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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风雨如晦

——狂刀客金鸣春雨夜,病走犬智斗柳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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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被独狼唤出的景年听闻辛子骏接着疯疯癫癫的劲头擅自去了城内,二人商议起寻找此人的计策来。就在谈话间,独狼透露出兄弟会留在城中的线人白一苛躲避郑柘追杀成功活命的消息,并催促景年尽快去见小白一面,以获得更多关于郑柘的情报。二人便在城门附近分头行进。重新见到景年的小白欣喜异常,兄弟二人就两年间种种感慨一番,又因东昌府苗秀才被杀一事小有争执。就在二人争论之时,独狼重新找上门来,向景年报告一个消息:有人目击辛子骏出城,他们必须尽快找回她来,否则一旦撞上正在追杀刺客的郑柘,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在三人重返兄弟会时,导师李祯派来的刺客找到张景年,告知了东昌府兄弟会刘主事及会中兄弟共计43人全部被驻守东昌府的禁卫军部队剿灭一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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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一个时辰前,那辛子骏携长刀出了汴梁东大门,才在就近村舍歇了脚,见天色已晚,始觉自己出来得太久。这边城外的景象自她来了还未见过,一马平川,村舍林田一路延伸到老远外的天尽头去,南边的青苗种到了汴河河畔那边,这样的乡间景致,同千里之遥的家乡几乎没有甚么差别,便教她神志有些迷糊,顺着田地摇摇晃晃地走了好一会,直到月上枝头,再回首,才发觉自己早已辨不出回城的路了。

夜色已全然铺开,没有甚么凉气,只一股子热风荡漾在田间地头,教人闷得慌。但这热气反倒教这迷了路的清醒了些,好容易找了条大路踏上去,还没往西走几步,再抬头时,便见一旁房顶上模模糊糊立着个黑影,定睛一看,却是个黑衣斗笠背负双刀的男子,正站在屋顶上虎视眈眈地向四周扫视,好似只蹲守猎物的黑鹰。

方才来的时候,这里有这么个人没有?

——周围的路都渐渐绕得熟悉了,这人却教她迷糊起来。

子骏停下步子,揉眼细看。待看清此人身形,便更往前几步,将手一挥,朝那近在咫尺的男人招呼起来:“喂!上面的哥儿,你可是给我指路来的?”

月色下,她左手无名指的空缺处坦然亮着,倒映在黑衣人眼中。

那人便动了动,盯上底下这上门问路的,声音低沉:“你可知问的是何人么,刺客?”

“咦?这话奇怪,大晚上除了刺客,还有谁会站在这种地方?”她惊奇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你不是刺客么?若不是,那怎么给我指路?”

那人笑,前行两步,停在屋檐上,接着一跃而下,如同一道黑风。

“是或不是,有甚么干系?”

子骏便站定在路上,望着来人从地上起身,与他一起,将手缓缓放在自己的刀柄上。

“此话怎讲?”

“刺客,我同你没甚么话可讲。”那人将双刀抽出,在手中掂了一掂,继而搭在两肩,不紧不慢地向她走去,一面歪着头,似笑非笑道,“既然你有意要招我给你引路,便也别怪我不客气。夜深了,该是办正事的时候了,难得月黑风高,爷爷我便发发慈悲,亲手送你上路罢。”

眼见着此人步伐越来越快,来势汹汹,子骏早已扣上兜帽警戒,持刀相待,却无退意。她只讶异片刻,继而得了乐子似的大笑起来:“哈哈哈……这话有趣,甚么上不上路的,原来是要杀我!”

忽然间,笑声戛然而止。但闻一声金鸣火花四溅,那黑衣男子双刀破空而来,激起尘土一片,待尘烟消散,但见刺客一柄长刀死死架在双刀之下,竟将来人攻势尽数格挡,口中叫道:“好险好险!”

继而一个闪身退开三尺,将长刀卸下,往地上一拄:“好儿郎,二话不说,当真痛快!只是你大话说在了前头,送我上路?哈!却看看你有没有这引路的本事!”

说罢,踢刀旋身袭去,当得一手便打横劈在来人双刀刃上,击出火花迸射,状若璨星。二人交手一番,子骏笑道:“你这官家的刀,却打得七分野气!好兄弟,你究竟是哪条道上的,报上名来,我杀你也杀个痛快!”

