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瘟疫篇—来自彼岸的亡魂
失去香火与朝拜的神庙如今只剩下阴森的寂静,只有一盏泥炭苔藓灯的噼啪声打破。黑色的阴影横跨大理石墙壁的停尸间,把有凹槽的柱子投射到不祥的浮雕上。
乌木雕刻的渡鸦雕像从连接密室和圣所的入口上方的栖木上向下凝视,它的喙张开,发出无声的叫声。黑暗的壁龛在墙壁上裂开,两边的壁龛里熏着香,与里面死尸散发出的死亡恶臭进行着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停尸间的人已经满了。即使是派出寺庙所拥有的全部祭司,也无法跟上黑死病造成的大量死亡,何况现在就只剩元戎一个无言者还愿意待在高地之下。如果不是被扔进沼泽里的尸体,尸体不仅会堆在壁龛里,还会堆在停尸房和圣所的任何地方。对一个人来说,不管他怎么强迫自己,工作实在是太多了。
然而,此刻无言者并不关心那些躺在壁龛里的死去的陌生人,他们正在等待着将他们送上圣教传统的祭礼。同样,他也并不关心早上收尸人会给他送来的几十具或是上百具新的尸体,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他只关心那个躺在停尸房中央石桌上的可怜的身影,秀丽的长发在依然美丽的脸庞周围呈扇形散开。
按照习俗和规矩,他不该把文秋兮带到这里来。在圣教徒的眼里,自杀被视为是对生命和神明最大的不敬,自杀者的灵魂将不能回归圣神的怀抱,只配待在那拥有着无尽黑暗的冥府里。
而且南国大部分的人都相信自杀者的肉会吸引食尸鬼从他们的森林巢穴中出来。正确的做法是把这样一个可鄙的人埋在十字路口的中央,把一块大石头塞进他的嘴里,并用铁锹把他的腿骨敲碎。
无言者现在既不想关心那所谓的习俗,也不想关心那狗屁的规矩。这是他的家人,如果他和她没有离开那里的话,他可能会愿意为她做出一些亵渎神明的事,只是为了不让她痛苦的灵魂受到无名坟墓的侮辱。为了她,他愿意付出更多。
无言者看了看尸体周围的黑蜡烛。他花了大半天时间才做了这些蜡烛,这种劳动至今仍使他的肠子作呕。他瞥了一眼黑暗的壁龛,想象着那些被肢解的尸体隐藏在黑暗中。一个圣教的信徒做这样的事是亵渎神明的,但是先贤的书对尸体蜡烛和仪式的必要性是坚决的。
无言者离开桌子,紧张不安地拍着手。他早就研究过秘密图书馆里的大部分书,在他应该把它们付之一炬的时候。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要利用那些神秘的知识。他以学者的超然鉴赏的眼光来研究那些深奥的秘密。他从来没有打算把这些淫秽的话付诸实践。
圣教的信徒哪怕产生一丁点如此的念头都将被视为异端邪说。如果他们没有被瘟疫夺去性命,黑卫队就会因为他有这样的想法而处决他。圣神的仆人与死亡和凡人层面之外的世界确实有所联系,但如果你想要使用自己的手段将两者联系起来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这不是死亡的一部分,而是对死亡的亵渎。这不是与外面世界的连接,而是对两个层面之间的通道的暴力入侵。
无言者绝望地叹息了一声,转过身来趴在桌子上。他举起手臂,把蜡烛扫到地上,在他犯下终极亵渎之前,转身离开这个异端邪说。但当他的目光集中在文秋兮美丽的容貌时,他的信念动摇了。
他没有把蜡烛摔到地上,而是拿起一盏灯心草灯,点燃了大麻灯芯。一个接一个,尸体蜡烛噼噼啪啪地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生命,它们那诡异的蓝色火焰似乎增加了而不是减少了停尸房的黑暗。
无言者绕到桌脚,抬头盯着文秋兮裹着的身体。他把一把石刀的刀刃放在手掌上,深深地割进肉里,咬紧牙关忍着疼痛。他用自己的血在地板上画了一个符号,根据记忆描画出古老的大荒象形文字。
他从柳条笼子里取出一只红胸鹪鹩,对无言者来说,杀死鹪鹩是一种亵渎神明的行为。无言者只停顿了片刻,就拧断了这只鸟的脖子,把可怜的尸体扔给了爬在尸体中间的老鼠。
无言者能感觉到停尸房正变得越来越冷,这种寒意比冬天的寒意更强烈。那是一股渗透到灵魂深处的寒意,是冥府和“永夜”的湿漉漉的气息。他几乎可以看到黑暗的手指被他的亵渎和恐怖的仪式所吸引,正一点点地从阴影中伸出来。
他低头盯着古族的咒语所要求的最后一件东西,犹豫了一下。无言者一想到他必须做的事就想吐。只是自己已经走得太远,已经无法回头了。他迅速地抓起那块坚硬的肉,尽量不去想它是从哪里来的空眼窝,然后把它塞进嘴里。他用流血的手掌捂着嘴,以防止自己因为反胃而将它吐出来。
突然间,一道黑影从无言者的口中爬了出来。无言者能感觉到它在抓他的长袍,在他的皮肤上滑动。他脖子后面的汗毛都刺痛了,他的脸感觉就像掉进了冰魔的胃里。
无言者从爬过他身体的感觉中惊醒过来,从抓着他灵魂的冰冷的魔爪中惊醒过来。他再次盯着文秋兮,嘴里吐出一种古老语言的刺耳音调,那是被征服的昌南人的语言,在离阳帝出生之前的一万年,昌南人的城市就已化为了一片尘土。
泥炭灯噼噼啪啪地熄灭了,只剩下尸体蜡烛的蓝色火焰和邪月微弱的光线从停尸房唯一的一扇窗户射进来,照亮了整个房间。无言者的肉体变成了冰,因为他的咒语召唤出的邪气涌了进来。沙沙声和吱吱声预示着老鼠的恐惧,因为它们正在逃离无言者召唤的堕落能量。
