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暴雪
白尘漫天,大雪纷飞。已经看不出是清晨还是黄昏,层层叠叠的白桦树林一眼望不到头。高又细的树林似乎在缓缓靠近。越发紧凑,让人喘不来气。白色的木头直直插向天空,望不到树冠,似乎那灰暗的天正是这些树托举着的。
终于,远远看见一座护林人小屋;烟囱飘出薄烟,屋顶积雪满落,一团压着一团,风中吱吱作响,房檐结满冰凌,风一穿过,相互碰撞发出声音。
木屋门前有三级的台阶,三阶死木头早已冻烂发黑,因为大雪的关系,已经看不见,雪亦有爬过台阶盖过门底的趋势。
小屋前面是一片平坦的空地,现在也是一大片白雪,雪地上,一个人影正在前进,留下一条深沟。大雪没过腰,往里望去也看不见半点草皮和泥土,看见的依旧是雪,只是被稍微踩实。
沟还在延伸,一点点挪动,如同淌水一般向着小屋而去。
“当当!”
两声砸门,短暂而有力;本来门内还有几声谈话,砸门过后便安静下来,紧接着又是两声。
“当当。”
门里门闩拉起,似乎开门者离门不远。
呼啦一声,木门打开,门上的冰碴子甩到地上,摔碎了,弹跳着滚进屋里。
屋里的人停下了动作。有几人侧目,往门看去。只见木门大开,一个男人半蹲在门口。
男人身形魁梧,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是衣服的掩饰——他穿着一件白灰色的连帽棉衣,兜帽盖在头上。兜帽下面还有一顶白色的毡帽,毡帽的毛银而发亮,像一根根银针。背上披着一张棕色的兽皮披肩,远看真像一头饿急的棕熊。
下身穿着一条白绿迷彩裤子,小腿的裤子塞在长靴里。
男人穿的是很平常的雪地行装,但是有一个东西让所有人提起了精神。就是他背后背着的一杆明晃晃的猎枪。
男人半蹲着,喘着粗气,往前挪几步才站起来。回身趴在门上,鞋底结冰,使得他不得不用鞋的一侧顶着地板,让那扇被风顶着的大门推回去。随着全力一推,一声闷哼,门终于关上。
“门闩。”
屋里的人提醒了一句。
男人便用身体死死地顶住门,戴着手套的双手已无知觉。颤颤巍巍抓住像钟摆一样的门闩,一把按回铁槽,松了口气。
可就在门刚刚关上的刹那,一声剧烈的吼声从门外传来。
“啊!”
也许不像吼声,更像是尖叫——介于人类和动物之间的尖叫。那声音绝不是世间的东西所能发出,喊声夹杂着狂怒,还有千万个细碎金属摩擦发出的杂音。就像一个被遗弃在废金属厂的婴儿,被那些刀锋一般的金属废料生生切碎,而化成的厉鬼发出的吼声。
“那是什么!”
屋里的人都站了起来。
大门关上,声音也随即消失。刚才的叫声就好像被关闭了一样,剩下的只能听见暴雪。
风雪像一个野兽,歇斯底里地砸门。
还没来得及看见周围的一切,男人的视线便一眼就锁定了大厅的木桌上的一碗肉汤,白色的汤汁飘着几块粉色的肉块,铁碗上飘着白气,一个银汤匙沉在碗边。
三步走了过来,拉过椅子。无视桌边零七零八的椅子,和满桌的残羹冷盘。穿过数人、银器餐具的闪光和几盏烛台。趴在桌上大口地吃了起来。三两下用汤匙刮干净碗里的肉块和蔬菜,再端起盘子一口喝下去。未觉烫嘴,连着热气一起吞进肚子,
一股炽热从胃里涌到心窝。
他未注意到,穿堂过室,经过了两三人,眼前的肉汤也不是给他准备的。
身后的年轻男人要上前说点什么,被一旁的另一个年轻人抢先了。
“刚才是什么!那是什么!”
