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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叁各怀鬼胎

——小先生难救落魄子,人心肠怎生怀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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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自兄弟会内与众人争辩后,景年几乎一夜未眠,直到清早才与独狼匆匆会面。二人就景年昨夜风波中些许疑点交谈片刻,景年断定兄弟会内仍旧存在内鬼。随后,于苦恼如何瓦解郑柘对兄弟会的威胁之际,景年忽然发觉辛子骏似乎一夜未归,立刻离开据点寻找。而另一边,卢湛首徒裴荇正受师命前来禁卫军双刀执法使郑柘宅院,为他送去月常的解毒药等药物。就在他完成任务即将离去之时,却在一声巨响后发现惊人秘密:郑柘的屋里,竟然藏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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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荇走出屋子时,郑柘已在院子里立了半个时辰。

“如何?”他问那刚洗掉满手血污的小大夫。

那少年抹了满额的汗,摇摇头:“中毒了。发现得不算太晚,可也已不算早了,身上已经出了许多暗斑,这毒八成已在她体内潜藏了许久,每每发作便上攻头脑,教人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捡有用的说,有解药没?”郑柘打断他。

“缓解的方子倒是有,只怕解不利索。”裴荇面露难色,“病人脉象紊乱,大约还有病根在身……她从前可得过旁的病没有?”

“我哪知道,”那壮汉张口便答,“人是我捡回来的,我往哪儿知道去?”

裴荇讶异,一看郑柘的脸色,又把纳闷的话给咽了回去:“——那你捡回她后,可见到过甚么反常症状没有?”

“打着架忽然发癫,算么?”

“发癫,怎么个发癫法儿?”裴荇琢磨,“从前我听师父说起过一位病人,二十来岁的年纪,夜里同娘子争执了几句,突然就满脸赤红、疯疯癫癫,躺在地上嘶吼喊叫,红着眼,一幅要吃人的模样……”

“就是这样,红着眼,像条疯狗似的。”

“想来便是师父说过的‘癔症’了!”小先生一拍手,“我知道了,大约这毒进到血里后,在癔症发作时就会周身窜流……难怪病人的腰腹四肢都长了像脖子上那样的暗斑!”

“直接告诉我怎么救人,”郑柘再次打断他,“说这个我又听不懂。”

方才还有理有据的裴荇忽然一愣,纠结片刻,窘迫道:“这个……我师父好像还没说过如何诊治……让我想想……”

看他底虚,郑柘也不愿再浪费时间,便皱眉挥手:“罢了,既然你师父见过犯病的,你便问了他再来,免得治错了。”

裴荇赶紧点点头:“好,这毒不好解,我已给她止痛,但最多只能撑一个时辰,我回去禀告师父,在我回来之前,你且按着她的胳膊,莫让她再抓挠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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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时辰后。

裴荇带着药方匆匆来了,又匆匆而去,寂静的小院稍显热闹,便又很快沉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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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许久之后,辛子骏终于在绵长的酸痛中悠悠醒转。

周身冰凉阴冷,眼前的一切都朦朦胧胧,她勉强转了转头,下意识地看向视野中唯一的一束光——一束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光。

她眯起眼睛,对着那束光看了好一会,才忽地挣扎起来,费了半天力气,也没能将自己从床榻上撑起来,向后一看,才知自己的手腕被人拿粗糙的麻绳绑在身后。子骏反倒不再挣扎,只把头一栽,安安静静地躺倒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只盯着那束光。

很快,那束光也被一个高大的黑影挡住了。

破旧的门板被人推开,郑柘循声而来,顶着一张刺了字的疤脸,一身灰袍地站在门口:“哟,醒了。”

那声音不像是在询问她。

子骏又将身体强撑起来,动了动干巴巴的嘴唇:“你是何人?”

郑柘挑眉:“我是何人,昨儿不跟你说了?”

刺客迷茫地看着他,好似全不知情。

他暗道:瞧着不像在装样,莫不是将脑子给淋坏了?便随手扯了块布蒙住下半张脸,只露出眼睛来,戏谑道:“想起来没?”

子骏伸头仔细盯他,良久一喜,旋即直了直身子:“你是站在屋顶上的那个兄弟!”

郑柘脱口道:“谁是你兄弟?”

那刺客却不管不顾地挣扎着坐起来,兴奋道:“兄弟!我饿了,你这儿可有吃的?”