黑衣人笑道:“想杀你爷爷?也罢,死在我刀下的,十个里有八个都像你一般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只可惜,他们比你聪明些,在见着我的时候便已经晓得我姓甚名谁了。你呢?难不成你们那帮好兄弟,还不曾给你透过底?”

谁料子骏听了,只腾了只手掏耳朵:“真聒噪,你到底叫甚么名字,再不说来,休怪我拿这铁面杖给你从嘴里擀出来!”

黑衣人听得哈哈大笑:“好个口出狂言的东西!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罢了!管你晓不晓得,爷爷且再同你说一回。”他收刀蓄力,摆出架势,狞笑道,“爷爷我大名郑柘,是大宋禁卫军大统领张邦昌手下的一条狗!记好了,便带着这个名字见阎王去罢!”

说罢双刀挥来,子骏收力急躲,堪堪躲去这能削脑袋的一招,转而闪身至其身侧,又跨到此人身后,停也没停便如恶犬扑食般撕咬上来,照着郑柘脑袋便斩。郑柘回身格挡,却在那一瞬,子骏猝然眼露凶光,调转刀头冲着那双劲腿便划砍过去。可惜那人身法实在灵巧,饶是她速度再快,也终究只在郑柘腿上擦了一刀,留下一道浅浅洇开的红痕。

郑柘后跳收脚,稳稳身形,便杀向刺客上身。

刀光如风而至,可那衔刀犬又怎会乖乖挨打?早已抬起臂膊一刀挡下,只被刀锋划破了兜帽边缘。郑柘便笑:“好个刺客,能挡我三招,可谓当世奇才!不过你戴着个兜帽遮头盖眼,便不怕被一刀偷了性命?”

辛子骏道:“哈哈!既是刺客,少抛头露面些也好。只是他们戴这兜帽如何瞧见外头,我不大清楚,我只觉得好生有趣。眼中无江湖,心中有刀剑,肝胆淋漓,快意行走,多么有趣!”又接下三招,好奇起来,“你不也戴了斗笠?只可惜你这斗笠连个窟窿都没有,天明一照,便面堂乌黑、像个死人,如同从阴曹地府跑出来的恶鬼,难怪都叫你‘黑阎王’!”

郑柘闭唇不语,双刀剪翼而来。子骏去挡,却被震得虎口发麻,因此叫道:“嚯,好气力!比方才又多用了三分劲儿,还挺难缠!”

叫嚷间,二人兵戈相接,唯余铮铮。郑柘仍然不答,只势凶如虎,步步紧逼,好似身上憋着一股火气似的,铆足了力气要拿眼前这刺客发泄,一身的杀意早已赤裸三分。子骏忽感势头有些不对,也不恋战,夺路便要往外跑。然而那人比她更快一步,左右相阻,将她一步步重新逼向东边。两人便继续酣战,你争我打,渐渐向一片茂密的柳树林靠近。

子骏挡了几刀,借机环顾,却见周遭除了柳林,便只有黄土大路上没甚么人,再往附近走,便快到村子里。近村处还有不少农人在外头忙活,不能惊动他们;可自个儿的刀太长,容易受阻,因此不欲入林,却一时犹豫:那黑阎王攻势愈急,若此时继续在路上打斗,迟早要引人注意。而一旦将百姓卷进来,就怕这人杀红了眼,要拿他们下手!

寻思间,夜风乍起,闷热的气流在地上打起旋来。她抬头瞥了一眼,见天顶比方才低了几分,又见东北天边低低地闪了几道闷光,继而便听见一阵遥远的春雷在天际响起。

这是要下惊蛰之后的头一场雨了!

