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我忘恩仇
——忘恩仇子骏明心意,又重逢景年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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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东京州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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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听闻张景弘即将启程回京,景年心中思绪纷乱,便一早就起来收拾,想回府见见母亲。谁知出门便碰上兴冲冲的子骏,见了他便招呼,说甚么今日州桥有大集,要他带着转转。被这家伙软磨硬泡许久,景年便寻思左右无事,也就答应同去。
州桥此处日日车水马龙,前日里下了场小雨,此时日近正午,地上都是湿热的闷气。大道上车轮子轧出坑坑洼洼不平的车辙里还积着大大小小铜钱儿样的雨水,自地上走一遭,脚下时不时传来踩碎蜗壳的咔嚓咔嚓声。
五月的热风带着渐近的暑气,裹挟着热火朝天的东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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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自州桥大集上里里外外转了许久,甚么也没买,只在各个棚子底下钻来钻去热出来一身汗。景年逛得热,一时人潮汹涌挤得心里愈发烦躁,便带着子骏往外走,好容易瞧见个人还算少些的脚店,赶忙就进去落了座,叫了碗茶叶水,挨着店内大冰盆子坐着歇息。
“呼!今年这夏天来得未免也太早了,以往也没这么热过,”子骏呼哧呼哧地揪着胸口领子扇风,一面把袖子卷起来,打好襻膊,“进了五月只下了一场雨,下又下不透,反倒更热了。”
景年听着她念念叨叨,倒了碗热茶灌下肚,登时便浑身一热,一层大汗便发了出来,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教店内走动带起的微风一吹,当下便痛快起来,因搁下碗道:“以往要到六七月才入伏,今年不知怎的,确是热了些。”
子骏点头:“若继续热下去,要是在我家,怕是那些庄稼汉又得找神婆道士过来求雨。再不好好下一场去去热气,这地可要旱了。”
“暑热不宜走动,”景年招手唤来行菜的,“等下吃一碗冰,你便快些回去休息,我也得去陪陪我娘了。”
行菜的穿过桌椅挤过来,给二人叫了一碟笋干、一碟红糖皂儿,听二人要吃些冰雪凉浆,便道店内售罄,派了个脚力去对过曹家买冷饮。二人因就着笋干与皂儿等将起来。
“汴京就是汴京,”子骏望着脚店外匆匆忙忙行走的脚力们,“要吃甚么,竟有这么些人候着去给你采买……”
“这些脚力多在各个馆子铺子周围候着,若是谁家东西少了缺了,便由店家雇了去别家采买,买罢再送回来,如此这般,店内客人不必四处奔走,店家赚了好名声,脚力赚了佣金,一举三得。”
“那可真是‘秀才不出门,便吃天下事’了。”
正说着,那脚力就从对面曹家匆匆地捧着东西回来了,将二人要的冷饮送到桌上,收了二十文,又去给下一桌采买去了。
“曹家的甘草汤和荔枝膏最是解暑,快吃吧,待你吃完,我送你回兄弟会。”
“你不回去么?”
“我回府去。”
见他还是惦记着回家,子骏便试探道:“要么,你别回府了?”
景年没看她:“为何?”
子骏眼珠儿滴溜溜转了两圈,刚想同他道出实情,却又想起郑柘的叮嘱,便吞吞吐吐道:“我也不知道为何——是柘哥说的。”
不提此人还好,这郑柘的名字一出口,景年的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他有什么理由?”
子骏摆摆手:“没有没有……他只叫我这样转告你,旁的没说。”
景年从碗碟间抬眼,仔细地审视着她:“确定?”
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子骏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仿佛一道有形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那道视线与平日里他的眼神截然不同,仿佛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教人没来由地心虚。
见子骏不肯答话,景年收回鹰眼,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若非她提起,他几乎快要忘记了郑柘也曾接近过这个没头没脑的家伙。可他到底想做什么?引他来、诱他去,昨日邀约牡丹楼,今日又传话让他别回府,呵!便是他追问又如何?早已串通一气要瞒着他,问又问得出甚么来?