郑柘愕然:“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可那人眼中只差写满了“饿”字,饶是这好汉也无可奈何,只将一肚子的话憋回去:“罢了,你呆着别动,我去弄点吃的。”

“哎哎慢着——”子骏在床榻上扭动着,将被反绑的双手亮出来,“兄弟你行行好,帮我解开,我的胳膊都要麻了!”

“不中,”郑柘瞥了眼她脖子上才敷好的药,一口回绝,“你这手不老实,一个时辰前才给你上的药,一会没看就挠了一片,且等着罢。”

说罢便转头出去了,子骏便撇撇嘴,一头栽回床上。

这会比方才清醒多了,借着光亮,她往周遭一看,瞅见自己那把刀正靠在床头,刀柄上传来一阵阵隐约的铁锈味,说不清是那把柄上的血气还没散,还是里头生了锈。瞧得累了,她只觉得两眼发酸,好似两宿没合眼,再重新打量自个儿,才发觉自己的衣裳干干净净,像是被人换过。

听着外头脚步回来了,她便扭头过去:“你动过我的衣裳?”

看她留神起衣裳来了,壮汉嗤笑:“得了!是大夫给你换的,我才不动你。”又将手中盛着几块干饼的篾筐搁在桌上,“你昨儿犯了癔症,我请了大夫来,方才才走不久,可花了我一笔银子。”

子骏盯着饼筐点点头:“原来如此,你竟是个好心人!”

郑柘瞥她:“怕你死在这里,给我惹麻烦。”说罢,将饼子掰了一块递去,自己也坐下来,“喏,前些天剩下的。不想饿死便莫嫌弃,吃两块。”

子骏扭扭肩膀,示意自己并没有手能接东西。郑柘无言,只不耐烦地起了身过去,将饼子递到那刺客嘴边。又嫌拿着费事,便指着子骏眼睛道:“给你解开,别跑也别动。”

二人这才互相对着坐下,一人手里一块饼。然而郑柘还没吃,屋子里便响起子骏喀嚓喀嚓的啃食声。他看着那狼吞虎咽的刺客,看着那人粗粝的吃相,忽然恍惚起来。但那丝出神稍纵即逝,刺面上再次浮现出审视的目光。

“你怎的老看我?”子骏忍不住问。

“这屋子里就你一个活人,我不看你看甚么?”

“你怕我跑了?”她抹了抹嘴,饼渣窸窸窣窣地落在腿上,“我才不跑!我还饿着呢。”

“你倒挺舒坦,”郑柘哼笑一声,“我便看你能装傻到几时。”

辛子骏抬头看他,满脸疑惑。

“别装了,”那人盯着她的眼睛,“你真不知道我是甚么人?”

子骏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没杀我就是好人。”

郑柘依旧牢牢地盯着她,似要找出她身上伪装的破绽:“你怎知我不会?”

“你要杀我,何必救我?”刺客也极认真,“我这疯病一犯,莫说旁人,便是我自家兄长都不曾求医问药,只想教我不再受这疯病烦恼,早早解脱了去。反倒你肯掏钱将我救了,还给我饼吃,若说你是要杀我的,只怕鬼都不肯信。”

郑柘一时语塞,心道:又是个伶牙俐齿的东西!便也知自己辩不过这张嘴皮子,只好悻悻道:“算你还不曾惹我起了杀心。”又道,“我还当你不知道,原来你知道自己身上有这疯病?

“发不发病,我回回都不晓得。只是听见过旁人叫我疯狗,我才知道自己原是个有病的。”那刺客把饼塞进嘴里,掰了一大块下来,“我这回发病,可有伤到你?”

“你那点本事要伤我,还没那么容易。”

“那就好。不过你这话同我师兄好像,”子骏笑道,“他若知道我被人关在这儿,也得说我没本事。”

郑柘却问:“你师兄是谁?”

“你不知道?”那刺客一愣,随即凑近那人,神秘兮兮道,“我师兄,就是东昌府兄弟会的苗秀才!”

一听此人名号,郑柘心中便知了个八九分。苗秀才是什么人?平民百姓不认得,可道上的多多少少都知道。此人分明一介刺客,却能在小小一城里在官府与匪帮之间混得如鱼得水,即便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跛子,他手中有多少手段,腹内又有多少心计,伙计们却也心知肚明。只是这姑娘半疯半傻,上来便吐露底细,却真不怕被捉了把柄,惹来杀身之祸。再一想,此前也听闻过苗秀才身边有个怪力无穷的妹子,打打杀杀的也算疯癫有名,便心中有了数,因此重新打量她几眼:“原来如此,莫非你就是苗秀才之妹——‘衔刀犬’辛子骏?”