雷声如闷鼓,引得郑柘也抬头瞅了一眼。便是这分神的一眼,子骏看着他那两把并不算太短的刀,又望一望不远处灯火盏盏,心中一定,闪身躲入柳林。

·

春雷阵阵,地上的热风聚起复消散。

柳林间尽是前冬落下来的枝叶,厚厚烂烂的一层里还能拿脚踏出些热气来,氤氲在地上,教人踩着如同踩一张厚毯,虽能走路无声无息,却也没法走得多快。

远方最后一阵夜风灌入柳林——欻拉,欻拉。

细密的柳条在粗壮的树干旁晃成了一片,在这阴云蔽月的夜里,如同一条条垂头摆尾的细蛇。

窸窸窣窣,细细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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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

一滴,一滴,两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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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下了水,淅淅沥沥地在这满是垂条的柳林里见缝插针,雨丝如线,挂在人的身上、头上,牵牵绊绊,下不利索,与柳枝一起阻拦着闯入者的长刀。

子骏终于站定在晦暗的林间,向着来路回过了头。

不见了。

很远的身后,在那已然没甚么灯光的柳林之外,郑柘不见了。

她将刀插进厚厚的土里,雨丝虽细,却也在不经意间将林地打湿。她脚下的已经不是什么毯子了,取而代之的是丰厚细腻的泥巴。

但泥巴不泥巴的,还干扰不到她,她的视野里已不见了追兵,可她早就听兄弟们说起过,郑柘不是个会放走猎物的菩萨。

她得寻找他,他也一定会找到她。

雨声不绝,细细密密的银丝将柳条打得轻颤,在这目力所及之处,周围本就隐藏在黑暗中的景象更被条条竖线分割得支离破碎,想要靠眼力分辨出林间的黑影里是否潜藏着危险,于她而言,不算容易。

兄弟会中有能耐的大有人在,可眼力最好的景年此刻并不在身旁。子骏实在看不清身边闪动的究竟是柳枝还是郑柘,干脆双目一闭,蹲伏下去,嗅起近地处的空气来。

——泥土,充斥在鼻腔里的是浓烈的泥土腥气……带着枯枝落叶才有的潮气。

丝丝缕缕气息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可辨,林中的一切味道都向她延伸过来。

——雨水的鲜味,柳芽的青涩;

除此外,就是自己身上前阵子打斗时留下的伤口的血气。

附近没有其他活人。

再深呼吸一口气,子骏忽然在更远处飘荡过来的泥土味中嗅到一团强烈的草木涩味,好像远处有一片被人踩踏碾碎的枝叶似的;而就在这股气味之中,又一股裹挟其中、隐藏在内的“人味”悄然袭来。远处有人!

子骏猛然站起身来,持刀警戒:郑柘果然在柳林里!

雨还在下。

她的呼吸开始兴奋起来。

周遭仍然看不见有人的迹象,那股人的气息来源不明,被这么多浓烈气味影响,她分辨不出那人究竟是在哪个方向,又是否也同样发现了她。

然而,那味道在逐渐地近了……

子骏双手紧紧握住刀柄,不停在原地来回转身侧耳,但除了能够听见满耳的窸窸窣窣声,间或闻到似远似近的味道,其他的,仍旧没有什么异样。

郑柘不在柳林里?

不,不对,气味不会骗人。子骏自信嗅觉灵敏,郑柘一定也在林中。她闻得出来,方才的气息时近时远,却像是有备而来似的,每一次接近,都准确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靠近。

那么,若直觉不错,眼下的情形大概不太妙了。

一直不动的猎物,最易暴露身形。

子骏想明白了,反倒愈发亢奋。

虽不知郑柘是如何在不被她发现的情况下找到她,但这场雨,这片林子,这身边对她造成阻碍的一切,反倒教她忽然顿悟:原来如此!

柳林、细雨,视线受阻,声音难辨……这场狩猎里,她还没有沦落成为不堪一击的猎物,与之相反,她更像是一条守株待兔的猎犬——

好个郑柘,费尽心思引我到这般地方,便以为能教我束手就擒?

有趣,有趣!眼前这片柳林,虽遮掩视线,要谁人真从四面八方偷袭过来,却也不是一点也瞧不见的,郑柘要偷袭,必然无法藏匿。但眼下,这雨下得细紧,我只能眼观四方,不能上视,视则如牛毛入眼,眼迷则踟蹰难行,轻易可被拿下……

她将刀缓缓抬起,看着雨水从刀刃上顺势而下,打湿手指。

既然如此,我便与我自己打个赌,赌那人藏身林中,却根本不曾落地——郑柘此人,必在上方袭来!

想到此处,子骏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在雨幕中横冲直撞:

“哈哈哈……郑柘!你是费了心的,料想双刀短我长刀,机动强于我,力气更大于我,灵巧亦甚于我;我在明,你在暗,仿佛死局。可你却不曾料到,我唯一胜你之处,就是早已识破你身在何方!兄弟,待你出手的那一刻,便是我反败为胜之时!”