男人冷冷地回答:“不要开门。”
他没有停下,继续野兽般的进食。
“你把什么引过来了!猎人!”
男人没有理会,继续收拾着碗里的碎蔬菜和碎肉,只是重复着。
“不要开门。”
年轻的小伙子刚想发作,却被肩膀上的一只手按下了。旁边黑发的年轻人摇摇头,指了一下猎人背上的枪。
空碗放回桌上,干净的碗上还飘着热气。桌子不远处,壁炉里炉火烧得正旺,火上坐着一口大锅,冒着热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锅子前面站着一个中年女人,五十岁左右。皮肤黝黑。毛躁的褐色头发扎成团。脸颊微胖却干净得发亮。妇女穿着蓝色的佣人衣服,蓝色已经褪色,腰上围裙也已泛黄。
像是某个庄园的老佣,有些不可靠近的凌厉,更使她像是能随意教训少爷的奶娘。
中年女人抱胸站看着男人,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男人并没有再像个饿狗一样端着盘子冲到锅前。而是褪下帽衫的兜帽,掸下毡帽的雪,放在桌上。向女人微微点了下头。
女人的表情这才有所缓解,走过来,拿走碗,回锅里给他再添。
能感觉到女人很克制自己的眼睛,不去看男人身后的猎枪。但还是不自觉地瞥了几次。
片刻后,一碗满汤递了过来,蔬菜更加软烂,肉块也是更大。
男人腰杆都没挺直,接过碗继续大快朵颐。
“别急,孩子。”妇女看着男人狼吞虎咽,浅浅的笑了一下,随后又不知从哪拿出来一篮子黑麦面包,放到他的面前。
女人对叫声没想那么多,也许是一只想要复仇猎人的野兽罢了。
“谢谢。”说罢便抓起面包,一大口面包,蘸一蘸汤,又一大口囫囵吞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妇女没有放下锅勺,似乎随时准备再添。
“约翰。”一口浓汤一口面包的嘴不忘挤出一句话,“约翰·西西弗斯。”
约翰脱下帽子,才露出他那头暗黄色的头发。烛光打在他的脸上,大团的黄胡子占据了他整张脸。眼睛深陷,皮肤龟裂,黑地像石头。鼻子是鹰钩鼻,长而大。除了眼睛和鼻子,就只剩下下嘴唇没有被胡子遮住。
眼看着已经三十来岁。
“约翰,你是······猎人?”
约翰没有过多思考,随口答道:“大概吧,我不确定。”
“不确定?”女人下意识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
在面包咀嚼、撕咬声,和汤匙碰撞铁腕的声音中传出来一句回答,“嗯。”
话音一落,屋子里几个人便警觉起来,起身挪步向桌子走来。
约翰这才抬起眼睛,环视下自己四周,视线快速而准确,就像一台瞬间曝光的相机,在场的人丝毫没有注意到约翰扫视,便又埋头沉醉在肉汤里。
这是一间普通的护林人的小屋,约翰注意到——此刻他在大厅的左侧,另一侧是两个小房间,房间中间有一条走廊,走廊里的房间大概是厕所和浴室,这样配置的护林小屋他再熟悉不过了······至少,曾经应该身处过类似的场景,这里给他的感觉很熟悉。
大厅中央是他此刻用餐的大木桌,周围是零散几个餐椅。房间的边缘和角落多多少少放着几把长椅,几条板凳。
餐具和烛台及一切金属器具都是镀银······至少重量上判断不是纯银。餐桌的木头,漆蜡已经有些发黑,但是依旧能辨认这些都是白桦树木。应该还杂糅着寒带硬木的椅子。
靠近桌子的北墙是连着烟囱的壁炉,也是整个建筑唯一的砖石结构。
然而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齐聚在这里的人。可以说这些人形态各异,毫不相关。
