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柒大风起兮
——张载远孤胆夺东昌,吕夫子闲情观鼠辈——
·
上回说到:花朝佳节,景年与好友游玩罢,前往兄弟会同盟独狼女侠所藏之地拜访,意外碰见在洛阳不打不相识的唐门代门主唐靖,三人就近两年汴梁之变化交谈一番,景年得知禁卫军中出现了一位名叫“郑柘”的劲敌,又知晓此人正在紧盯兄弟会线人白一苛不放,颇为在意。随后,三人又商讨除掉唐妤之计划,相处融洽。景年走后,独狼意外得知唐靖对白一苛有所不满,却不解何意。
就在几人交谈结束分别后不久,某热闹处附近的正店内,一位闲情雅致的男子独自饮酒作乐,却有两名差役找上门来,似乎要告诉他甚么不便人知的事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与此同时,京西东路。
·
月晦星高,层林暗簌,东京禁卫军统领张景弘着红衣银甲肃立南望,望向不远处护城湖内方方正正却屡见火光的小城。
自领朝廷特调精锐禁卫军驻扎于此五日有余,此城难破。原先城里驻守的官府势力早在那高太尉亲戚高飞熊带头之下跑得没了影,余下的守军一部分随着守城大将张清投奔了山贼草寇,一部分与城内作乱的火花寨匪徒沆瀣一气,见来的禁卫军不过二三万,便以百姓相要挟,将区区小城守得结结实实,军心每况愈下,令张景弘面色愈发难看。
“统领……”身后一人策马靠近,在夜风**手禀报,“现下已是戌时一刻,何时攻城?”
张景弘收回目光:“传令下去,各队整顿,一刻后,西向集合。”
那人道:“是!”
继而望向层云厚实的天边,感慨道:“今夜晴月有晕,两个时辰后将起大风,是得快些了。那帮家伙一路行军,还没正经歇息过,再是精武有力,手脚也慢了许多——我去教他们动作再快些。”
景弘并不回答,只是随意挥挥手,嗯了一声,那人便策马去了后方营地。
不多时,一阵马蹄列甲声,便是队伍重新整顿好,已在分卒纳伍,就要绕道往西走了。
张景弘仍静静立在原地。
天上明月在,虹晕环绕,明朗动人。
天边叠着遥远的云,天尽头飘着丝缕的风。
天底下的小城孤立湖中,其上火把环伺时时走动,唯有西门火光寥寥——自入戌时,西门附近城中忽冒火光,不知狼狈作何闹业,唯见一人登楼差了十余贼寇下楼而去,似是着急救火,一刻未归。
如此良机,景弘尽收眼底。
他紧持马缰,望向西方。
队伍已接近西城门对岸,他便策马入林,马蹄踏在湿漉漉厚厚的落叶上,只发出快速且沉闷的声响。
方才过来禀报的副将听他来了,勒马回头,叫了声“统领”。景弘一言不发,只是驱马上前,眼睛越过飞掠向后的树林缝隙,仍旧盯着那堵城墙。
良久,在湿漉漉的马蹄声与压抑的振振声里,那副将终于听见统领张了张嘴:“卫林,城上守多少人?”
裨将卫林立刻答道:“东西南北四面共计守卫六十人,一日三轮岗,今夜已在酉时轮过一回。”又问,“统领,虽说咱们要从西边打进去,若是两侧城中增援,打起来少不得棘手……”
“无需担忧,城墙敌众一应由边军队伍清理。”
“是。等等……统领是说那队老兵?”卫林刚一拱手,又抬起头来,“统领,他们乃是才从青唐边关撤回东京的边军部队,一日未曾歇息,便跟着咱们往东昌府来了,连月行军腿脚疲乏,此时若派他们登墙强攻,恐怕难以抢占先机,不如教他们在后方保障,也可保证咱们进退自如……”
“卫林,”张景弘打断他,“他们可是边军。”
卫林一愣,旋即低头拱手:“属下明白了。”尔后扬声向队伍前后,“众军士听令,加紧速度,赶赴西城门,戌时二刻,随我攻城!”
