一闪,谁知那男子却如头顶上长了眼睛似的,啪一声出手捏住小白手腕,电光火石之间,竟将他那腕子连肉带着柄出鞘一半的小剑一起死死架在空中,动也动弹不得!
四周哗然,小白一惊,使劲抽手。那男子却慢悠悠地端详起他那只左手来,新奇道:“哟……这手指头去哪儿了?”
旁观者不禁议论纷纷。
还未待大伙反应,那男子便将少年袖子向下一扯,立时叫了一声:那小子胳膊上,竟绑了把寒光闪闪的袖剑!
围观者大哗,人群中有人眼尖:“刺客!是刺客的东西!”
一听街上有个官府通缉的刺客,人群中胆小的便尖叫起来,看热闹的也将包围圈扩大了,不敢靠近。小白冷汗直流,惊慌失措,唯恐这吆喝引来麻烦的巡逻官兵,便拼力夺手出来,将那男子拖了个趔趄。
争执间,那人腰间掉下一块腰牌来,砸在地上,“啪”地一响。两人双双往地上看去,只见一块黑底红字的腰牌躺在小白脚边,明晃晃的红色“禁”字教那刺客心里直打颤——
这东西,正是城里禁卫军巡逻时随身佩戴的禁字腰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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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是禁……禁卫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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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刺客怪叫一声,脸上哪里还有方才的愤恨,早已是一脸煞白、惊恐万状,不待旁边的起哄,扒开人群拔腿就跑。那双刀男子便冷笑一声,拾起腰牌,拉低斗笠,抽刀便追。
一边围观的得了乐子,也一起跟在后头闹哄哄地张望,直到看着那男子紧追着刺客一齐飞檐走壁而去,才三三两两地散开,街面上也渐渐重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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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汴梁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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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一苛一个跟头翻过屋檐落进院子里,扭头一看,那黑衣男子紧追不舍,竟也走的是屋顶墙头的路,便知今日是碰上了高手。因而几步翻出院外,趁着树枝掩映几步闪进一条小巷内,过街老鼠似的钻了进去。
双刀执法使郑柘在屋顶上收了步子,打眼一望,那小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竟然不见了踪影。
“啧……跟丢了。”
郑柘暗暗握拳,双眼在斗笠与面罩之间来回扫视眼前林立的房屋。
密云无雪,天空低垂,脚下屋檐楼顶片片丛丛延伸到城墙脚下,沉默安静,理应藏不住丝毫鬼祟的脚步声,但他将四周观察了几遍,一无所获。
“这小子原来这么能跑?嘿……”
郑执法跳下屋顶,借着起身的工夫将四面巷子瞥了一圈,但见周遭除去零星几个端着木盆的浣衣女,并不见甚么可疑身影。再细细听来,四下里浣洗晾晒、柴米油盐的动静里,只偶尔有谁家女儿嬉戏打闹之声,娇滴滴的,搔人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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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没甚么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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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听片刻无果,郑柘摇了摇头,将刀收起,沿着小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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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罢,即便捉不到人,这般吓他一吓也足以教城内外刺客收敛手脚,如此也够向小统领请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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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走到下一处交叉口时,他耳中忽然捕捉到远处一声响,接着便是一阵急切的声音,好似是两名女子在交谈。
仔细分辨分辨,两人俱是西南口音,其中一个声音水灵清脆,即便隔着很远,也能听见她口中的一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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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的?罢了,听着也不像遭了贼的,谅那小子也不敢往女人身边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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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柘抬脚欲走,却又忽然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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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西南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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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度回首,寻着声音来处,望向巷子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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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脆响传来,独狼与唐靖被突然撞进屋中的不速之客吓了一大跳,在二毛扑棱棱乱飞的动静中双双亮出家伙,警戒来人。
唐靖张开弩机对准地上打滚的那厮,还未出手,便被独狼一把拦住:“等等!——小白?怎么是你?”
她放下弩机,戒备万分:“什么人?你认识?”
“别紧张!是自己人。”独狼缓过神来,将袖剑收回,扶起地上灰头土脸的白一苛,“怎么样,还起得来么?怎么这样狼狈,出了甚么事?”
