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镜子啊镜子
什么声音?
悠远的,凄厉的悲鸣介于海螺号角与水泡从深不见底的海崖翻涌爆破的声响之间,毫无疑问来自某种野蛮的生灵,但冥冥之中,所有潜伏在这艘大船上的恐鱼仿佛感召到某种使命,它们打破静谧的潜伏状态,向空气伸出触手。
金碧辉煌的大厅中,阿方索与艾丽妮激烈的唇枪舌战戛然而止,正抱着一人高的圆锯看热闹的幽灵鲨瞳孔出现短暂的失焦,斯卡蒂天然呆的面孔上闪过一丝警觉。埃列什基伽尔和修勾迅速对视一眼。
“啊哈……你听到了吗,我的好大副?”阿方索闭上眼睛,一种嗜血的狩猎**在他的脸上逐渐苏醒,“猎物发出嘶鸣,它在呼唤我们。”
他身侧被称为大副的海嗣点点头,头冠随之歪斜,它笨拙地用前爪扶正,认真的动作看上去既滑稽又悲凉。
“它在嘶鸣,它在呼唤我们!”阿方索腾地起身,表情呈现出与怒斥的话语相反的炯炯有神,“还是说,你们还有其他同伙?”
“是剑鱼……”劳伦缇娜的神色变得凝重,“她一定发现了什么,这里的气味不寻常,只是海风迷惑了我们。”
埃列什基伽尔因为她的话拧紧眉毛。幽灵鲨的嗅觉是他们中最灵敏的,她丝毫不怀疑。所以,海风?海风也是有意识的吗?那海洋呢?
没来由地,她打了个寒战,漆黑的感受闪电般掠过她的身躯,意识仿佛因刺破了不可名状的真相一角而刺痛片刻。
还有,刚刚提到的,让船长惊恐暴怒的ishar-mla又是什么?
“真高兴它没有被这几个肮脏的阿戈尔人吓跑,我们已经嬉闹了数月有余,我可不希望它们再破坏船体了。”船长意气风发地走下王座,步履因振奋而轻盈有力。看上去,他的确是把猎杀海嗣当成了不可多得的消遣。
“狩猎?……是指那只海嗣?”艾丽妮站着不动,迟疑的面孔显示她还没从审判庭所教导的律法与经卷——也就是文明世界的规则中适应现状。
“海嗣?是的。”阿方索发出沙哑的笑声,隐蔽地看一眼自己和海嗣无异的左手蹼爪,“在生存的土地上果腹,亘古以来人们就是这么做的。”
“钟声再次敲响的时候,你们还没走,你们就死。”说罢,他和大副在呼吸之间消失踪迹。
“我们怎么办?”艾丽妮转身问,她双眸里的疲惫和迷惑几乎掩饰不住。
“我没想到这里还有活人。”斯卡蒂实话实说,她一直是个有问必答的憨憨,“我以为宰掉一些恐鱼,我们就能夺回这座船。二队长说的挺简单的。”她的发言也印证了她确实觉得脑力部分尽可以交给歌蕾蒂娅,而自己只需要出苦力就行。
埃列什基伽尔:不要这么认真地贯彻武斗派人设啊,憨憨虎鲸!
“鲨鱼,你在看什么?”斯卡蒂的注意力很快被走向大厅中唯一一面镜子的劳伦缇娜夺走,而对方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轻轻触摸光滑的镜面。
“你知道吗,斯卡蒂,哪怕此时此刻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也能想起很多遗忘的事情。”她艳丽如珊瑚的嘴唇吐出纷繁的意象,晦暗的穹顶,百米高的雕塑,蓝晶色的剧院,冰晶倾泻的瀑布。“那是哪里,斯卡蒂?”
“你的家乡。”
“它……我记起来了。扭曲的血肉爬满雕塑,它崩毁在一阵响动中。”
“现在是什么情况?”修勾打破了暧昧而旖旎的氛围,扭头问没在状态的埃列什基伽尔。
“现在是沉浸在二人世界里的憨憨虎鲸……哦哦,我是说,大概是触景生情。”埃列什基伽尔说。
扭曲的血肉……邪神?
“你们就不能待会再说吗?”艾丽妮愠怒地插话,“现在到底是去追那两个海嗣,还是趁他不在,直接抢夺这艘船,呃,开回去?”
“我不觉得这些人花了六十年没做到的事情,我们几个能做到。花点时间,队长会找到解决办法……唔。”劳伦缇娜忧愁地叹了口气,她的手腕撑住额头,看上去随时会倒下。
“幽灵鲨,你怎么样?!”
斯卡蒂一个健步冲上前扶住她的身体,心急如焚地喊道。
“我,我想起来了,他们对我做过什么……我……在格兰法洛见到她了,她愿意跟我说话,她满足于伪善,她假情假意,可……”
“如果你说的是叫阿玛雅的深海主教,她现在就在这艘船上哦。”修勾坐下来甩甩尾巴。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埃列什基伽尔吃惊地瞪大眼睛,“她来干什么?她要对这艘船下手吗?”
“你们也没问啊。我闻到她的气味了,是跟着之前遇到的深海猎人来的。”
“深海猎人?”斯卡蒂的表情像是裂开,“不可能,剑鱼说除了我们三个没有活着的深海猎人了,你们说的又是谁?”