无人应答,唯有甲声振振不绝于耳,踏步声响彻林间,直指城西。
·
亥时一刻,东京汴梁。
·
闲冠鄙袍食客稳居座上,不动如山。
先前那二个疾行脚力已离去多时,眼下外头夜市正是热闹时分,赶上花朝佳节,街上多了许多赛花神般的女儿,要么三五成群,要么脚步匆匆,不定在何处便与心上人一起并着脚儿走了。食客便酣然闲饮,凭如此景致下酒,怡然自乐。
未几,又一疾行脚力匆匆而来,穿过来来往往的行菜拜至食客身前,低声道:“拜见吕夫子。”
食客未落箸,以筷首点点木盘:“起来言语。”
“是。”来人起身近前,如先前两个同样附耳过去,随后退回半步,静待食客开口。
那吕夫子越听眼睛越大,继而一拍筷子,又击大腿,眉开眼笑,把住来人胳膊,追问道:“当真?”
来人道:“张景弘率兵讨伐东昌叛贼,今日下城,前线战报白纸黑字,一点不假!”
吕夫子放下筷子,手指摩挲此人臂膊,喃喃道:“好,好啊……这才去了几日,说打便打下了,这张载远,当真有点本事!”
来人站在一片喧闹声里望着他:“夫子,此事可否禀报大统领?”
吕夫子瞪他一眼:“此事怎敢问我?如此好事,你本应先行禀报大统领才是,快去,快去!”
那人便低低答了声“是”,刚要走,又被叫住。
“哎哎,别急着走。”吕夫子又重新拾起了筷子,伸进盘中酒菜里,满面春风道,“城中那么多载远的老部下,这会等消息怕也等急了。报知大统领后,你可要记着给兄弟们通传一声,教他们放下心去,专心巡城,”他竖起一根手指,笑眯眯地点了点桌子,“莫要时时惦记小张大人了。”
来人已退,吕夫子悠然咀嚼酒菜,左手执杯,右手落箸,一双细眼挑起三分眼袋,看着脚力下楼的方向,唇动不语。好半晌才微微一笑,旋即抹了抹嘴,将那笑容抹在衣袖上,消失不见。
·
亥时三刻,东昌府。
·
“卫将军!城南尚有贼众抵抗,兄弟们只过去了三十个人!”
“速速再带一百精锐清剿!”
“卫大哥,城西城楼上还有两个活口!”
“着弓手应付!”“是!”
“不好了……不好了!城北有民舍被贼人入内霸掠,扬言要咱们退出城内,否则,就要杀人灭口!”
“现在情况如何?”“兄弟们十多个人围着宅子不敢动,那帮狗东西个个亮着大刀,已伤了家中娘子一刀!”
“啧!这帮鸡鸣狗盗的杂碎,你且再带几个弓手回去,我清了这院子便过去支援!”
“多谢兄弟,小心些!”
“——卫哥!兄弟们翻遍了整座城也没找到火花寨寨主崔山刀,只怕是趁乱逃出去了!”
“往哪个方向跑了?”“有人瞧见他曾往东边去了!”
“东边……不好,他们原先的老巢就在东边城外,快出城去追!”
“是!”
……
一队又一队禁卫军穿梭在大街小巷,脚步声与喊杀声回荡在东昌府内外。
自下此城,鸡犬不宁。负隅顽抗者众,许多投靠了草莽的**在城里横行霸道,火花寨头目也趁乱逃出城外,尚未伏法。卫林正带队搜查一方被传为被贼人占作据点的豪宅大院,好容易了结一桩桩突发状况,才踏出门外牵马,便听一侧传来一阵马蹄声,定睛一看,正是统领一骑绝尘而来,手中提着把不离身的细长弯刀,正往地上滴着血。
“统领!”卫林撒开缰绳,上前拱手。
“来,”张景弘勒马止步,往左偏了偏头,“随我巡城。”
卫林瞥了两眼统领的刀,见那上面沾着稀疏毛发与血,知他方才只怕又以一人之力追剿匪徒去了,心中不敢大意,赶忙向院子里唤道:“来几个兄弟,随统领巡城!”
立时,院子里急急出来三五个人,朝卫林一抱拳,接着各自上马,追上两人脚步,一同向北,奔向杀声最盛的北城墙下。
·
亥时三刻,东京汴梁。
·
“让开……快让开!”