话音刚落,头顶某处枝条一震,雨声中掀起一阵嘈杂的扑簌,被激将的那人如黑鹰般从树顶高高跃起,继而坠星般直直杀将而来。说时迟那时快,辛子骏举刀一挡,只听“当当”两声铮鸣,郑柘双刀击于一处,硬生生将那把身经百战的长刀劈出一道豁口。那厮生得魁梧,子骏接下攻势,却不料吃不住此人一身横力,被杀得踉跄一步,见林中实在施展不开,便寻了机会掉头往外跑。

然而郑柘早有预料,抬手便将一把刀飞掷出去,砰地一声横砍进那刺客前方的树干。子骏一惊,刹住脚步,还未回头,身后人已提刀杀来,二人便重又陷入厮打,雨水被刀刃泼刺四溅。

一时间,也不知是谁的刀砍在了谁的身上,那刀上的雨水打着打着忽然飞溅成一地的血花;再一刀抬起,又一条血水溅在子骏脸上……

林间血迹越来越多,两人身上都挨了刀子。雨中的血腥气愈来愈重,与潮湿的土气混在一起,令人掩鼻。

雨虽不大,奈何不停。子骏的衣裳湿了一半,兜帽紧紧贴着额头,脸上的血水淌进鼻子,又漫延到嘴角,教她的呼吸也逐渐带起难闻的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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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闪动间,面前晃动的黑色人影恍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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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有些迟疑,好像忘记了自己在打的人是谁,又为什么在这里同他打。

随着这阵突如其来的恍惚,动作逐渐迟钝起来,但身体挥刀的动作似乎早已是本能。每一刀砍出去,都像要把对手逼退似的,比起进攻,更像是为了防守而拼着身体里每一个缝隙里的力气——可她想不起来了,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守护什么,守护谁……

郑柘攻势凶猛,那刺客没来得及躲,被一刀狠狠割在左臂。见她吃痛泄力,因趁势而上,攻其要害,却见这小个子竟还能靠直觉躲过了他的杀招,便仍旧不敢大意。只是不知怎的,那刺客好容易闪过这几招,却不知反击,只一个顿足踉跄起来,跌跌撞撞地倚上一旁树干,弓着身子抓着左臂,颤抖不已。

“怎么了?方才气势那么足,转眼便成了个落汤鸡!”郑柘逼上前来,斗笠下的眼睛如雨似冰,继而刀指对手脖颈,冷笑一声,“打得这样狼狈,倒不如在开始便教爷爷割了你的脑袋,好歹还能留个无头全尸,让你干干净净地上路。只可惜,这雨一下便得是两三天,等你这脑袋一落地,身子又倒在这里,只怕不到雨停,一身的肉便都要烂进地里了!”

刀伤凌厉,子骏颤抖得厉害,痛得直哈气,持刀的右手攥得骨节发白。头上脸上的血水也顺流下来,淌进眼睛,又流出眼眶,顺着面颊掉下去,和雨水砸在地上。

“罢了,懒得同你说这许多,”郑柘将刀在那刺客脖颈旁边比划起来,开始运气,“莫哭莫闹,挨我一刀,待见了阎王,别忘了替我美言几句,好教他也早点把我收了去。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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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划破雨幕,劈砍下来。

“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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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要砍飞脑袋的一刀,就在落下的一刹那,被那柄垂死的长刀挡了个结结实实。

“好!”郑柘一惊,脱口叫道,“你这厮,竟是诈我!”

那落了下风的刺客猝然抬起头来,单手举刀,胳膊颤得几乎握不住刀柄,一双血红的眼几乎要将雨幕染红。

“还我,还我……”

“还你甚么?”

郑柘哪里见过这光景,惊得退远两三步,却把刀握得更紧,防着那人动作。那厮缓缓将刀放下,继而喉中呜咽起来,口中含混不清地吐着怪异的音节,盯着郑柘,一步一步地提着刀走过来,见他要退,便越追越快,接着一步跨向他身侧,堵住去路,随即将那足足有一人长的长刀自身后旋劈而来,照着郑柘胸侧便砍,迅如电光火石,教人躲无可躲。

“贼人……狗山贼……盗马帮……”红了眼的刺客恶狠狠地吐出一个个令人费解的音节,“还我……还我师父命来……还我师姐,还我师父……都还我……还我——!”