“呃……”埃列什基伽尔回忆着那人的相貌向斯卡蒂描述,“是个一米九几的猛男,苦大仇深的,看上去像座头鲸和抹香鲸之类的鲸鱼。”
“鲸鱼?斯卡蒂,那不是你的队长□□比安(ulpian)吗?”幽灵鲨插话道。
斯卡蒂震惊到失去语言,片刻才回过神:“我们分头走吧。你去哪边?”
“我……我肩负着将愚人号带回伊比利亚的职责,我去追阿方索!”艾丽妮的目光重新燃起斗志。
“我也一起。”埃列什基伽尔说。
“令人惊讶,这艘船上的雕塑大多数都是装饰性的,这些华而不实的地毯也被清洗过,在这种情况下……”
许是多了一人同行,艾丽妮不自觉地将自己内心的疑惑讲了出来。
“海嗣似乎也是有选择地繁衍,而非一味侵袭与破坏……为什么,它们也会对人造物感兴趣吗?”埃列什基伽尔问。
“我可不觉得这些恐鱼会欣赏艺术,倒不如说,这些并不与它们的目的相悖。”艾丽妮说,两人忽然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钢琴声。
“这个方向!”艾丽妮面容肃杀地举起提灯跑去。
华丽的走廊尽头,是一扇未闭紧的门扉。透过夹缝,她们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头顶交缠的白纱和头冠令它与其他怪物区分开来,那只阿方索身边的海嗣,正手舞足蹈地拍打着快散架的钢琴。
杂乱的琴音钻出灰尘堆积的大厅,看上去这里曾是船上的音乐厅,如今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中纷纷扬扬,木地板上遍布划痕。
“它在做什么?”
“谁知道。为什么它没和阿方索一起?”艾丽妮皱眉,“那我们先不管它了。”
在她直起身子即将离开时,传来大副破碎的哼唱:
“——海岸啊,海岸。”
什么?
艾丽妮的动作僵住,刚刚那旋律是,巧合吗?
嘈杂混乱的钢琴声停止了,怪物沙哑的喉咙断断续续地唱着:“海岸……送别英雄……和伟人……”
它的声音如此吃力而沧桑。突然,它回过神,海蓝色的竖瞳眼睛突然写满了惊恐,在它发现二人之后。
“你刚才,不是在乱砸。”艾丽妮勉强维持声音的冷静,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在心中盘旋,“你刚刚,弹了一段伊比利亚军歌……”
“它还有人的意识。”埃列什基伽尔喃喃道。
眼前的景象再一次摧毁她以往的经验和常识,就像这趟旅程一直以来的一样。身为局外人的她犹如隔岸观火,眼角再次因为与她无关的命运湿润。
在这艘六十年来与世隔绝的辉煌遗产之上,灵魂超越了被摧残的□□嘹亮悲鸣。
“你,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艾丽妮的声音有点发颤,“不,可是你已经变成这样了,审判庭处置过类似的深海教徒,这是不可逆的……”
犹疑的、拖沓的脚步声,埃列什基伽尔抬头,泪光中再次看到那个水手服的年轻人。他向着艾丽妮慢慢伸手。
他小心地把手放在艾丽妮的头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艾丽妮没有躲开,灰色眼睛紧紧注视着海嗣的双眼。
他的眼睛饱受煎熬,他的眼睛满是慈爱与怀恋。
“你……如果你还有人的意识……”小审判官的声音哽咽了,“这么漫长的时间,你是怎么……”
埃列什基伽尔别开目光。
透过亡灵的眼睛,她看到无数年轻有为的船员在发现自己长出海嗣的部位后发疯了,他们因不愿面对变异的自己将所有的镜子砸碎,因无法接受自己变成怪物而自戕。刺耳的尖叫声中,船长和大副坚持到最后,一个接一个将丧失理智的船员了结。
等到船上只余下二人,船长为大副披上婚纱般的白纱,称呼已经看不出人类特征的他为“我的爱人”。在漫长的时光中,他们共同对抗着海嗣对意识的侵袭。
埃列什基伽尔转身离开。她心乱如麻,随着逐渐远离破败的音乐厅,她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
这艘船上的所有绝望,就如同被陆地、被国家和神明都抛弃了一样。
我又能做什么呢。这里甚至连可以超度的亡灵都不存在,死去的海员浸染上疯癫和怪兽的浑浊色调,葬身大海深处。尸体成为生态循环的养料。
巨大的虚无感淹没了她。倘若大海真的拥有意志,辉煌的造物和人性都败于其变幻莫测的手段之下,人类的反抗在祂看来几乎不值一提。
眼前,闪过乔迪青涩而坚定的双眼。青年像纯粹而易碎的玻璃器皿,或许他拥有出色的天赋,但大海想折断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她慢慢地以手掩面。
耳边,恍惚响起自己接受的教诲。
人类的价值永远优劣不等。永远处于利用与抛弃的无限循环中,争夺自己生存的空间。但这就意味着必须对这些可怕力量屈服吗?
“埃列什基伽尔?”修勾扭头发现少女不知何时停下脚步,怔怔地注视着地毯。
“我不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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