“你知道我?”子骏讶异。

“——济州人辛子骏,小小年纪当了刺客,做个挂名的主事,后来跟着姓苗的跑去东昌……你们那刺客名册上一五一十地写着呢。”郑柘掰着手指将她的身世一一道来,“话说回来,你这般年纪,又同禁卫军无冤无仇,做这行当图甚么?”

“你竟知道这么多,”子骏放下手中的饼子,眼神似乎黯淡了三分,“可若问我如何做的刺客,只怕说来话长了。”

郑柘抱着胳膊:“愿说就说。”

“我原先在东昌,跟着我师父学画。师父一门四人,师兄行三,上头还有两位师姐。师父和师姐厉害,她们的画在汴梁都好卖,我们便靠卖画过活。”那姑娘低着头,“后来,师父带着我与师姐们远游,才到东平一带,便被一伙山贼盯上……”她沉默下来,“那些人……我……她们的手都是画画的手,怎么挡得住见财眼开的刀……我……我没能……”

“你逃出去了?”

“那么多人,哪里逃得掉?”她抬起头,眼中复现着当年的绝望,看着郑柘,却绕过郑柘,呆呆地望着一处虚空,“师姐们怕他们发现车子上还有人,便不让我哭出声,就在马车上堵着门口,将我围在里面,替我挡下十多刀……刀把帘子割破了,她们的血溅进我眼睛里……我好怕……”子骏的目光呆滞地落回脚面上,整个人也蜷缩起来,缓了许久,才重新开口,“——直到那些山贼走了,我向外钻,帘子硬得推不动。我伸手摸了摸,才发现师父和师姐们被血粘在一起,像块石头一样堵在门口……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挤了出去,捡了把刀,追了三里路……将他们全杀了!”

郑柘沉默,不动声色问:“杀了几个?”

子骏回忆片刻,摇了摇头:“记不清了,比两只手多些。”

郑柘暗暗道:难怪昨夜一直叫着甚么‘师父’‘师兄’的。又问:“你师兄呢?他没出手?”

“他没有同我们来——本来师父要他一起,可师兄是跛脚,便没有来。待师兄得到消息追过来,只把我带回去了。”

“然后你们就做了刺客?”

“不,我惊了贼窝,师兄怕被灭口,就卖了师父留下的家当,把她们葬下,带着我往北漂泊了许多年。后来,我们在沧州被一伙贼人认出来,有个白袍子出手相救,甚么话也没多说,却上来便问我想不想报仇。我不认得他,只说一个想。我们便在沧州躲了一阵子,辗转回了济州,再回东昌府时,便都切去一指,成了刺客。”

郑柘无言,只望着她。两人都盯着地面不语。

良久,还是那男子打破沉默:“事到如今,你怎么又来了汴梁?”他有意无意问道,“你可知你师兄如今在哪?”

“师兄,”子骏茫然地抬起头,“我的师兄,早就死了。”

郑柘意外:“原来你知道?”

“我知道,只是他们怕我听了要发疯,谁也不同我说。”

“你不难过?”

“师兄去了,我怎会不难过?”

这话教郑柘无端端僵了一僵,没来由地一阵心慌,便赶紧将目光撇到一旁。子骏却自顾自道:“只是难过何用,周身只剩三两钱,掷在地上就当谢过师兄养育,起来我还是自由身,便做一阵风,往异乡去了。”

郑柘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谁:“你倒洒脱。”

子骏答:“只是疯癫爱忘。”

“不见得,你这疯病,只怕困不住你。”

“你这里也困不住我的。”那刺客忽然道。

郑柘看了她一眼,又笑:“别试探了,进我这里的人,若我不点头,还没有站着出去的。”

“你不放我,便是将你自己也困在这里了。”刺客也笑。

“我?”那人觉得好笑,“我从未能走得脱过,这里那里,爷爷不在乎。倒是你,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要轻易就放你走了,岂不是教我白白赔了一笔医药钱?”

子骏歪歪头:“你打算要我怎么还债?”

郑柘竖起一根手指,晃了一晃:“只做一件事,肯做,过了午时便放你走;不肯,过了午时,我送你同师门团聚。如何?”

那刺客并不答,只问:“好事,还是坏事?”

男子也同样不答,只将身上挂着的一枚腰牌解下,亮在她面前。

正面刻着二字“郑柘”,背面漆底朱字,“禁卫军”。

腰牌的边缘在子骏面前反射着冷冷的光。

她抬眼看向郑柘:“你是禁卫军的人?”

“——坏事,”郑柘答非所问,“禁卫军的坏事,你做不做?”

