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女为悦己者容
陈婷婷在长椅上静静坐着,左手搭在右臂手肘处,一动不动。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口,发梢处用红头绳打了个蝴蝶结,在米白色风衣衬托下,格外显眼。一张薄薄的深绿色毯子盖在腿上,毯子很长,在下端收紧,裹住了脚踝,大夫说受伤的地方不能受凉,大夫的话在任何年代都是金科玉律,要严格执行。
从夏雨的视角看过去,一顶和风衣同色调的宽沿圆帽下面,淡如秋水的眼眸正在侧头凝视远方,长长的睫毛伸展出去,落在身后的河面上,像一根根飘荡的浮萍,在滚滚的波浪中上下起伏。偶尔,一个小黑点从远处掠过,像一片树叶随波逐流,那是河面上往来的羊皮筏子。
他今天的任务之一,就是将这幅景象从现实中搬到画布上。经过半个多月的考察,他脑海里逐渐形成了这次采风写生的总体构思——创作两个系列作品,一个是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另一个是描绘黄河八景。
这里是黄河边有名的白马波渡口,传说当年唐僧西天取经,从此渡河,白马四蹄翻飞,踏出朵朵浪花,故得此名。
此刻,在夏雨身后,围了不少看客,发扬着中华民族爱看热闹的优良传统,对着画面指指点点。这年代不像后世,对什么都司空见惯,恰恰相反,此时的人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和探究心理,尤其看到一个男人画女人,岂能错过?何况那女人还是个少见的美人。
“小兄弟!你这个眼睛是不是画的有点大,牛眼也没这么大啊!”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紧接着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夏雨正盯着陈婷婷的大眼睛,听了这话,就看见对面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睫毛抖动,眼角向下一弯,又立刻伸展了,似乎在克制某种情绪。
夏雨回头望去,从众人的眼光中锁定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看穿着有点像退休老干部。见他正盯着自己,夏雨点头致意,却不做声,回头继续作画。上大学的时候老师带他们外出写生,这种情况也发生过,早已见怪不怪了。
“老爷子,可不要乱说,人家这是艺术,你以为画像呢。”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却不知道是谁。
“画像怎么了?伟人的画像我也见过,家里墙上还贴着呢。”老头反驳道。
“什么画像!别丢人了,这叫油画,外国的东西,高级着咧!”又一个声音传来,还是冲着老头去的。
“哼!外国,外国的东西就高级吗?我看不见得。”
“你别不服,你看看那些进口的电视冰箱洗衣机,好看又好用,抢着买咧!”
“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啊,票太难搞了!”
“哎,兄弟,过来一下,我这有票……
天气阴沉,一阵风吹来,陈婷婷感到一阵凉意,从坐下来之后,她一直侧头望着远方,但眼睛的余光还是留意到对面围观的人群,内心不由自主感到一阵阵的紧张,从小到大,她何曾面对过这个阵势,对面不停投来的目光像一支支冷箭,扎得她浑身难受,如坐针毡。
幸好,在众多的视线中,有一束目光始终和别人不太一样,能够穿透她的身体,注视她的内心,化解她的不安,像春天的阳光,明亮而温暖,渐渐地,她安静了下来,周围的嘈杂声似乎也消失了,全世界只剩下两个人,他和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将自己沉浸在他的目光里,是那次三台楼写生之后吗?她不太肯定,可以肯定的是,
她比以往更加注重起自己的形象了,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她是知道的,但她不敢改变太多,每次改变,她都得找好理由说服自己,没办法,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即使内心千肯万肯,也做不到一夜春风。
但今天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出格了,她穿上了自己亲手裁剪的风衣和帽子,这是她从那本《时装》杂志上抄来的,上面有裁剪的款式和尺寸,照猫画虎加心灵手巧,倒也学了个十足十。她裁好之后,央王晓琴送到裁缝铺做了出来,上身一试,不仅合身得体,关键是时尚新潮,把个王晓琴直接看呆了,赶着让她给自己也裁一件。
