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缄默的冬天(4)
闹钟履行了它的职责,在清晨时分将忍受了许久的情绪全部爆发出来。
杜云清遮住自己的双眼,清晨的阳光透过指缝扎入眼球,这令他更有继续睡下去的想法。
闹钟在闹完第一次后他算了算时间,也许还有五分钟就闹第二次?他想,闹钟再闹就起床。
旅途的终点是希恩最北的城市,一路上他们过得并不好,工具损坏,食物和淡水一度短缺,遭遇过森林狼的包围,遇上过山体滑坡被冲散,被魔兽追了几天,险些被魔物杀掉,但杜云清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们靠着成人礼前最后保有的天真坚持着。
没有工具就看书学着造,食物与水一同采集后平分,分散后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寻找失散的同伴。
他想,只有死亡能分离他们了。
在抵达终点前的最后一晚,他们就像一群流浪汉围坐在篝火旁取暖,嚼着没有任何调味料的烤野鸡,回忆一路的遭遇,从没有空调就要融化的刘佳倩开始,相互开起了各自的玩笑。
曾一度后悔就不该同意这场冒险,曾抱怨工具与物资的短缺,曾放弃希望静静地等待死亡……这一切都熬了过去,忽然就这样要结束了,失望感悄然升起。
杜云清负责的守夜时间是凌晨两点至四点,不过他打算把剩下的时间都揽下,下一个负责守夜的是凌冬语,他觉得凌冬语作为他们唯一的司机可不能带着疲劳驾驶车辆,即使到了最后也该继续保持最高的警惕。
“换班。”凌冬语轻轻踢了杜云清的腰,“去睡吧。”
“不是没你份了吗?你还起来干什么?你不养足精神明天怎么开车,快去休息。”杜云清预见过这样的情况,他所知道的凌冬语从来都是这样,面对其他人的好意总是口头上应付,心里领了情,却依然坚持做属于自己的工作,所以他觉得他这三年的努力毫无进展。
“渣渣。”凌冬语指着头顶两侧似狼的毛茸茸耳朵,白了杜云清一眼,“我又不是人类,我的节律行为偏向清晨与白昼,这个点就是我起床的时间,这个点也是大部分夜行动物和晓暮行动物较为活跃的时间点,对你们这些人类来说这时间正是最容易犯困的时候,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选夜昼交替的时间守夜?”
“谢主隆恩,您的大恩大德微臣必牢记于心,他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杜云清行了个不规范的揖礼。
“罢了,爱卿无须多礼。”凌冬语从拖车上取出些木炭与干树枝,她在杜云清身边抱腿坐下,木炭被放在一旁,树枝一律丢入篝火中,火焰更高了,四周更亮了。
“不过你也跟人类一样每个月都会流七天血。”杜云清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这一路被吓多了胆子也肥了嘛,都敢调戏本王了。”凌冬语枕着膝盖冲杜云清笑了笑。
“臣只是就事论事,陈述事实,没有恶意。”杜云清觉得好像玩笑开得不合时宜,荒郊野岭又夜黑风高,被凌冬语这无意撩拨了一下,小心脏就兴奋得失去了平静。
凌冬语没立刻接话,杜云清也没想到该说些什么。
“人就是人,妖就是妖,再相似与接近都不一样,即便是妖裔也跟人类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凌冬语用烧火棍整理着篝火里的薪柴,“相传妖原本是动物,有的动物或是在出生时就有慧根,或是偶得机遇获得慧根,这时这些拥有慧根的动物还不算妖,和魔兽一样拥有更好的体质与对法术的天赋,但比魔兽的智慧要高。
不同的物种相遇与碰撞必定会产生摩擦与冲突,也有和谐共处的情况,甚至对人产生爱慕之意,但身体上的差异与种族不同成为了结合的障碍,也有的情况是在相处过程中对人类身体的方便结构产生了嫉妒,无论是为了情还是出于憎恨,它们都想成为‘人’,为结合而行动努力,为取而代之而行动努力。
一位大仙察觉了这件事,他为因情致郁的它们而感动,也为因妒生恨的它们而担忧,大仙在迷茫了许久后相信情能胜恨,妖就此诞生。所以在东土有言曰:妖为情而生。”
凌冬语说:“如果那个大仙真的存在,也许他现在就会明白,变成‘人’与成为‘人’都只是让冲突更进一步,破除隔阂而结合在一起的‘人’们却两头都不讨好,艰难的活在夹缝中,忍受不住的往往是人,他们的孩子更是难以得到任何一方的友好对待,越来越多的误会产生,冲突愈发剧烈,最初的美好是理所当然,却在之后饱受争议、被厌恶、被嫌弃、被鄙视。
如今多种族混居,媒体将其中发生的错误与责任归于个人,一切舆论都将事物的丑陋掩盖并引向美好和谐,实质上又怎么样?脸上带着笑却打心底歧视对方,一切都变质了,一切都扭曲了,大仙一定很想回到在妖诞生前用板砖对着自己就是一顿抡。”