夜市近散,人海的喧哗忽被一个横冲直撞的少年冲淡,人流中的裂隙由远及近,分开不久又迅速合拢。
那少年顶着一头枯草似的乱发,脑后高高扎着个乱七八糟的马尾,一面没命似的往前跑,一面急慌慌地回头看,见身后那阎王似的黑面斗笠还在紧紧跟着冲过来,便愈发张皇,顾不得四周游人骂骂咧咧,夺路便跑。
很快,刚刚合拢的行人再次被分散开去,路边提灯赏玩的男女纷纷惊叫连连,后退着、推搡着,给一名黑衣遮面的双刀男人让开一条足够行走的空地来。
那双刀执法毫不理会身边窃窃私语,只是提着双刀疾行如风,见前头游人太多,避让不及,干脆一压斗笠、脚下一蹬,转眼便翻上一侧民居院墙,如一道黑风般追向那灰头土脸的白衣少年。
人群喧哗吵闹,在二人身后重新聚拢,不多时,便已无人再看这场狸猫捉耗子似的大戏。
白衣少年仓皇冲进转角,奔向一街之隔的另一条热闹之处。
黑衣执法飞檐走壁,紧随而去。
然而这条街上人流并不见少,反倒因为街窄拥挤,又有侵街楼阻隔视线,那白衣少年乍一钻进去,竟顷刻便混在人群里,看不见了。
双刀执法便在墙头站稳脚步,四下察看,见找不出那人踪迹,便欻欻地收了刀,一压斗笠,跳下院墙,带着一双鹰似的凶眼,逆人群而行,缓缓巡视着每一个迎面过来的人。
这个不是……
这个也不是。
行人不由得看他,但他却目不斜视,挨个打量着经过自己身边的男人。
忽然,他手腕一抬,拿胳膊别住一个头戴风帽的矮个子,起手拽下风帽,却眉头一皱,放了人走。
这个更不是……
突然间,他的耳中捕捉到一丝异动。
他看向前方不远处,只瞧见灯影下,一个锦衣华服的女人拿便面挡着脸,而在她身后的粉面男子正痛斥身后某处。
“没长眼吗?快滚!滚!”
黑衣男人拨开人群,一手放在刀柄上,向那里走去。
才走几步,便听一连串的惊叫此起彼伏,他一蹙眉,暗道不好——那小子又跑了!
他再次催动身形,狼奔而去,这条街上也响起一片片一阵阵骚动,惹得四周正店脚店里的食客纷纷探看。见是有个禁卫军在追捕一穷困少年,众食客不禁纷纷开怀,一时间,楼上亦热闹起来。
黑白两色身影倒映在一名凭栏而望的食客眼中。
他闲冠鄙袍,状似微醺。
却有双眼不经意地审视着这场戏码,以景下饭,回味无穷。
然而,就在他盯上那禁卫军的双刀执法使的一瞬,黑衣男人也似感应到甚么一般,忽然站定,一压斗笠,瞪鹰似的眼睛挑向上方,与他对视。
二人一高一下,目不转睛。
谁也没有眨眼,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只有食客忽然侧手端杯,隔空一敬,仰脖饮下。
落手后,热闹依旧,黑衣无踪。
·
子夜时分,东昌府。
·
一番清理下来,城内负隅顽抗者已基本剿清,唯有少数喽啰随火花寨寨主逃之夭夭,禁卫军搜寻未果,便撤回城中,分赴四面城墙及城中要闹处把守。
听着混乱纷纷的城内渐渐平静,卫林的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兄弟们在城中作战,他也已跟随张景弘巡城两周,手中的枪沾了几层血,统领手中的刀却从原先的血迹斑斑变作锃亮,寒光闪闪,却教人看一眼便要捂脖子。
他收回目光,看向统领的背影。
眼下城里终于安生下来,便是跑了几个喽啰,谅他们也不再敢重新对抗这二三万禁卫军精锐——这座城,算是彻底打下来了。
然而张景弘却并不松懈。他像一只孤胆的狼,审视着刚刚到手的黑夜中的领地。
卫林紧紧跟着统领的步伐,身后四名轻骑兵也仍在四处巡视,生怕错漏犄角旮旯里藏匿的凶徒歹人。
这儿是东昌府城北,东昌比之东京,路径更窄,民居高墙林立,将这一带分隔成一条又一条井然有序的巷子通路。白日里这地界总引许多小孩儿过来藏猫猫,一个钻进巷子,十个也堵不住,倘若贼人藏匿在这一带……
是而每经城北,卫林便愈发警惕。
快马奔蹄阵阵,六人驰过大街小巷,正要去往北城门附近,张景弘忽然勒马,驻足回首,将目光抛向身后几座民宅屋顶。
“统领?”卫林也跟着打量起来,又回头看他,“这里可有不妥?”