继而对同伴解释道:“阿靖,这是兄弟会的白一苛。去年你与张兄弟在洛阳那会,是他在这里负责通风报信。眼下城里只有我与小白留驻,是兄弟会自家人,不必担心。”
唐靖没有答话,只是密切关注着白一苛的一举一动,又走到一旁将被撞开的屋门反锁,任独狼与这小哥说话。
那白一苛被独狼架到桌边,好容易坐下来,哆哆嗦嗦地要开口,才发觉手脚都软了。待他缓了好几口气,这才拉住独狼,哑声道:“阿姐,不好了……小弟……小弟被禁卫军的人盯上了!”
“什么……”独狼一惊,却也不意外,只追问道,“莫慌!盯上你的是甚么人?”
“是……是咱们没见过的高手!”小白打了个哆嗦,比划起来,“这么高的个子,穿一身黑,背两把刀,蒙着半张脸,小弟也看不清长得甚么模样……”
独狼皱紧眉头,又问:“你在哪里碰上的他,又怎会暴露了行踪?”
小白垂头丧气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铃铛:“说来话长,阿姐,小弟的狗儿被人偷走杀了……小弟去寻才发现,正是此人捉的狗!这狗贼横行霸道、泼皮无赖,小弟一时冲动,便与他过了几招……谁知……”
“谁知他却是禁卫军的,还发现了你的身份?”独狼接茬,语气几分不善。
白一苛挑起眼皮,小心翼翼地瞅了两位姑娘一眼,沮丧地点了点头。
“唉,你——”独狼有些气恼,“你好会冒险,咱们岂能轻易抛头露面!”又强压下性子,“不说了,我记得你总共养了三只狗,丢的是哪只?”
“是黑脸……”提起爱犬,少年眼眶又要发红,嗫嚅道,“我养了四五年……就这样……就这样……”
“丢了也没法子,”独狼打断黯然神伤的小白,“今天先躲过这一劫,活命最要紧。往后那两只你自己留神着些,眼下时局不利,千万莫再因狗儿猫儿给兄弟姐妹们添乱。”
“是……”白一苛用力点点头,惊魂未定地看着外面,“阿姐,那人追着我一路到了这一带,我趁他不注意才跑到这里,不知他是否还在外头搜寻我……”
唐靖闻言,隔着窗纸看了看外面,站得离窗户远了些。
独狼道:“他走不走,咱们都不好一直躲在这儿了。幸好禁卫军的从前没发现此处,我与阿靖又新贴了两个丧字、撒了些纸铜钱,想来他也不敢随意进来。这样,我们且先进里屋藏着,等天色晚了,我再去侦查一番。”
小白感恩戴德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好!阿姐果然有勇有谋,多谢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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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将外面草草收拾了一番,看着没甚么痕迹了,便要去往里屋。
然而小白才进了后面,唐靖却忽然拉住独狼,低声质问道:“这个地方,你还给旁人说过?”
独狼安抚道:“不曾说过,只有你知我知。”
唐靖追问:“既然无人知晓,他又怎会知道你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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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狼的脚步顿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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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扶着门框,并未说什么,只是匆匆扭头唤道:“进来吧阿靖,外面不太安全。”
唐靖望着她的背影,忽而后退两步,摇头道:“抱歉,我想留在外面。”
“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多心。”
唐靖却固执地摇着头:“阿若,防人之心不可无。亲生姐妹都不可信,自家兄弟又能如何?”
两人对视片刻,独狼妥协。
“好,听你的,我也在外面。”
唐靖让开一步,看向大门。
独狼关上通向里屋的房门,走到她身边,掰了掰手指,笑道:“——想那厮还不知是狼是狗,多我一个,以防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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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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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唐靖疑惑扭头。
独狼收起笑容,慢慢将手指树在唇边。
“嘘……”她说,“听。院子外面,是不是有动静?”
