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中的刺(九)
上晚自习的时候金云通知,从下学期开始就要分文理科班了,原本窃窃私语的教室瞬间炸开了锅,男女生都在交头接耳地询问自己的同桌想选文科还是理科。大伙儿趁机聊天而表现出的间歇性焦虑症,让见多识广的金云不得不用黑板擦敲打讲桌。
“同学们安静!安静!”这个手里好像拿着惊堂木的眼镜男安抚道:“分班的事还早,我这里说只是让大家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回去与父母好好商量下,可以由兴趣,但最好是根据文理科成绩……来选。”
金云顿了顿的意思是他突然发现,好像自己的学生文理科都很平衡——都很差,如果根据成绩的话……其实没什么好选的。
至少苏木是这么认为,所以当同桌撞了撞他的手臂问选什么科时,寸头男生做着阅读理解题回答了两个字‘随便’
刚下晚自习苏木就接到文四发的消息,说社团有事让他去一趟,于是走到校门口与故意同行的李明梅和谢欢告别,路灯下戴了两个大耳环的贾帆帆骑在摩托车上,好死不死的朝着苏木挥手嚎叫,那样子好像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俩认识似的。
“她是谁?”李明梅好像被侵犯了领地般警觉问道。
苏木好像并没有听到快步离开。
“那女生是谁?”李明梅又立马问谢欢。
谢欢看了看坐上摩托车的苏木,又意味深长的看着李明梅嘿嘿一笑:“你喜欢我老大?”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李明梅双手环抱胸前,“喜欢苏木的人多了去了。”
“嗯!有道理,反正我知道那女的……”谢欢刮着下巴点了点头。
死胖子故意留半截话不说,吊得李明梅在风中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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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车在长街上呼啸而过,人行道两边的路灯因为速度而连成了光带,二人好像是骑着骏马在江湖上驰骋。
“四叔通知我晓得去,你没必要来接我。”苏木道。
“刚好路过。”贾帆帆扯谎道。
“而且你鬼哭狼嚎干什么?”
“对不起老大!”贾帆帆扭动着油门毫无诚意的道歉:“我忘了你还是个学生,我不该暴露你的身份。”
这死丫头,苏木双手狠狠的抓住摩托车后面的铁架不再说话。
摩托车在金鱼街的极限网吧门口停下,两人从楼的侧面用钢板搭建的露天楼梯上了二楼。
敲开防盗门,穿过一个幽暗的过道,然后再掀开发黄的塑料门帘便闻到了浓郁的烟味。屋里的长条电脑桌旁边坐着五个人,三个年轻人在抽烟,一个壮汉手里捏着罐啤酒,另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小眼睛、瘦长脸、身穿黑色立领中山装的清瘦男人坐在竹椅上。
“四叔。”苏木恭敬的喊了一声。
“坐吧!”文四点头道。
二人找了张椅子坐下,苏木接过麻子青年递过来的香烟点燃。
“本来考虑到你在读书不打算通知你的,但这种事如果不让你参与对他们四个又不公平,他们几个都知道了我再给你说一遍——三儿你来做阄吧!”
于是一个长发青年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熄,去找出五张a4纸用笔在四张纸上写四个生字,一张纸上写一个死字,大伙儿看着他折好,放入一个不锈钢盆子中摇了摇倒扣在桌上。
“社里要做掉一个人,这事安排到了我的头上,”文四笑了笑,“事儿交给别人做我不放心,因此叫你们五个来抓个阄,你懂我意思吧?小木。”
苏木点了点头。
“抓吧!”文四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不锈钢盆打开,五个人一个人抓一团纸在手中,挨着打开的时候,其余四张纸上写的都是生,而唯独苏木摊开的纸上写的是一个死字。
“这个我没弄乱……没做好,”长发青年立马笑道,“重新抓。”
“就是,”贾帆帆补充,“苏木最后抓的。”
文四一动不动的盯着长发青年,“落子无悔,三儿你看不起小木?”