除了锅前给约翰盛饭的老女佣,靠近壁炉角落的是一对更老的夫妇。老先生坐在大厅里唯一的沙发上,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瘫在上面。背对着众人,老妇人穿着黑色的毛线裙,一口一口喂着丈夫炖菜浓汤,和约翰碗里的一样。
嘴里还念念有词。
“再来一口,杰克。”“咱们再来一口,啊~对了”“差不多了······”
约翰注意到,自打他进来就没有引起那两人的注意。老妇没有过多注意约翰在干什么,除了那声嘶吼让老妇愣了几秒。
浓汤一勺接着一勺,腰弯得很低,轻声细语。
这对老夫妻的细微声响,总的是让屋里的气氛没那么紧绷。
壁炉的另一侧,夫妇的反方向,是三个年轻人。两个男人一个女孩。两个男孩穿着伐木工人的衣服,蓝色的牛仔工装,里面是泛黄的衬衫。这样的衣服在大雪里撑不了二十分钟。女孩则是穿着淡绿色连衣裙,缩成一团抱着小腿。光着脚,默默抽泣。脸深深埋在大腿里。
黑头发卷发的男孩扶着女孩的肩膀,伏在女孩耳边,小声的安慰。另一个金发少年插着兜一点点靠近约翰。咖啡色皮肤脸上有点雀斑,就像是英国18世纪漫画剪报里的少年形象。
他很早已经叉腰站在约翰身后,在等约翰吃完,已经显得有点不耐烦了。
向左看去,便是大门,门的一边是两个中年男人,一个身材极其高大,也是穿着工人的牛仔背带裤,但是里面却是深红的毛呢毛衣。乍一看有两米高,大鼻子厚嘴唇,黄色的头发倒在脸的一边,整个人就像一只穿着衣服的大蟒蛇。不单是注意着约翰,而是堵在门口监视着屋里的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另一个穿着护林人的衣服,绿色的夹克和相同颜色的硬布裤子,不同的是,这个男的头发理得很短,理发痕迹平滑,很明显经常打理。脸上的棱角很分明,眉骨很高,眼窝也很深。看起来就像是永远不会停止的机器。正是他的气质,使得他的个子不高却也完全不会被压制气场。
约翰注意到,那个较矮的男人的扣子扣到了脖子,每个扣子都有着十字架的标志,看来壁炉上的耶稣受难神像是他的爱物。
不但如此,这个男人也是唯一注意到约翰在打量屋子的人。每当约翰的目光快要靠近男人,他的眼睛就会迎上来。抓住并直视约翰的那双棕色的眸子。眼睛里没有任何波动,直至约翰移开他的视线。
“马奥,这里的护林人。”
那个短小坚毅的男人主动开口,大拇指了指胸口,介绍了自己。
约翰听出来了,之前让他扣上门闩的就是他。
随即,约翰微微点了一下脑袋,马奥也还了一个点头,一种微妙的问候达成了。
最后一个人,是这个房子最特殊的存在,他的形象和这里的所有人格格不入。
在大门另一侧,靠近房间的角落,坐着最后一个男人。
他腰弯得很深,两个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相互摩擦着,应该是想要消灭手心里的汗。
下身黑色西裤,花纹是极细白色竖条纹。上身黑蓝色西服,白色波浪条纹内衬。脖子上还打着一个蓝色的小领结。不大的脑袋扣着一顶圆顶小礼帽。帽子上了油,甚至微微发亮。大小合适,就好像是为了这顶帽子长出来的这颗脑袋。
眼睛很小,脸颊内凹,薄嘴唇上面留着两撇细细的八字胡。
不知什么原因,他的身体在颤抖。可是手心又因为紧张一直出汗。那双黑豆一样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不单单是人,而是所有的东西。每一处摆设、光影、风吹的抖动。
好像谁的影子靠近他都会吓他一跳。
也许他本不是这样,也许是那声音把他吓坏了。
老鼠,约翰心里暗道,活脱脱像一只穿着衣服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