辛子骏见他面色不好,只猜他不信是郑柘让她带的话,便手忙脚乱地在一边解释起来:“不是我自己胡说八道,确是一个叫郑柘的让我告诉你二十日内别回府,他说只要我同你说他的名字,你自然懂得!只是他也不肯叫我说旁的,只说他自有道理……”
听了这番话,景年只觉得心中愈发恼火:是、是,你们人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却又都瞒着我,若是什么都不必叫我知道,那我又何必上刀山下火海,为一个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拼命?
正恼怒间,邻桌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来。
“景兄弟,辛姑娘?”
二人循声扭头,见是个妙龄女子在邻桌坐着,眉目明朗洒脱,腰间挂一道金蛇软鞭。见二人回头,便朗声笑道:“——啊呀,还真是你们!”
景年一愣,惊喜道:“宋沅姑娘?你怎来了汴梁了!”
旧友相见,宋沅心中高兴,便干脆拖了条板凳坐到二人桌上,也同辛子骏点头做了招呼,继而向景年道:“景兄弟,原先在梁山没大注意,如今你与辛姑娘都在汴梁营生,这朝夕相处的,不仔细看,还真以为你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子骏看看景年,又看看宋沅:“这位姐姐也认得我?”
宋沅诧异:“咦?辛姑娘莫不是不认得我了?你们没下山前,咱们还时常走动呢!”
景年知子骏有健忘之症,便道:“宋姑娘莫怪,子骏自幼便极易忘事,这病也难好,大概将那时的事情忘记了许多。”
宋沅便道:“原来是这样,那我便再自报家门好了。我是‘及时雨’宋江之妹宋沅,自水泊梁山而来。”
这下子骏来了精神:“梁山!我记得梁山,你们攻打东昌府时,便是我在城内带人防守——”
一听她说这个,景年赶忙打断,与宋沅打了个哈哈:“宋姑娘真是许久不见,一别两年,梁山如何?”
那女侠便道起近日的情况来。原来梁山近日有所筹谋,她不愿掺和寨子的事务,便叫张横跟着宋江东奔西跑,自己则漂漂泊泊地来了汴梁;顺子在管教水师,上月击退过几次官府突袭,眼下正是山上的得意红人。又说那张清,自他上山后,年初本已自请助梁山讨回东昌府,谁知听说东昌府来了个叫张景弘的守将,便也不知道是吃了甚么胆小药,死活也不肯去了云云。
听到这里,景年发笑:“哪里有甚么胆小药,你说的那守将正是我家哥哥,也是张清的远房大哥。我养伤时,清哥同我说起小时候的故事,说他们二十岁时见过一面,清哥仗着自己自幼练武,见这哥哥是从北地来的,非要比试比试。结果么,他便从那时起怕他,谁知就一直怕到现在了。”
宋沅乐得拍手大笑:“好哇,竟还有这样的奇闻轶事?我可拿住清哥的把柄了!”
继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惊讶道:“啊呀,要这么说,你家哥哥竟是官家的人?”
景年点头:“是。”
“那你怎的却做了刺客?”
见景年一时没接话,子骏便接过话头去:“宋沅姐还是莫提此事了,那位张清兄弟这样怕他家哥哥,你便也该猜到他家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宋沅道:“伴官如伴虎,景兄弟可要小心些。”
景年“嗯”了一声,岔开话来:“对了,小乙哥呢?他的伤怎么样了?”
“燕小乙早就没大碍了,他那摸爬滚打的身子壮得很,月余就全养好了。”宋沅重又笑起来,“说起这个,小乙他就在汴梁呢。前阵子时迁兄弟回了梁山,说在汴梁打听着一位俊义大哥家的亲戚,俊义大哥便差小乙跟着时迁来了,大约是要请那人上梁山呢。”
“小乙哥曾说过,俊义大哥是大名府人氏,有个同宗的亲戚在开封府。莫非就是这位?”