咆哮声愈急,郑柘虽不知她为何忽然骂起甚么山贼来,心中暗道不好,见那血眼有动作,当即抽刀急挡,下一刻,长刀尖啸一声挑飞头上斗笠,接着收不住力,在雨幕中画着大大的圆弧砍进刺客身边的树干里。

“把我师父……还给我……还给我!!”

眼见着那人还要再原样砍回来,他正要闪身躲开,却见那刺客扬刀的胳膊一僵,继而断了线似的浑身一滞,旋即扑地一下松了刀,双手紧紧捂住脖颈,呜咽着仰起头剧烈挣扎起来,状极痛苦:“呃呃……咕……师兄……师兄!救我……”

很快,那双指缝里便溢出两道乌黑的血来,还不待人有所防备,便双目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在了地上。

……

雨还在下。

——雨似乎比方才又大了些,安静的柳林间回荡着雀跃的沙沙声。

郑柘站在距刺客五步远的地方,微微喘着气,将双刀捏在手里,紧紧注视着那厮的脸。

那刺客的脸被溅起的泥巴与打湿的头发糊得严实,他看不清这小个子的模样。

好半天,他终于走上前去,单手提着双刀,蹲在刺客身边,拿刀尖挑开那人糊住眼睛的头发。

干这一行两年来……不,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从没见过发起疯来这样凶残的刺客。眼下这人不知是死是活,总算这颗人头是落到了自己手里,好歹可以歇一口气了。

只是……这人方才口中叫唤着甚么“师兄师兄”的,却无端端地教他这刽子手忽然间下不去手了。

刀尖挑开湿重的头发,刺客双目一闭一微张,无神的黑瞳早已没有方才赤红的影子。郑柘这才放下心来,确信这厮大概是突然发了甚么病,昏死过去了。

然而下一秒,有什么东西教他忽然浑身一震,跌坐在了地上。

顾不上一屁股的泥,郑柘慌不择路地向后急退,砰地一声撞在一棵树上才停下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嗓子眼如同风箱似的被挤压出刺耳的呼哧声,一双眼瞪得快要掉出眼眶,连从不离身的两把刀都被弃在泥地里,却并无捡回的意图。

他动不了,他只能看着,看着那昏死过去的小个子刺客,和那张教他快要坠入冰窟的潮湿的脸。

郑柘张了张嘴,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没有声音的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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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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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黑衣的刀客终于缓过来了些。

他重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那刺客,跪在那人身边,伸出胳膊,轻轻地碰过去。只是在长满茧子的手触碰到那人眼角的一瞬间,郑柘便如同过电似的一个激灵,慌忙将手收了回去。

没有斗笠的遮挡,他的衣衫很快便被打湿了大半。惊蛰后的雨水还是凉的,这凉意终究是逼着他稍稍冷静了些——他也因此重新审视起这令人坐立不安的刺客来,又动手翻开那人眼皮仔细端详许久,沉默片刻,将自己的刀重新捡起,插回刀鞘。

郑柘的表情恢复了如雨一样的黑冷。

他立在林中,站在被打得破烂的斗笠旁,斜睨刺客,自言自语般慢条斯理地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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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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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雷鸣翻涌起来,声音远没有夏时的澎湃,只是浅浅淡淡不露痕迹地在天空中滚动着,没有甚么威慑力,只是教人觉得寡淡得可笑。

雨意渐渐小了些许,时而又大一点,再过一会儿,到了后半夜,便悄无声息地停了。

这样的雨,农人与文人最是喜爱。这雨是知道时节的,细细密密地下,那青苗吃水吃得足,可以省去农人浇地的工夫,还能教城里的文人写出一晚上的酸诗。但武人不喜欢,在这样的雨幕里赶路,便得分心出来,提防藏在雨里的敌手,还得心疼自己的宝贝刀剑跟着淋个透湿,教人烦恼。

夜半时分,柳树林中的雨小了,没了,不再扑簌簌地下了。

林中荡漾着洗刷一新的鲜气,空无一人的泥地湿漉滋润。偌大的林子里,除了几道不知何物打出来的划痕,便再见不到甚么多余的东西,全都教这场雨给下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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