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 青苔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只要好好遵守族规，氏族对任何人都很温柔。”

“……”

这回路尘好好回答了，可尘隼真后悔当初立盟约时没提出要个人身，哪怕跟普通人类一样脆弱都好，这样她现在就能往路尘脑袋上糊一巴掌撒气，而不是只能干生气。

尘隼着实是看不惯路尘自顾自的消沉。她曾经好歹一方神明，有不少人供奉，遭遇意外后肉身没了，灵魂被人禁锢在一把超难看、品味极为恶俗的长弓里，在地下室里吃了上千年的灰。

那上千年的等待中尘隼没有过一次消沉，一直在等待机会摆脱困境——虽然是等来了一份不自由的自由，但至少离开了那个地下室。

如今变成了只鸟儿，不是神了，没有人供奉了，曾经存在的痕迹随着东土的湮没一同消失，连氏族这种八卦、寻根问底、求知欲极为强盛的势力都不曾有过关于她的记载，她也没抱怨过什么，哪怕是有仇不得报，还不是照样活着。

“我猜你想表达的是，你不管有没有好好遵守族规，氏族都对你不温柔。你他妈是看到自己喜欢的姑娘跟别人在一起玩得很开心而暗自消沉的十六岁少年吗？你怎么不割腕啊？怎么不吃安眠药啊？来点老鼠药或农药也成啊，这样你的青春可以直接从黯淡忧伤变成一具挺拔僵硬的尸体了。”

路尘斜眼，“你很像个大妈。”

“因为你在我面前有时候会变成小孩。你不知道我还是神的时候百姓叫我风母吗？那我忍不住给你点母爱也没什么毛病吧。”尘隼说。

“那我以一个春心萌动的十六岁少年的身份问问您，问问您这临时变成母性泛滥的大妈一个问题，我该不该把糖炒板栗送到我在意的姑娘的手上。”路尘的话语生硬，充满了戾气，完全就是在挑事。

“这糖炒板栗都凉了这么长时间了你才问我？我要是那个姑娘，我就接过来然后摔你脸上，你不知道糖炒板栗要趁热才好吃？”尘隼的心底完全被无奈给填满。

一大早路尘就避开了清语，在偏僻的河边做了一锅糖炒板栗，她本以为路尘是打算钻诅咒的空子做点喜欢吃的东西让肠胃好受点，结果路尘没吃，到了晚上各家各户都熄灯的时候才提着一袋糖炒板栗回来，这回来就跑上了楼顶。

尘隼这才知道那一袋糖炒板栗是给清语做的。

“我当然知道……”路尘撇嘴，没继续说下去。

“你竟然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啧，唉，我是不是该高兴呢？”尘隼真庆幸自从早上与路尘断开联系后没再恢复，否则此刻的想法必然会被路尘了解得一清二楚。

“啊？”路尘没听懂尘隼这只说到一半的话。

“以一个临时母性泛滥的大妈的身份，为你终于长大了一事感到高兴……之类的？”尘隼看路尘没察觉自己在揶揄他，索性就打了个哈哈。

“你不是应该劝我不要早恋吗？”路尘撇嘴。

“你还打算继续说这个玩笑吗？你都多少岁的人了，还早恋？那天底下得有多少人是早产儿啊？”尘隼轻笑。

“我二十五岁。”路尘的表情十分严肃，不是平日里那种冷淡，而是坚决肯定。

“我差点就信了，谎言之王哟，您撒这么低级的谎真是给撒谎界丢人。”

“继承来的名号，跟我有什么干系。”路尘把怀里的牛皮纸袋放在尘隼面前，“你吃吧。”

“我要真有手可就真给你甩脸上了！”尘隼没好气地说，“怂得跟什么似的，不敢送就自己吃，板栗不也是果仁吗？你又不是吃不了，否则你干嘛特地做这个。”

“给你吃还生气，真是搞不懂。”路尘叹了口气。

“你……”尘隼冷静了一下，但还是火大了起来，“你做了礼物要送甲姑娘，但不敢送，跟乙姑娘倾诉后把礼物送给乙姑娘，你这就是情商低的表现。”

“你就一只鸟，算什么姑娘。”

“我今天不仅有幸见到氏族第一人无能丢人的一面，还知道了氏族第一人的情商有多低，这变相反映了氏族的教育制度存在极大的缺陷，不！是存在许多致命的错误！”

“我给你热一热行了吧。”路尘拿起牛皮纸袋，琢磨着是去客栈的厨房用铁锅翻一遍还是用法术加加热。

“你还是滚回娘胎里再生一次吧，你这情商已经不是触底了，而是把底子都给打穿了，就别想着反弹了。”

路尘决定还是用铁锅炒一遍吧，他太长时间没有“进食”，依靠普通的食物根本没法恢复过来，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使用法术，只能用最朴实的方法了。他起身时没留神，踢下了一块瓦片。

瓦片的滑落声哒嗒哒嗒响起。隔着天井的另一处楼顶上的黑衣人停了下来，与路尘和尘隼一样瞥着瓦片一点点滑落，瓦片停下后双方不约而同地抬起目光相互看去，数秒后黑衣人冲一人一鸟轻轻点头，钻进了天井的晶石灯灯光没有触及的黑暗中。

“他为什么点头？”尘隼讷讷地问。

“说明夜神教里存在鸽派？”路尘耸耸肩。

“你脚软？”尘隼忽然问。

路尘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继续沿着屋脊小心地迈步，“有青苔。”

尘隼看着他下塌的肩膀和略弯的背，她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他昂首挺胸的样子一直是装出来的吗？装作自己还有东西可以烧吗？也许盟约结束的日子不远了。

那么盟约结束后呢？

有人开窗，尘隼循着声音看去，屋子里探出的小脑袋在转溜，目光扫荡了天井后抬起头，闹情绪的凝霜小脸忽然融化，仿佛有春风往她的小脸上扑。

“啊，小家伙。”尘隼话音刚落，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回荡在只有锣声与打更人吆喝声的夜空里。

尘隼沉默地注视眼前发生的一切：路尘顺着屋顶翻滚而下，装着糖炒板栗的牛皮纸袋离开他的手，瓦片一片片滑落，最后路尘砸在了天井里，一粒粒糖炒板栗和瓦片交替着砸在他的脸上。

尘隼的内心在此刻十分狂热，她很想和路尘建立起联结，想看看那个只有余温的世界发生了何种变化。

火光冲天还是太阳升起？

抑或是明亮且满地新芽？

或是暗火随着风将大地烧得一片通红？

无论是什么样都好，那也是个既有趣也不冰冷的世界。

她此刻十分渴望去目睹一个即将死去的世界以何种姿态、何种方式重焕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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