“正是,是位大夫,听说还是位太医的学徒呢。”宋沅道,“只是时迁兄弟说,此人受数年前一桩案子牵连,至今仍留有案底,处处受官衙牵制。要我说,不如便落草为寇跟他们走,正巧寨子里也缺个治人的大夫呢。”
景年突然笑起来:“寨子里的大夫能治牛治马,不也能治人么?”
“景兄弟,你这话听着怪,该不会还记着伙计们找皇甫大夫来治你的事情吧!”宋沅乐道,“皇甫大夫是兽医出身,治你一个还行,可这一寨子的兄弟呢,总不能全指望他一个。”
景年道:“我可没怪你们,能保命就不错了。不过时迁大哥说的此人……说不定我认得。”
宋沅半信半疑:“大名卢氏的亲族,你也认得?”
“要是没猜错,你们找的人叫卢湛?”
“呀!正是此人,汴梁当真有这号人物?”宋沅惊叫,“小乙还发愁不好找人,早知道你认得,就叫他先来寻你了。”
“那是自然,我也曾受过他的救治。不过此人惹过甚么案子?”
宋沅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俊义大哥说,这位卢大夫自幼学医,后来外出行医时出了甚么事,在那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再后来不知多久,似乎教什么人给保了出去,便隐姓埋名,在汴梁营生了。”
“原来还有这般过往,我倒是从没听他说起过。”景年道,“可惜此人是个闲云野鹤,我看就是两个小乙哥出马,恐怕他也不会跟你们走。”
宋沅摇摇头:“要我想也是。不过瞧小乙那样,也不大着急,比起带人回去,我看他俩倒是更像借机会来汴京游玩的呢。”
“哗……你们都认得这么些兄弟朋友,”二人话音落下,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的子骏突然道,“这么多人名里,我只认得一个张清。小乙是甚么人,也是梁山的?我认识么?”
景年道:“你大概认得。咱们跟着梁山在高唐时,小乙哥也没少照顾你。”
“那我是又忘记了。罢啦!既然这个小乙就在汴梁,待他来找你的时候,我再重新认识他就是了。”子骏倒不在意,又问宋沅,“宋沅姐是从山东来的,可知如今东昌府如何了?”
“东昌府如今一切安好,多亏当年辛姑娘与景兄弟将那儿的火花寨贼人赶走,如今东昌城渐渐繁华起来,靠着运河往来贸易,不比汴梁差。”
子骏开怀道:“太好了,只要没了贼人,师兄他们便也不必费神了。”
宋沅与景年对视一眼,二人便知她又将苗秀才已死之事遗忘,便各自找了个旁的话说,将此事应付过去。恰好宋沅叫的菜碟子也来了,三人便又要了些冷盘、冷饮,临窗对饮,以解暑热。
“这天可真热——方才听你们正说着什么回不回的,是要去哪儿?”宋沅吃着腌菜,饶有兴致,“若有甚么消暑的好去处,便带我一起,我没来过汴梁几次,光是城内都没转遍呢!”
“没什么,”景年搪塞道,“你们要消暑,便去虹桥畔,那儿铺子多,篷阴连着树荫,又有河风吹着,总比这儿凉快。”
“好啊,辛姑娘等下也同去,我再把小乙他们喊上,咱们也许久没聚过了。”宋沅冲景年一笑,“天夕时,叫咱们景兄弟请客吃酒,如何?”