景弘未答,卫林向身后一挥手,四骑兵便纷纷调转马头,要去民宅门外一探究竟。
“莫要扰民。”
统领说罢,继续前行。
卫林赶紧重新挥手:“回来,回来!”
六人继续巡查,过北城门入城西北,还未出多远,景弘再次驻足回首,这一次,盯向前方。
“统领……”卫林担忧道,“统领可是疑心哪里藏了贼人?我带兄弟们去瞧瞧,免得一夜过去,给他们留下可乘之机。”
景弘摆手,继而一夹马腹,马儿便如飞箭般飞奔向前。身后五人一惊,卫林虽满头雾水,却仍不敢大意,埋头策马,几步便撵向统领。谁知就在接近景弘身后之时,红衣统领身形一动,勒马扬蹄,马声长嘶,旋即白光乍现,弯刀出鞘,但闻空中刺耳金鸣,只见张景弘刀身所挡之处,一黑影自身侧屋檐飞身而下,手中银光两把,直指景弘心口——若非统领弯刀相击,只怕那两把寒芒,双双都能要了他的命!
卫林大惊:“不好!——兄弟们,有刺客!保护统领!”
五人迅速团团围住景弘,继而一人飞枪而出刺向刺客,哪知此人早有戒备,见行刺不成,立马躺倒在地,一骨碌从马肚子底下滚了出去,轻轻巧巧攀上院墙屋檐,自房顶上没隐身形,遁逃入城。
“果然还有余孽!”卫林持枪四顾高叫,“咱们还不能休息!城里只怕还有刺客势力盘踞,兄弟们,护送统领回营,咱们再狠狠地跟他们干上一场!”
话音未落,只听脑后传来噗嗤一声闷响,卫林与护卫纷纷循声转头,却见统领自马背一个挺身踉跄,紧接着,地面传来鲜血淋漓的啪嗒声。
——这是什么声音?
——难道是……糟了!难道有刺客偷袭!
卫林瞪大眼睛,看着统领马腹下流淌的鲜血,好半天才突然动起来,冲上前就要去护景弘的身躯:“统领?!你没事吧!”
谁知手掌扶在统领身上,卫林这才觉察出衣物之下有一层贴身软甲,继而向后一看,才发觉景弘单手背在身后,却是方才还在自己旁边的一名骑兵兄弟,此刻正以一个奇诡的姿势伏在统领身后。
再一看,那骑兵右手死死抓着一把短剑,一端割破景弘后背衣物,露出里面坚实的软甲。而他的身体却早已被统领的弯刀自腹部贯穿,刀尖出背一寸,人还未咽气!
——是刺客……不,是内奸!
卫林被这光景惊得不敢妄动。禁卫军中竟有人想刺杀统领!他从未想过自己手下竟会出这种荒唐事,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一枪护在统领身前,向后喝道:“兄弟们,把他拿下!”
·
丑时二刻,禁卫军驻地。
·
卫林擦了擦手上的血,匆匆钻出审讯室,面见张景弘。
“如何?”
“禀统领,属下已照您的吩咐将二人分别严刑拷打一番,眼下已有一个撑不住昏死过去,还有一个仍旧不肯松口……”
景弘未卸甲,靠着桌案小憩:“问到了甚么?”
“那刺客是桂州人,名叫刘雄,年二十三,家有一妻一女,房舍田宅为强盗所占,辗转来东昌营生。”卫林低头道,“那兄弟……那细作我认得。姜五,年二十七,与属下同为江陵人,随父从军,擅使弓枪,几经调用,终于在应天做了禁卫军,是才被调来统领麾下的……属下原本还颇为信他,前几日还同他说过话,谁知他竟是……他竟然……”
“嗯,”景弘盯着卫林的眼睛,“知道了。不出我所料的话,二人应是里应外合。你可问得他们是何人所派?”