她伤势还没有痊愈,虽然能够下地慢走,但一个人生活还是不便,丈夫走了之后,又回了招待所。杨翠花见她回来,喜滋滋地告诉她,夏雨让给她单独安排一间客房,费用由他承担,理由是助手不能白干,也要按劳付费。房子却安排在了夏雨隔壁308号,理由是方便工作,是夏雨的意思还是杨翠花的主意,她没有问,只是请王晓琴再照顾她一段时间,杨翠花很爽快的答应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内心隐隐有些不安,但在见到夏雨的一刹那,就置之脑后了,没办法,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它并不像自己的外表一样温顺。就像今天身上这套衣服一样,她忐忑不安地穿出来,看到夏雨眼神中那一抹惊喜后,所有的担心都值得了。
杨翠花见到她的时候,脸上露出的惊讶和羡慕她也看见了,还有其他同事眼中闪烁的光芒,让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她一瘸一拐地掩饰着上了车,逃离了众人的目光。
今天其实夏雨不让她出来,说伤势未愈,怕出什么意外。她一声不吭就下楼了,意外?什么意外,她人生中的意外已经够多了,不怕再多一个,只要能有机会陪着他,她无所畏惧。
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离开,但那又怎样呢?三年多的婚姻生活,如一潭死水,她就是漂浮在上面的一截烂木头,几乎就要沉入水底,这时候他来了,把她从水里捞出来,刮掉外面的烂泥,刷掉上面的污垢,让温暖的阳光照耀她,哪怕这样的日子只有一天,她也无怨无悔。
除了他之外,别人怎么看她,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努力这样想着,心中充满喜悦,也充满悲伤,为过去,为现在,也为将来。
尘土飞扬的大路边,搭着一个简易木棚,顶部吊着一块左宽右窄的木板,歪歪扭扭写着牛老福牛汤面几个大字。沿着木棚外马路边,等待买面的人排起了一支长长的队伍。在店铺的另一侧,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几乎全部蹲在地上,而且都是同一个姿势,左手端着碗,右手筷子上下飞舞,吸溜吸溜的声音不绝于耳。
看着这壮观的场景,夏雨颇觉有趣,吃面能吃出排山倒海般气势的,这里算头一份。他拿出相机,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将这座城市的人们在街头别具一格吃面的画面记录了下来。
正是快中午的时候,工作告一段落,陈婷婷行动不便,原地休息,夏雨看见对面这家面馆熙熙攘攘,让小刘去排队买面,自己四下参观,果然大开眼界。
看着众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夏雨不禁舌底生津,咽了好几口唾沫,终于等到小刘提着一个大号饭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两个人一起向白马波返回。
“这家店天天这么多人吗?”
“对啊,天天都这样,听说老板早就是万元户了,啧啧啧,卖面卖成了万元户,可了不得。”小刘咂舌说着,一脸的羡慕。
“那他家的面味道肯定不一般。-”
来了这许多日子,夏雨已经吃过好几回当地特色牛汤面了,很有风味的面食,不仅汤料鲜美,面条也是柔韧筋道,还可以拉出粗细不同的很多款式来,从毛细到大宽,无论多挑剔的人,总有一款适合你。
“夏哥,你知道他家味道为啥好吗?”小刘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心中明显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莫非有啥秘诀?”夏雨凑趣问道。
“听说他家汤里加了特殊的材料,半夜熬汤的时候,老板自个儿加料,不让旁人在跟前。”小刘突然凑到夏雨跟前,压低声音,一脸“你懂的”的表情。
“特殊材料?”夏雨有点好奇,能有什么特殊材料呢?调颜料他可以自诩为一把好手,厨房调料他可是一窍不通。
“传说是大烟壳子,磨细了放进去,味道特别好。”小刘的声音更低了,左右看看,生怕被人听去了。
夏雨一愣,这还真是出人意料,他知道大烟就是鸦片,严禁私下种植加工贩卖,却没想到还有这用处,难怪小刘一副神秘的样子。只是这可能吗?他觉得不太可能,肯定是以讹传讹,却也并不反驳。
看夏雨一副发怔的样子,小刘有些得意,但凡搞接待请人吃面,这个秘密他是必须要讲的。拥有共同的秘密可以拉近关系,这话他不一定能说的出来,但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他家摊位这关口也好,隔条路不远就是白马波,这一天来来往往的,得有多少人。”
小刘为牛老福为何成了万元户又找了一个理由,夏雨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