子骏一听,连连点头:“好、好!正听人说虹桥边上是个好去处,夜里我们便聚一聚,打打牙祭。宋沅姐,今日我不慎把你忘了,是我不好,晚上我请你吃桥头孙家的烧鸡!”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定下了吃酒的地方。景年欲言又止,本想借口不去,可看着宋沅和辛子骏如此开怀,也确乎许久未见过燕青、时迁等人,便想着左右不愿回兄弟会,也就应了邀约,干脆吃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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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虹桥桥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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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河的孙家烧鸡店是周遭店面最大的熟肉店兼脚店,店内有十张桌椅,后院还有赛三间厢房大的露天野院,后门大开,直通河岸,吃酒的前门后门随意进来,都有行菜跑腿招呼。宋沅、景年等人便在那后院里落了座,叫了烧鸡二只、酒水三坛,腌菜笋干腐乳等下酒小碟各异。
夜幕升起,汴河的河水将凉气一浪一浪地送到岸上,河堤柳树婀娜,夏风习习,各个店子里的灶火烟火弥漫在汴河畔,来往游人如织,穿过烟火,坐享珍味。
那孙家行菜的吊着二只卤好的烧鸡来了,两只大口盘在桌上一搁,烧鸡入盘,行菜的自腰间拎出一只还沸着的锅,将热卤自鸡头浇灌而下。便听泼辣一声,激起料香一片。周围看客见了,跟着点食。一汤下去,又二桌眼馋叫菜。孙家一夜可贩售卤汁烧鸡百余只,酱汁微咸,又带着小菜碟子、冰水果子、老茶美酒贩售无数,周围五里十里,莫不来此吃酒划拳,如此喧闹,可达三更。
宋沅一行人落座起,便见孙家店内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日落一刻,便已满员,因道:“从前来这里,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今日得空在这里歇脚,没想到这汴梁真如柳三变所言,‘兰堂夜烛,百家呼卢;画阁春风,十千沽酒’。哎呀呀,真是开了眼界,见了人间!”
子骏拿着筷子,敲桌附和:“没错没错,我来了汴京也是大开眼界,从前哪里见过这样多的人、这样多的店!”又张望起后门来,“宋沅姐,你说的那两位哥哥,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便听景年那厢“哎呦”一声,子骏回头,原来一高一矮两位好汉正打前堂穿过来,正一把将景年结结实实地拍了一掌。为首的那个大笑道:“好弟弟,许久不见,你想我没有!”
景年告饶道:“小乙哥,你好大的手劲!”
燕青与时迁坐将下来,同宋沅、子骏打了招呼,二人将桌上海碗倒了酒,举杯道:“我们来晚了,且先自罚一杯。”
宋沅笑他们:“嗳!自罚一杯怎么够,还不快起上满满一坛,灌到肚子里去?”
“好妹子,你让我们吃酒便吃饱了,岂不是对不起年哥儿这满桌山珍海味了!”时迁嬉皮笑脸地就要上手去撕鸡腿,宋沅拿筷子将他拍开:“去去去,且教东道主先吃一碗再下手。”
众人便嘻嘻哈哈地各自斟酒,景年举起海碗,向四人道:“梁山一别,今日重逢,人生幸事。当年东昌湖畔,是小乙哥时时相助;如今汴梁城里,又有时大哥处处留神;我与子骏回京路上,宋姑娘也是多有照拂。景年心中感激,不胜言表。且共诸位,豪饮此杯!”
语罢,五人同举海碗,桌中一碰,各自大口饮下。
燕青搁下碗来,痛快一哈,往嘴里搛了半块腐乳,话匣子便开了:“许久没见年哥,这一见,我便想起在东昌城外跟着他打清哥儿的时候。”他撕了只烧鸡翅膀,一边啃一边道,“你们可知道我们年哥儿有多么厉害?当年我家主人在东昌湖边扎营,教清哥儿一手好石头愁得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谁知年哥就打梁山来了,背着把花荣兄弟给的大弓,跟清哥交了一回手便摸清了他的底细。”他看子骏听得认真,便向子骏继续道,“你猜年哥想了个甚么法子?哈,他竟趁着湖水上冻,让我跟着他往城楼底下跑,这一跑那厮就发觉不好,就冲着我们两个来了。那石头子儿赛鸡蛋大,黑黢黢的甚么也瞧不见,可年哥却就趁着天夕之前石头子上一点亮光辨出方位,我用小箭打偏了去,他就能借着石头子停下那一会儿,一口气给打回张清怀里了!”