卫林看看景弘,低下头去,摇了摇头。
“把二人凶器收缴上来。”
卫林赶忙从身上掏了个布包,恭恭敬敬递给景弘,展开四角,将里头一把短剑和两把豁口的匕首露了出来。
景弘伸手拿起三把凶器,挨个翻查了一遍,见都是些寻常兵器,便随口问道:“没了?”
“没别的了。”
“身上只搜到这种寻常匕首?”景弘搁下两把匕首,重新坐了回去。
“是。”卫林察言观色,补充道,“属下也曾奇怪,照理说,这刺客之流都是用着一种绑在腕下的武器,但属下仔细搜了他们全身也只得了这三样东西。统领,难道他们不是兄弟会里的人?”
景弘托腮静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鼻梁,片刻后,坐正道:“难说,此事有蹊跷。来人!”
外头的传令官一步迈入屋内:“在!”
“传令下去,将二人即刻押去城中,斩首示众。”
“得令!”
景弘又看向副将:“卫林,带队押解之事,便交予你了。”
“统领放心,属下必不会再出纰漏!”
“嗯。”他看着卫林,状似不经意道,“事大易乱,人之常情,你等作战已久,难免疲乏,便是出了甚么差错,也不必太过苛责。”
卫林一怔,旋即明白统领深意,再次拱手道:“——是,属下明白!统领,一切放心!”
·
此时,东京汴梁,汴河之南远郊。
·
夜市早已散了,距离早市开市还有一二个时辰,大街小巷已重归寂静,大道成了夜猫儿的乐土。
辞别秋月姨,张景年从小路钻出来,恰好瞧见路边屋顶上蹲着个眼熟的身影,拿眼看了,笑道:“子骏!蹲那儿做甚?”
辛子骏正抱着刀发呆,见有人喊,便倏然展露笑容,站起来便往下跳:“兄弟!你来得正好,我正饿着肚子,你身上可有吃的没有?”
景年道:“黑灯瞎火的,我往哪儿弄吃的去。你怎么在这里待着?”
子骏伸了伸懒腰,舒展筋骨,跟着他一并往城内走:“天夕时看见向叔跟个小屁孩儿动拳脚,觉得有趣,就在这儿看,谁知道一发呆,便把我要做甚么给忘干净了。”
景年暗道无奈,他知道子骏容易忘事,却不知她竟为了回想要做的事在这里一坐坐到此时,便叹了口气,好笑道:“说甚么小屁孩儿,你还比我小上半岁呢。下回忘了事便找我来,你记不住便记不住,我忘不掉就成了。”
“忘了便忘了,谁还去巴巴儿地找你去,我还无事一身轻呢!”
“那可别怪我羡慕你。”二人走进南城门,景年继续道,“这一阵,会里暂时还没甚么用得到你的地方,你只管别乱跑——近来有个凶阎罗在城里盯得紧,要是撞见了,你可不一定应付得了。”
“那可未必……”子骏咕哝一句,抱着胸,信步往前走,“对了兄弟,这个时辰,城里还有吃宵夜的地方么?”
景年耸肩:“但凡你早想起来要吃饭,这会也要甚么有甚么了。”又道,“不过,我倒能带你去会里蹭顿宵夜,昨儿才给伯父买了点好肉好菜,等下用他的炉灶打个火,好歹也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如何?”
子骏道:“那也成。还有一事我要求你,兄弟,我来东京几天了,白日里天天人来人往,吵得我头大,这会儿夜里没人,你便看在咱俩算半个同胞兄妹的份上,且带我将这里转一转,免得我日后跑动起来找不着路。”
景年笑着逗她:“何时跟你算半个同胞兄妹了!兄妹倒还合理,同胞又怎么说?”
子骏指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景年的脸。那年轻人便懂了:“嘿……我说呢,这脸倒真是缘分。正巧我也有话同你嘱咐,便随我来罢,我带你将这汴梁城好好地转上一转。”
“好!”子骏兴奋起来,抱着刀问,“先去哪儿?”
