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华亭胥吏,江左豪右
第二日,顾柯从县衙偏厢房中起来,他略略思及昨日经历,忍不住笑起来,昨日分别后,顾柯将薛虞芮安置在新购置的顾氏商行华亭商栈中,只待旬休日便往教坊司为其赎身。
那苏龠当真是个奇葩,如今天下像他这般主动拒绝加税的县令怕是十个里难找出一个来。
自两税法改制后,朝廷的财税原则便从“量入为出“变为“量出为入“了,在宪宗朝与德宗朝此原则有效地增强了朝廷控制下的人口与财富,为元和年间宪宗扫平淮西,淄青两大强藩奠定了物质基础。
然则再好的制度也需要人的维护,自宪宗山陵崩已有五十二年之久,其间历经穆,敬,文,武,宣五朝至今,两税法早已沦为朝廷肆意加征盘剥地方百姓的利器。
除陌钱,屋架钱,窗户钱等各式名目苛捐杂税层出不穷,中官随意弑杀,废立天子,贬黜朝士。
在朝把控神策军,在外则立监军院,敲诈地方,陷害忠良。
苏龠便是未能满足苏州监军使刘忠爱的贪欲,方才遭此一劫,除他以外,苏州各县县令均不敢反抗,强行在夏秋两次正税以外摊派了加征“养军钱”。
实则是刘忠爱为了向朝中掌权宦官王宗实行贿以求继续在淮南两浙富庶之地担任监军使而敛财。
顾柯将飞到过往历史中的心神暂且收回,任由听到他起床后赶来的侍女帮他整理好办公用的衣冠,然后在铜镜前反复照了几下。
确认没有什么差错后便正了正神色,往县衙大堂处走去。
今日是八月廿四日,他正式上任的第一天,也是他自长安出发以来的第三十七日。
县府大堂处此时只有徐逸,杨箕等顾柯亲卫手持长棍,腰佩横刀值守,崔九等不良人在县衙外值守。
待顾柯在堂前坐下后,崔九便引着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六曹主官,一众胥吏与两名县尉进来拜见当下的华亭县检校县丞。
“拜见顾府君”众人依照官阶高低井然有序地排好队列,一一上前见礼。
顾柯端坐于堂上,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这华亭县的头面人物。
虽然这些胥吏都是不入流品的浊官,然而大多出身地方豪右,世代承袭吏职,在州县治理中实际承担着基层组织的绝大部分工作,也是掌握地方实际户口,财赋征收的人。
而我唐吏部铨选并不排斥吏员迁转入品为官,故而不像宋后胥吏与科举流官泾渭分明,在唐朝官吏之间虽有隔阂,但绝非不可互相转化,虽然这并不能称之为“进步”。
而最先上前的便是两名县尉,一般中县下县仅有一名县尉,而畿县、上县设尉二人,分掌六曹。
即兵,法,士,功,户,仓六曹,县尉是县府六曹的主官,仅次于县令和县丞。晚唐时一个县可能没有县丞,但必然有县尉。
头一名县尉姓陈名余庆,以流外官升转为县尉,主掌兵法士三曹,家中乃是安史之乱时南迁入吴地定居,至今已百余年,已是华亭当地大姓。
而另一位县尉姓张名聿之,苏州常熟县人氏,举明经而得县尉,主掌功户仓三曹。
六曹主官大多为本地大姓如陈,李,刘还有顾柯的本家顾姓,只有兵曹乃是外地人。
姓吴名中岳,一副干瘦汉子模样,戴一葛巾黑幞头,看起来弱不禁风,只一对三角眼颇有神采,在拜见顾柯时还主动抬眼对视了一下。
他是苏龠亲信,随他一同从宋州砀山县转任至华亭。
昨日苏龠还专门说他可以依靠一二,顾柯于是对他微微点头。
待众人都见过礼后,顾柯环视一眼周围,沉默片刻,故意给他们些压力,随即才缓缓开口:
为避免遭人轻视,他最近故意留了点短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上几分。
“本官下车伊始,见华亭乡里繁荣,不输中原,人丁兴旺,百业昌盛,都是苏府君与诸位勠力同心之功!”