辛子骏寻思起来,半晌未语。

禁卫军双刀执法使只是静静地等着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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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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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好了?”见她不肯松口,郑柘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做禁卫军的坏事,只此一件,只需一件。”

“何时何地,何人何事?”

他松了口气,抱起胳膊。

“你倒挺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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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同一时间,皇城内。

这时节白日里日头开始晒了,昨儿下过的雨还攒在路边的水道里,大路上的水坑没两个时辰便连影都没了。吕仲圣的马车轧轧驶在道上,不时有红袍绿袍的官人在两侧匆匆走过,没人顾得上搭理旁边车上坐着甚么人物——反正进了这皇城的门,哪哪儿坐着的都是个人物。

不多时,车子就到了目的地。吕夫子给侍童搀下来,正要进前头府邸大门,便见朱红大门一开,一道靓影就从门缝里闪了出来。再一看,来人身形苗条纤长,吕仲圣赶忙收回向上打量的目光,低头道:“唐姑娘!”

能随意出入张邦昌府邸的女子,除去影卫唐妤,还能是谁?

“吕夫子,你来做甚么?”唐妤向后一伸手,拦住此人去路。

吕仲圣赶紧赔笑:“啊哈哈,未想唐姑娘也在,鄙人明日要往应天府公办,想着许久没来过了,便过来同子能寒暄几句,聊聊家常。”

唐妤一动不动,连一贯冷言冷语的声调都毫无波澜:“来找大统领聊家常,需像吕夫子这般往马车上藏这么多礼品么?”

被看穿的脸上挂着笑:“唐姑娘果然不是小女子!反倒是鄙人妄想耍这小聪明,实在见笑。”复上前低声道,“姑娘你看,鄙人与子能可不算是甚么外人,明日鄙人便出门去,今儿来串串门,也不是甚么值得这般防备的事情,便且给个薄面,教我这小童儿进去送趟东西罢。”

“大统领近来身体抱恙不见客,你不是不知道。”唐妤不为所动,“东西送进去可以,要说的话就在这说。”

吕仲圣无计,只好左右看看,教两旁侍卫暂且退远些了,这才又近前去,向唐妤道:“这话也不长,今日我来,为的只是载远遇刺一案。”他仔细着对方神色,斟酌道,“张载远常居京中,为子能心腹,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才到东昌府不出三日,便被贼人算计,险些丧了性命。鄙人便想,向来太行山以东民风剽悍,却不想这贼人竟能胆大包天至此,竟敢公然行刺堂堂东京禁卫军统领,实在是贼心可诛!”

唐妤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便被吕仲圣打断了:“——唐姑娘,贼人如此猖狂,今日能给小统领下马威,明日便敢骑在大统领头上,简直是肆意妄为,蹬鼻子上脸!姑娘,鄙人如今代行载远职责,监管一方,实在不能坐视不理,任贼人作威作福!”

见他这般痛心疾首,唐妤却只觉得好笑:“张景弘不是还活着么?你想如何?”

“鄙人不才,只想向大统领力荐一人,派往东昌府,协助载远讨伐贼人……”

“有张景弘就行了,”唐妤挥挥手,“他还没有废物到需要援兵的地步。”

吕仲圣满腹的话被噎得窝火,脸色欲变,又转而压下心思,讪笑起来:“向来知道子能爱惜载远,可如今载远遇刺,虽事不成,却也足以鼓舞各地刺客残党,尤其是京中余孽,眼见着又有卷土重来之意。若是城内无有载远这般大将坐镇,只怕待他回京,京中也早已妖孽横行、流毒滋生了。鄙人还识得一名力将,三代武举出身,若让他在京中操持一二,便可以……”

“不用,”唐妤毫不犹疑地打断了他,“郑柘就是替张景弘干这个活儿的,再不济还有我。怎么,你是觉得你手底下的小厮,比大统领指派的人更厉害?”

“不不……姑娘多虑了,鄙人不过是走访城内月余,见有大把的人才屈居载远威名之下,却不得重用,因此心生怜爱,也效伯乐一回,不致让珠玉沉沙、不见天日罢了。”

听了半天掉书袋,唐妤只觉得无聊得紧,便听也没听完,疑惑道:“——吕夫子,难为大统领给了你这个位置坐坐,既要对大统领安排的事务指手画脚,看来你是嫌给的不够了?”

一听话音不对,那吕夫子慌然摆手,连连否认:“岂敢,岂敢!鄙人一介酸儒,多亏子能提拔,哪里想过这么些心思!姑娘折煞我了!”