子骏听得兴奋:“景年心思巧妙,真是厉害!”又双目放光地看着燕青,“小乙哥哥也厉害,这么大个石头蛋,你都能给打偏了去!”
宋沅笑道:“他俩呀,指不定一会厉害一会倒霉的。你别看小乙这会说人家说得神气,他可不跟你说被张清大哥撞在城墙上的事儿。”众人便哄笑,燕青挠了挠头。宋沅又道:“不过嘛,小乙还是很靠谱的,从前我在青州和景兄弟查一桩案子,谁知他怎么被歹人捉住,险些当作死囚拉去杀头,幸好小乙收到信及时赶到,若非你那救命的两箭,只怕今天咱们就吃不着景兄弟的酒了。”
燕青道:“那是小乙应该做的,都是自家兄弟,怎能眼睁睁看着年哥折在歹人手里。”
时迁将自己的鸡腿啃完了,又去撕另一个,见宋沅瞪他,便缩回手去,嘿嘿笑道:“上回听这么些故事,还是年哥儿刚上山那会。这一眨眼,俺时迁都来东京一年多了!”
宋沅点头:“是啊,人言‘有缘千里来相会’,谁知咱们兜兜转转的,就又坐到一块吃起酒来了呢!”便举起海碗,“来,再干一碗!”
喝罢一碗,时迁打了个嗝:“要说起宋沅姑娘,真是山上一等一的爽利。没想到东京兄弟会里也有个爽快女子,我们喊她‘独狼’,旁的都好,就是没宋沅姑娘爱笑。上回她找我来,肩膀上还带着个小黑鸟,说起话来真是说一不二,人凶鸟也凶。”
“咦,听着怪好玩的,”宋沅起了兴致,“时大哥,我要见见这位女侠,她在哪儿?”
子骏插嘴道:“我可以带你去找她!但你可要穿得厚实些,你不知道她那怪鸟儿,黑乎乎凶巴巴,能听懂人说话,你要说了不好听的,它可真敢追着你咬!”
景年想起总在兄弟会瞧见独狼追着子骏的光景,便忍不住笑道:“我还以为二毛肯往你身上落了,没想到是被它撵着咬?”
燕青也笑:“子骏妹子倒是还和以前一样风风火火。”
“可别说了,辛姑娘风风火火起来,十个兄弟都看不住她。”宋沅无奈地摇摇头,“去年在山上时,辛姑娘为了找一匹马走迷了路,我带着人到处找,找了一天一夜,最后顺子在码头边上的水草窝里找着的,待我们赶到时,辛姑娘正躺在芦苇窝子里抱着刀睡大觉。那回可把横哥儿和顺子吓坏了,以为是被人给害了性命又丢在水边的,若不是辛姑娘听见动静醒了,只怕他们哥俩那一夜都不敢闭眼了。”
众人又一阵哄笑,子骏也跟着傻笑,全然不似在听自己的糗事。
“说起那把刀,子骏妹子从来都是刀不离手的,怎么今儿没带着?”燕青问。
时迁嘴里塞着肉,含糊不清道:“谁家吃酒还带刀来!”
景年欲言又止,子骏已开口解释道:“我要带着刀来,便走不动啦!最近发病发得频繁,能走得快已很好了。今日午后回去了,我是好好歇了一歇,夜里才能出来继续走动的。”
时迁的腮帮子停了一下,瞥了一眼景年,小声地叹了口气。燕青却敏锐地竖起耳朵,察觉道:“妹子生了什么病,怎么没听年哥说过?”