唐靖立即盯住门缝,凑近听了,小声道:“有人在路上走,步子大,是男人。”
——来了。
二人立即屏息静气,屋中一时无声。
但院子外面,忽然也没了声音。
唐靖看看独狼,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按兵不动。
二毛在桌角蹲伏,屋内方才扬起的灰尘此刻已重归沉寂,时间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响起一阵风声。
树枝摇晃,沙拉作响。
不知追踪者是否已经离去,两人保持着潜匿之姿守在门边窗下,纹丝不动。
突然,独狼耳朵一动,旋即抬头,盯住头顶上的横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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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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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卫军的人怎会有如此轻功……”她直直盯着上面,低声道,“该死……”
唐靖张弩拉弦:“如何行事?”
“先下手为强。”独狼双目迸出杀气,移至窗边,将桌上小鸟招呼在手,“阿靖,你掩护我。二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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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郑柘立在方才传出说话声的院子屋顶,屋里却早已没了声音,听了许久也没甚么异常,好似无人居住。再看门上的丧字、院内外零散的纸钱,那女子交谈的声响在脑海中一时诡异起来,仿佛女鬼显灵。
但他却不信这些。
郑柘很早以前便知道,愈是鬼神作乱,便愈有人装神弄鬼。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外头听不见声音,那便不如下到院内,进屋一探……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脚下,好似脚下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而他在与它对视着,试探着,心中敲着未名的鼓声。
他抬脚就要向下跳,却突然急速收力,眼见着院内一声破门窜出一个兜帽女子,还未抽刀应敌,已有一道黑影自那女子身侧扑面而来。他顾不上细看抬手便挡,一把便抓住了那炮弹似的物事——竟是个怒睛利喙的黑鸟!便将它丢到一旁,噌噌两声自背后抽出双刀,继而朝着那刺客泰山压顶而去,大笑道:“刺客贼子怕是黔驴技穷了,竟拿个麻雀啄你爷爷!”
独狼眼观六路,迎风回浪般后撤躲过此人冲击,与他拉开距离。
此人黑衣蒙面,只露双目,一副穷凶极恶之相;又将两把大刀在手里舞得开山震地呼呼生风,当真是来者不善。
她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旋即趁其不备飞身袭来,却不想那人也是迎头便砍,仗着力气狠辣,直直地向着她脖颈便劈。
独狼心下一惊,此时收力已来不及,如此与双刀抗衡又易折断袖剑,正暗叫不好,便听砰砰两响,两支短箭从暗处飞来,生生击歪刀客凶兵。
是阿靖!
她堪堪躲过两刀,登上对面房檐,借着唐靖的掩护,找准时机高高跳起,照着那厮后背脖子飞身一扑。
谁知那人却如脑后长眼般早有提防,分出手去一刀格挡唐靖暗箭,而另一把刀竟如飞镖般脱了那人手掌,对准独狼腰腹直直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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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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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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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刀落地的当啷声中,独狼砸落在地。
大地生冷结实,她用力攥着拳头,喉咙中挤出压抑不住的痛呼,缓缓将手探到腰上。
这狗贼竟如此歹毒……这一刀拦腰飞砍下来,恐怕这身子早已成了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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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着牙摸到身上,却忽然愣住,在腰上来回探了两下,登时一惊:被刀砍中的地方,居然没有伤口!
怎么会?!那样大的力气,别说是人,便是树也能被他劈去一半,怎会毫发无损?!
看看地上掉落的的大刀,她心中闪念:难道,难道方才他掷过来的,是刀背……
不敢多想,独狼忍痛跳起,使出百般本领攻他要害,却均被招招破解,其对刺杀套路之熟稔仿佛比她还要精通。但几番战斗下来,仅剩单刀的郑柘应对纠缠不休的独狼与暗处作战的唐靖还是有些吃力,不知不觉间已与独狼双双斗上屋顶,而天色也随着时辰渐晚而始见昏沉,许多拳脚已有些瞧不真切了。
一支短箭自下而上击碎郑柘斗笠边缘,破碎的竹茬在两人之间纷飞坠落。
他还欲再战,却见暗处的唐靖已转移到正对着他的墙头上,便分心出去瞥了她一眼。
就此一眼,他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那人立在正对着屋檐的地方,弩机张开,弦上搭着三支短箭,直指自己头颅。
郑柘不由得盯住了她,目眦欲裂。
像是提前感受到箭矢穿透身体的痛楚,他体内忽然泛起一阵剧痛,好似万针刺心。
独狼见他有异,当机立断死死咬住攻势,竟将方才局势三招逆转,将那禁卫军的身上割出几道伤口来,把那厮逼得负伤退在屋顶边缘,只消向前一刺,便会坠落下去,或者沦为袖剑下又一条孽魂。
他站在独狼面前,额上冷汗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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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这伤早不发晚不发,偏要在此时碍事!