看他这般慌张,唐妤满意地蔑笑一声,抬脚便走。吕夫子吃了不知几次哑巴亏,也只得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尴尬地揖在原地,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好半晌过去,还是那侍童小心翼翼地问他一句:“夫子,咱们……还进去拜见张大人么?”

吕仲圣直起身来,阴阴地盯着唐妤远去的背影,怒哼一声,甩袖便走:“罢了!子能如何待我,只看这女人便知晓,何必再去自讨没趣!”

二人悻归,又沿着皇城大道出了城门。

才出城门,未到州桥处,那侍童便远远地瞅见一侧的关扑摊子上蹲着个人,正频频斜睨皇城城门附近。很快,那人也看见这架马车,便从摊子上起来,往这边迎过来。侍童便招招手,喊了一声“田大哥”,继而撩起门帘,向内通报:“夫子,田信来了。”

田信拢着衣裳到了马车一旁,看吕仲圣没有下来的意思,便跟着车子,一路过了州桥、太学,直到停在天清寺门口。

侍童将吕夫子扶下来,田信赶紧跟上,几人又进了天清寺院内。寺里只有几个洒扫的沙弥,人倒不多。田信便左瞅瞅、右望望,缩起脖子来,到吕仲圣前面去请了两柱香,一面递一柱给他,一面自己也拜了拜,趁机悄声道:“那事儿咋样?”

吕仲圣铁着个脸:“——晦气!”

田信不解,眨巴眨巴眼,看向侍童。侍童便叹气道:“别提了,田大哥,夫子正气着呢。我们明儿就要走了,谁知这趟去找张大人,却撞见那女人……好端端的,偏就拿夫子撒泼!”

“唉、唉!”田信明白了个中缘由,赶紧安抚那烧香的,“那娘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咱不受她的气!”继而捏了捏拳头,“看她一天天人五人六的,我呸!要不是张大人还稀罕留她,老子早把这娘们儿……”

“行了!”吕仲圣沉声道,“小心说话,把你我的嘴都管得严严实实的。”继而转过身来,面色不好,“男儿丈夫,何必畏惧女子欺侮!我是可笑,笑这女人不识时务,明知如今在汴梁管家的是我,却还要百般偏心那姓张的蛮子!”

田信也愤世嫉俗起来:“喝!是了,是了!这娘们回回来了张府,都得同小张大人说上好一会话,又是笑又是斗嘴,我看,她这狐狸心眼儿里是要贪着老张的位子,还勾着小张的身子!”接着啧啧几声,骂了几句精啊贱啊的,过起了嘴瘾。

吕夫子没搭理他,只是叹了口气:“有这女人在,便是枢密院调了张载远出京,只怕子能也不会真舍得把他扔在山东。眼下他虽遇刺,却紧接着剿除一城刺客,若放任不管,待他再立它一年战功,便到了要被捧回东京的时候了!”

田信一听,赶紧附和:“是啊是啊!再说了,夫子您与王缎大人是连襟,他又同王缎大人一向不和,您顶了他的位子,只怕他早就盯上您了……要是他回来了,别说夫子这位置还保不保得住,万一旁的事也教他知道了,到那时候,只怕连咱们自个儿也难保啊……”

那夫子的脸色又青了几分。他早就因连襟之死对此人十分介怀,当初设计将他调离东京,即便是大统领首肯,可这里头也没少了他和田信的“功劳”——若他真回得东京,那自己的好日子,怕是真到了头了!

他看向田信,田信也在朝他挤眉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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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能有办法,让张景弘回不了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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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行,若他回不来,以此人睚眦必报之心,岂不是引得他必往咱们身上查了?

那该如何?有那女人拦着,还有大统领仍当他是麾下忠犬,我们又能奈何?

是啊,他能不能回京,全在大统领一念之间。眼下他的一举一动,大统领都看在眼里,这正是试他忠心的时候。老田,只要咱们手里拿到了能教大统领彻底无法信任他的把柄,便能借大统领之手削他军权——即便他还能回得来,到那时,也早已无法与你我抗衡了!

好,我知道他的底细!待明日,我便先从他力保的那条走狗下手,再想法子搞来他那好弟弟的猛料……只要套得出东西,嘿嘿,他再耀武扬威,也挡不住一个勾结包庇的罪名!夫子,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这一遭,让他死个痛快!

·

大殿前,吕仲圣与田信一前一后站着。

洪钟如磬,在那涤尘静心的钟声里,二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一个酝酿许久的念头:

——绝不能让他张景弘,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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