景年便道:“子骏在火花寨被一贼人偷袭,中了毒,时常引起头痛发作。发病时便周身无力,眼下还在仔细调养。”
宋沅便拉起她的手来,愧疚道:“好妹妹,我们竟不知你还受了这样的毒伤,若是早知道,我们在山上便该为你治了,也不至于发作到这般程度……”
这一拉起胳膊,眼尖的燕青便发现那大臂上隐隐藏着一块淤青。宋沅也瞧见了,将她胳膊一翻,便发现一块抹着膏药的暗疮来。子骏赶忙抽回胳膊,见众人都面露隐忧,慌忙道:“这有甚么要紧!宋沅姐莫说这话,若我早知道中毒,定与你们说起此事。现下有大夫开方调养,我也没做甚么重活,只需歇上半年半载便可大好了!”
燕青端着海碗:“唉,咱们把年哥救回来时,年哥也是这样满嘴的没事,结果皇甫大哥一看,若是送来再晚些,这条命任是玉皇大帝来了也保不住。罢了!既然有大夫给治着,便好好休养就是了。”
子骏点点头。见众人话少沉默,便赶紧拎起酒坛子给大家倒满,又向宋沅道:“宋沅姐,你方才讲我迷路走丢,我都不知还有这么一回事。我还做过别的什么事没有?”
宋沅道:“那可多啦!”便讲起辛子骏在高唐时,身体未痊愈便爬树掏鸟,气得皇甫大夫胡子都吹上天;又道子骏和顺子私下里约着比武,结果没站稳被顺子晃下了船,回去后张横差点没把张顺的耳朵给提溜下来云云。
子骏便神往地听着,乐得直拍巴掌:“好么,我竟还做了这么些好事?真有趣!可惜我早已全忘掉了,如今听你讲起来,倒听着像旁人的故事似的!”
燕青一面与景年碰碗,一面笑道:“这是你自个儿的故事,不过嘛,忘了也不要紧,忘一次便给你讲一次,不就得了!”
宋沅接口道:“不错不错,只要大家都记住你的故事,不就忘不了了?”又感慨道,“要说起来,我倒是很羡慕辛姑娘。虽说这健忘之症难以根治,可有时想想,行走江湖,若是能忘了恩怨情仇,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不然啊,心中装着那么多思绪,时间久了,身子会垮。”她悄悄看了一眼正与燕青对着喝酒的景年,又端起碗来,“不说啦,来,再吃一碗!”
……
酒过三巡,那对饮的哥俩便显出醉态。几人酒足饭饱,时迁搀着喝高的燕青,燕青拉着同样摇摇晃晃的景年,三人如同架秧子似的在河畔你撞我、我撞你地走,宋沅与子骏还未酩酊,在后头慢慢地跟着。
“辛姑娘,方才你说的那病,当真不要紧吗?”
宋沅悄悄地问。
可子骏这回却寻思了一会,摇摇头:“不要紧,我又不在乎。”
宋沅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宋沅姐,”子骏突然道,“多亏宋沅姐提议,咱们才能这样热热闹闹地聚一场。独狼姐前日还说呢,我们兄弟会的,已经不知多久没见过景年兄弟笑了。”
一听这个,宋沅释然道:“我也见他不大高兴,还怕强着拉他出来要惹他恼。”又望着前方跌跌撞撞的三人,出神道,“其实,我约你们同聚,也不是为了景年。咱们行走江湖,风风雨雨,今日有说有笑的,可能明日就一去不回了。辛姑娘,人嘛,吃吃喝喝,打打闹闹,图的什么?找个由头教自己痛快罢了。”
子骏赞同道:“我也这样想。人活一世,又有什么值得烦恼?到头来自己过得痛快,才没白活。”
宋沅抚掌而笑:“真好,有你这句话,咱们几个就当真是一路知己了。”便清了清嗓子,即兴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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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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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酒逢知己,兴尽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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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为政和七年,五月初八。
(未完待续,第91章择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