景年抬起下巴,指指前方愈来愈近的、寂寥无人的州桥:“喏,就那儿吧,咱们东京白日里最热闹的地方——桑家瓦子。”
“噢……瓦子里好玩么?”子骏朝前方探了探头。
“瓦子啊,”景年望向那一片屋舍,忽而有些出神,望了片刻,便落寞地吐出后半句话来,“都是些聒噪的消遣,没甚么好玩的东西。不过是想到头一回来玩时极有意思,便也想给你也瞧一瞧罢了。”
子骏看着他,好半天没说话。
反倒是景年却问:“怎么了?”
“我却不想去了。”
“好端端的,忽然说这话作甚?”
“兄弟,”子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和眼睛,“犬儿的鼻子最灵,眼睛也最亮……这话,我是替你说的。”
景年忽然站住了,定定地望着她。
·
二人无言,东京的街道上,自南向北,起了一阵微卷的风。
·
东昌府,禁卫军驻地。
·
“报!统领,大事不妙……”卫林急冲冲地穿过几名守卫,一路闯到官衙大堂里坐着的景弘面前,大声道,“兄弟们守卫不力,刘姓刺客与姜姓细作双双脱逃……他们……他们趁我们不注意,走到半路,便撞倒兄弟们……径自跑了!”
景弘抬首,与卫林对视,二人互一隐笑。
“快追,往哪里逃了?”
卫林道:“分头跑的!”
景弘便向下一挥手,那副将便心领神会,向外传令道:“好!禁卫军各队听令,立即降下四面城门,严防死守,必得捉到刺客踪迹!”
未等多时,城内便传来信报。卫林复禀报道:“禀统领,那二人在城西会合,一同往西跑了!”
“往西?”景弘琢磨片刻,忽然轻蔑一笑,“若我没猜错,兄弟会的据点应当就在此地,怎么会往西跑?”
卫林道:“是啊,难道这回不是兄弟会的刺客?可就算是听命于旁的势力,他们没能伤着统领,回去岂能落得着好,这般拼了命也要逃出去,又是为何?”
“拿钱办事,回去复命,便是落败,好歹也可多活一天。”
卫林点点头:“倒也是这个理。属下便着人跟着,看看他们到底要跑到哪儿去……”
“不必,”景弘止住话头,“我已经知道了。”
卫林讶异,正要再问,又觉得不该再多嘴,便看着统领起身走出屋子,一路跟着他到了外头,如此踱了一趟,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统领……那,那咱们现在……”
张景弘站定在衙署院中,一阵南风拂过,将他那高鼻深目吹得从卷曲碎发里亮出来,却吹不亮他那深邃的眼。
“去吧,再辛苦你一趟,”他的声音忽然比方才低沉了些,好似凭空多了些心事,“查清楚前几日兄弟会来驰援的刺客还有多少乔装打扮混在城里,五日之内,我要东昌府主事的项上人头。”
“咦……是!但是统领,方才不是说他们并非兄弟会的刺客——”
“卫林,”景弘抬起头来,“他们不是,也得是。”
“啊……啊?”卫林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隐隐觉得统领说得确有此理,便“噢”了一声:“我知道了,统领,捉拿刺客这事属下做得少,便都听统领的。不过,属下愚笨,还是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不是兄弟会的人……属下只知道姜五他,他从来没同刺客有过勾结,做出今日之事,想必是蒙受奸人教唆,或是被那刘雄收买而致……若真是兄弟会的人,那咱们禁卫军里,会不会还有这样的……细作……”
景弘默然无言,负手而立。
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话来:
“是或者不是,有还是没有,今夜都已有了定夺。”
副将不语。
又一阵风吹过,好似比方才强了几分。
衙署外头的树木正抽着芽,风一起,摇摇晃晃,枝干强韧,却又分明弱不禁风。
“呀……”卫林站在统领身后,眺望南方,“统领,时辰到了,要起风了。”
“是啊,”张景弘仍旧静静立在院里,“就要起风了。”
·
有风自南,吹面而来。
红衣银甲的统领,却在看着西面的天穹。
·
丑时三刻,平湖起浪。
早春的风,如同脱缰之马,横冲直撞,风起云涌。
俄尔浊尘飞沙,百花零落,但闻呼啸声如千军万马,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风,铺天盖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