眼下这两人亦不会给他服药镇痛的机会,她们只恨不得他被一剑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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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狼举腕上前,却被郑柘抬手挡住。
“嘿嘿……小娇娘,莫着急,动那么大的火气做甚……”他的眼睛在笑,“你今日要不了爷爷的命,爷爷我可是给你送大礼来的!”
“阿若,不要听他废话,”唐靖在对面喊独狼,“杀了他!”
“哟,那边的也是个美娘子!”郑柘没看唐靖,反而只看着独狼打起了哈哈,“美娘子想要我的贱命,岂有不从之理?该杀,该杀!”
“少废话。”独狼冷冷道,“直说吧,禁卫军的要你带甚么话,交待完了,送你安心上路。”
郑柘便歪着头笑起来,朝独狼走了一步:“嘿嘿,小娘子说话教爷爷好生心冷,且走近点,我送你一样好东西……”
“阿若小心,当心他身上有暗器,退远点!”唐靖依旧瞄准着郑柘。
独狼警惕地着看他一步步往自己这里走,一退再退。
退了四五步出去,郑柘忽然脚步一闪,蹬地迎面扑来,将她撞倒在地。不待袖剑伺候,这厮已一个翻滚躲到她身侧,借势躲开几发弩箭,继而凭借屋檐树枝在唐靖射程范围里左闪右躲,顷刻间便跳到院子里,捡起另一把刀,不顾身后紧追而来的凌厉箭矢,夺门而出。
“娘子们,留步!爷爷走了,不必送了!”
他仰天大笑,扬长而去。
唯有这句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话儿顺着冬风飘散开来,随即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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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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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东西……竟然跑了!”
唐靖跳下院子要追,却被屋顶上的独狼喊了回来。
“阿靖……嘶……等等。”她坐起身来,检查了一下方才被撞的伤势,却忽然在手边瓦片里发现一卷被红绳系了个结的树皮,“这是什么东西……”
两人在屋顶上会合,唐靖扶她起来,又去旁边捉被困在枯树枝里的二毛:“你没事罢,方才那一刀……”
“没事,我还好。阿靖,你代我下去告诉小白,就说这一带都已被禁卫军盯上,教他与我们分头寻找新地方藏匿。”她扶着被砍出青紫的腰,待同伴带着二毛下去院子,才重新坐在屋檐上,皱眉喃喃,“嘶……呼……下手真狠。这狗东西究竟甚么来头,明明是军营的路数,却又比那些人耍得更野三分……真是奇怪。”
她休息了片刻,端详起手上的树皮来,越看越觉得像是密信。
但解开红绳一看,里头却什么也没写——只是一块被刀割下来的、空空的树皮。
这是他撞倒自己时丢下的东西。
独狼蹙眉,将手中的树皮揉搓几下,一股浓浓的草木气味飘进鼻孔,仔细嗅嗅,像是柳树的味道。
如此大费周章地将这玩意丢给她,却甚么也不写,这厮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莫非这便他口中所说的,禁卫军带给刺客的“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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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她倒吸一口凉气,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望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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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若,怎么还在上面?快下来包扎,小心被发现。”唐靖在下面喊她。
独狼从沉思中起身,将树皮揣进怀中,继而跳下去,迎着唐靖道:“等下再包扎,我有点急事,要出门一趟。”
“去哪?”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避开小白所在的方向,低声道:“情况不太对,我即刻出城,传信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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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阴沉沉,见不到一丝阳光。
堆积的云层在灰色的空中缓缓滚动,湿冷的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带来冬日的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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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之日,政和五年的第一场大雪,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