听得县丞如此言语,众人大大松了口气,只因苏龠获罪过于突然,且并未经润州的浙西观察使衙门和监察御史。
反倒是监军使兼巡盐使刘忠爱率先发难,本来众人以为苏龠治理地方如此出色,想来迟早升转为一州刺史。
谁曾想一下子来了一队牙兵传旨称苏龠征缴两税不足额,有怠政嫌疑,待浙江西道监察御史禀明朝廷后便要槛车入京。
而这顾县丞本身兼着观察使衙门内的判官差遣,同时还是巡盐副使,有县令空缺之时主政华亭便宜行事的权力,理论上同时是刘忠爱的副手和曹确的亲信。
故而众人以为这是刘中官与曹公在一同安抚华亭地方,示意只追究苏龠一人之过不会牵连甚广。
“然苏府君坐征缴夏税不力,已是戴罪之身,故而当下本县第一要务便是在秋税征纳时足额补齐夏税缺额。”
这也是应有之意,原本众人对苏龠主动反抗刘中官之盘剥颇有些侥幸心理。
毕竟真要大索地方,本乡本土的这些大族家业也免不得要遭重创,奈何宦臣跋扈,现在大家也只能乖乖服软,交了这“保护费”。
然而顾柯却没有就此停止,反而开始指责起华亭官吏来:
“苏府君获罪,皆因尔等征缴不力,本官昨夜见华亭草市颇为繁盛,然而市井之间交易却少有吏员征收屋架税,更无夜市钱,岂有此理?”
这下本地官吏们不淡定了,急忙解释道:
“本县向来轻徭薄赋,故而商旅往来甚多,方有正税外的大笔除陌钱,如果大兴杂税,只怕商旅不行后,再难有此收入,还望副使体谅难处。”
但顾柯一心要“扯虎皮做大旗”,这些华亭官吏才不知昨夜县衙里险些血溅当场的景象。
只知道这县丞年方弱冠便得了巡盐副使和巡盐判官这等实权美职,还让穷凶极恶的牙兵们为他让行,可见他与中官刘忠爱也颇有交情。
“尔等平日里藏匿土地人口,逃脱税款无所不用其极,如今倒是装起清白人家来了,莫非是以为刘监军使剑不利吗?尤其是你,还未曾洗脱从犯嫌疑,张县尉。”
顾柯装作厉声呵斥道,那张聿之也不得不喊冤起来,口称自己也是无心之失,还请县丞准许自己戴罪立功。
众人又是苦苦哀求,待顾柯自觉火候差不多了的时候,才缓缓说道:
“既然如此,本官也不能不体恤民情,那屋架税可免,夜市钱却是不能免了。
凡夜间经营酒肆等,皆需纳当日收入一厘充入县府公仓,以补贴本县不良人与团结兵值夜时辛苦,也可绥靖乡里,不使盗贼害民。”
听得顾柯这般说法,六曹主官面面相觑,倒是那陈县尉第一个称“好”,他兼领兵曹,故这夜市钱到时便有一部分归其支配,县丞要加强不良人的职能,他也乐见其成。
而兵曹主事吴中岳则不动声色,口中称是。
方才被点名的张聿之此时也不好反对,只得同意。
见两名县尉都同意了,剩余胥吏也纷纷同意,有的甚至主动建议提高夜市钱的比例。
顾柯一看,是出身青龙镇大姓李氏的胥吏,他家主要仰仗青龙港码头行商和营田过活,并未在华亭县城有什么产业,故而十分支持顾柯对市井酒肆,食肆,货行等课以重税,此消彼长下他李氏便能在华亭县逐渐崛起了。
但顾柯本意并非为了敛财,故而拒绝了此人,重申夜市钱只得以一厘为限,多征少征都要从重处罚。
这下众官吏才松了口气,心想总算过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这顾府君也不算难应付。
然而顾柯还不打算就这么结束,他单独对张聿之和陈余庆说道:
“两位县尉劳苦功高,共掌三曹颇有不周之患,那仓曹,法曹便由本官自领,特设夜市曹归张县尉管辖,负责征收夜市钱之事,两位县尉可有疑问?”
张聿之暗叫一声倒霉,没想到这顾柯竟如此霸道,上来便要夺走仓曹,法曹,然而他却也没法反抗,只得苦着脸感谢顾府君对自己工作辛苦的“体贴”。
一是县丞本就负责监察判案,掌管一县财税。二则顾柯有宦官监军与观察使两大背景,他一个外地正九品上的流官哪有与之争锋的资本,没见连从六品的县令都被刘忠爱一言定了罪。
而由他来征收夜市钱也侵夺了陈县尉的职权范围,那陈余庆果然一脸阴沉。
待诸事议定之后已然到了午时,顾柯宣布各官可各自回家用饭,待下午再来当值,并留下户曹,仓曹,兵曹主事一同用饭。
那吴中岳在顾柯的允许下得以入内见到了苏龠,却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吴中岳出来后便一扫脸上阴霾,乐呵呵地朝着顾柯行了个宾客礼,以示自己从此便是顾柯门下幕僚了。
顾柯也回了一礼,并引吴主事前去用饭,席间顾柯仔细向户曹主事问清华亭县下共有多少在籍亭户和盐灶。
又向仓曹主事问本县盐监积薪几何,对于后者仓曹主事也是一筹莫展表示亭户彼此分散也无公仓,难以统计。
大致了解了县中情况后顾柯心中已然有了定计,随即在饭后便送三位主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