文秋兮的尸体上泛起冷光。从她撅起的嘴唇里冒出一缕烟,发光的薄雾像一条开卷的蛇一样渗透到空气中,形成了肩膀和头部的粗糙外形,进而四肢和躯干的虚影也出现在半空中。只有最狂热、最受蛊惑的想象力才会说,这个鬼魂与曾经的女人有一丝相似之处。那是一种阴影和映像,一种记忆,仅此而已。
无言者看着文秋兮的脸笑了。被遗忘的是恐怖和亵渎。重要的是她的出现和最后一次和她说话的机会。
“秋兮,”元戎小声地试探道。当这个名字被念出来的时候,那缕光微微移动了一下。
一个尖细的、刺耳的声音,像爪子擦玻璃的声音,嘶嘶地穿过房间。“有些门是不能打开的,”这句幻影般的话语在元戎的脑海里成形。“不可动用的权力。当心,不要召唤那些你不能拒绝的东西。”
元戎凝视着那张幽灵般的面孔,心中掠过一丝怀疑。这种巨大的亵渎压迫着他,像蟒蛇一样紧紧地勒住他,窒息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对任何一个人来说,使用这种邪恶的仪式已经是犯罪了,但对他这样一个圣教的信徒,一个献身于神圣坟墓的人来说,情况就更糟了。
鬼魂警告说:“精神上和心理上的共情是永远不能达成的。是你支配那力量,还是它支配你?”
元戎闭上眼睛,拒绝接受幽灵的警告。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邪恶的,可恶的,但只会有这一次。他再也不会使用这种咒法了,他不会再需要它了。他只是想和文秋兮说最后一次话,就这一次。这样当他大限将至时,他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
元戎再次睁开眼睛,凝视着文秋兮那冰冷而稀疏的身影。他冷酷地对鬼魂施加了自己的意志,迫使它的悲哀的消息平息下来。
“你为什么叫我?”幽灵问。
元戎靠在桌子上,语气激动地说道,“我必须见到你,必须和你说话。我必须让你知道。”
“对死者没有什么可说的,”鬼魂告诫道。
“我必须让你知道我的感受,”元戎坚持道。“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对你的爱从未停止过。我知道你必须嫁给他,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正确的。我从来没有嫉妒过他的决定,我一直感激他所做的一切。对你对我都是。”
元戎把脸转向圣所。“我把你的孩子安置在神殿的陵墓里,那是花园里最神圣的地方。他在那里必享平安,你的身体也会在那里休息。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的。”
那一缕又移动了一下,似乎变大了一些,又似乎变小了。“我们不该在这浪费时间,他们还在等着呢,他们向我招手,你应该让我到他们那儿去。”
元戎摇了摇头,眼里含着泪水。“每次我看到你,每次我看到那个孩子,我就会想如果我是他的父亲那该多好,我希望我能让你幸福,我想我会是一个好父亲。”
“他属于你的哥哥。”鬼魂说。“他和他父亲在一起等着,你必须让我走。”
元戎瘫坐在椅子上,鬼魂的话的分量像一把刀在他的肚子里刺来刺去。这些年来,他一直相信那个孩子是他亲生的。他从来不敢和自己哥哥谈起这件事,也从来没有向文秋兮追问过这一点。
他一直认为,如果那个孩子永远不知道这件事,那是最好的。默默旁观是一种对灵魂的剥夺,但他平静的痛苦给了元戎继续生活的力量。现在他的痛苦被证明是一个谎言,剩下的只有可怕的空虚。
在他忧郁的头脑中,一种警报开始闪现。元戎目不转睛地盯着鬼魂模糊的面孔,这是她第二次说元寇在等她。但他的兄弟还活着,他不能再等了……
“你为什么把他说成是死人?”元戎大声地问道,惊恐的愤怒扭曲了他的脸。“我哥哥还活着!他还活着!”
“不,他们在等我,他们在向我招手。”
元戎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他是前一天晚上才离开元寇的,当时他的哥哥帮他把尸体运到了神殿。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瘟疫就把他击倒了,元寇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我哥哥怎么会在彼岸等着?”元戎问道。
那一缕幽魂不停地摆动着,刹那间,文秋兮的眼睛从那闪烁的身影中闪过,恳求得到元戎的宽恕。元戎把他的手捏成拳头,更多的血滴落在地板上,加强了他唤起的仪式。
“元寇去为我们的儿子讨公道了。”鬼魂回答。“那个医生要就做好了被人找上门的准备。”
当幽灵的话压在元戎身上时,他的身体垮了下来。蜡烛噼啪作响,随着一根又一根的蜡烛熄灭,那一缕幽灵再次回到了躺在桌子上的尸体里。
“出现了,”幽灵的声音低声说。“一扇永远不会再关上的门出现了。”
无言者甚至没有注意到幽灵的撤退。他在想他的哥哥。
还有那个杀了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