“我相信这个传说,我通过网络结识了不少妖裔,其中甚至包括妖族,这些封闭的大量小群体都有不一样的态度,因为相似的态度而悄然结成联盟,或宣泄,或倾诉,或抱怨,或愤怒。”凌冬语盯着篝火撇嘴,“我这家伙的童年有点惨,但我不想被你们同情,所以一直骗你们说我父母都在国外工作,没时间照顾我,可你们却发觉了我父亲跑路、我母亲病死的事实,察觉到这一点时我动摇了很长一段时间,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冒了出来,犹豫着要不要就此和你们疏远,平淡和平地结束这份友谊。
我常常在想你们会不会觉得有条尾巴很膈应,还会想你们会不会觉得我明明就有人类的耳朵,在这上边却还有另一对狼耳朵,就像个怪胎一样恶心,还不用头发留挡住那双人类的耳朵,诸如此类的想法,然后又会去想,为什么你们能容忍一个异类存在你们之间呢?我想到的是我对你们来说有可以利用的价值,比如我学习好,抄作业方便,遇到不会解的题目在我这里就能迅速得到答案。”
凌冬语盯着篝火不再言语,看来独白结束了。
杜云清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这三年来努力的结果,因为凌冬语没有明确的回答,他不明白忽然抛出的这些话暗示着什么,他认识的凌冬语总是有话直说,从不拐弯抹角,也不煲心灵鸡汤,更不会露出孤单落寞的表情。
杜云清不敢再去看凌冬语的脸,那样的表情只会揪着心不放,全身都会发疼。
“我……”杜云清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想说的话,但要吐出来时就被什么给压下去了。
“初中毕业时你给我说那些话时我挺意外的,都不用芳馨去买水我就彻底醒了,只是一直装着以免暴露自己高兴又慌张的心情,我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并不了解,就像你对法术感到恐惧一样,我对这种感情也是同样的态度,我听从了理性的心声逃跑了。”
“所以……这三年,我的努力有结果了吗?”杜云清觉得自己并没有任何努力,只是茫然的在原地坐着,慌张的看着剩下的时间一点点流逝,期间还因焦急帮过许多倒忙。
“那天晚上我去问了很多妖裔该怎么办,不同的群体与不同的个体都给了我回答,谩骂、鼓励、猜疑……各种各样的回答,我反而更迷惑了,有位妖族的前辈问了我一句,那男生见过你的原形吗?我说没有,她说给那男生看一遍就有答案了。”
“原形?”
“嗯,变成‘人’与成为‘人’有很大的差距,无论**如何接近‘人’,心始终是‘妖’,妖裔就是这样的存在,为了自保示弱,一代代妖裔的延续都刻意对后代隐瞒显露原形的方法,失去了显露原形的方法,人们便看不到妖裔的原形,自然而然就产生了‘只有妖族有原形,妖裔没有原形,比妖族弱,威胁更小’的概念,拜此所赐,妖裔才渐渐得以被忍受。”凌冬语扯出笑容,“与人相似的外表只是皮囊,皮囊之下是丑陋的怪物,妖裔与妖族的本质如出一辙,只是换个名称做伪装,以便混入能够接纳自己的族群中,选择人类还是妖族都无所谓,只是不想认为自己是个异类,不想被孤独蚕食。”
凌冬语说:“这个问题被讨论了很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受,为此而产生的争吵数不胜数。有人说能够不被歧视就不会孤独了,有人说即便身处人群中也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有人说与同胞相拥时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孤独吗?”杜云清问。
“孤独。”
“即使和我们在一起打打闹闹?”
“如果不把注意力从我们的种族差异上挪开的话就会,即便你们笑得很友好我也感觉这个世界很凄凉。”
“即使被爱着?”
“我搞不清楚这种由自己施加于他人身上却感受不到回应的感情,我的大脑告诉我这是一种请求交配的行为,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似乎并不是这样,可是我找不到反驳大脑的理由,我没有证词,也没有物证,想编一个谎言欺骗大脑却怎么也找不到借口。”
“……我没那么想,不是,也是有想过,不过……确实有过比较猥……”杜云清自己也说不清了,这样那样的事自然不会少,只是觉得不管怎么解释都无法好好表达出那种纯粹。
“哦,别解释了。”凌冬语应了一声,“青春期没这种想法才不正常呢。”
“谢主隆恩……”杜云清在心里松了口气。
“我真庆幸当时胡扯了三年时间作为借口,这让我想了很长时间,这三年是给我自己考虑的时间,想听听我得出的结果吗?”
“嗯。”杜云清轻声回应,他又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场游戏有两个主角,只是没碰过头,各自在打怪升级的路上想着该如何面对最终bos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