“杀谁?在哪里?什么时候动手。”苏木没有情绪波动。
“没事了,你们几个先出去,我和小木单独谈谈。”文四将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等着几人离开了屋子又说,“至于是谁、什么时候动手,我收到消息会立马通知你。另外做完这件事,社里有笔款子——钱不是很多大概十来万——算是酬劳费、也是封口费,如果事情做得干净就给你,倘若有什么意外,社里也可以把钱给你的家人……小木别多想这是规矩。”
“我懂。”苏木吸了吸鼻子。
“还记得是什么时候跟我的吗?”文四笑着抽出两只细长的香烟给苏木,苏木帮他和自己点燃后屋里飘出一股檀香味。
“初二,在杨宁县被人打了个半死,四叔救的。”
“你们几个孩子啊!”文四深吸一口烟吐出烟雾感慨道:“你跟我时间最短,但又独你最冷静最能干,有得选我怎么舍得你去冒险呢?只是没有办法,踏入这条路就只能是刀口舔血,命让你去就得去——谁都一样——不要怪叔。”文四拍了拍苏木的肩膀。
“嗯!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文四点了点头,苏木掀开帘子的时候背对着清瘦男子又道:“真有意外钱给那丫头就成,我孤儿一个没什么家人好控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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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木到家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老子正坐在沙发上看足球赛,茶几上摆有烧腊、椒盐花生和几瓶啤酒,苏秋乐一边剥着花生一边看着电视心情很不错。
“这两瓶是你的,”苏秋乐用开瓶器开启一瓶酒津津有味的说:“拜仁在德甲简直无敌,我看多特蒙德悬了。”
苏木看着电视中0-1的比分轻轻的将书包轻放在沙发上,然后抄起啤酒瓶就一阵狠灌,在冰冷的酒液流入肚腹的时候他想:“是什么生活哲学让苏秋乐如此豁达的呢?面对着偷人的老婆和短命的儿子,居然能够开开心心的看球赛,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一家子多和睦似的。”
“嗯!拜仁很厉害。”苏木应付道。
“烟给一支,我的整完了懒得下楼买。”苏秋乐说。
苏木将半包红河放在茶几上,也不说话继续喝酒。在烟雾缭绕中,他看见自己父亲脸上的表情跟着电视里的比分而变动。他喜欢的球队是拜仁慕尼黑,所以当多特蒙德将比分追平的时候,苏秋乐开始埋怨守门员的失误;当多特蒙德将比分反超的时候,苏秋乐捏起拳头骂拜仁的球员没精气神;最后当比赛结束,拜仁慕尼黑输了球的时候,这个中年汉子就像是个战败的公鸡。
苏木贤惠的将剩下的一瓶啤酒打开递给了自己的老子,突然觉得自己老子的名字真应景——苏秋乐、输球了。嗯!一个像极了小丑,一个像极了闹剧。
“这酒给你留的嘛!”苏秋乐夹了一块猪耳朵放在口中嚼。
“我学生不能多喝酒。”苏木道。
“也倒是,”苏秋乐嘴里包着东西含糊不清的说着接过了酒喝了起来。
苏木没有再管他,只是去洗澡洗衣服最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寸头青年将窗户推开坐在书桌旁感受着微凉的夜风。
“学生还不能吸烟呢!”他点燃香烟抽了起来,“作为老子向正在读书的儿子要烟抽……妈的!亏你苏秋乐想得出来。”
“他有什么想不出来的?”
稚嫩的声音在床头响起,苏木立马起身去将房门关上。
“给你说了不用这么紧张,”虚空中走出一个瘦弱的男孩,“这是你想象出来的我,苏秋乐又看不见。”
苏木看着这个身穿着有泥巴印记的米老鼠白体恤、青色裤子和黄色回力鞋的少年,他越来越记不得这是哪一年的自己。因为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青年感觉到自己的某些记忆在消失,好像被人夺走了一般。他从一本心理学书上了解到,出现的这种幻觉像是精神分裂症,但又好像不是,因为出现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并不知道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东西是幻觉。他们没有行为控制能力,而且情绪也极不稳定,但苏木没有后面这些症状。
其实在初中的时候苏木就知道自己出了问题。那时候他上了晚自习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会因为高度紧张而出现眼花和耳鸣,偶尔的出现的风吹草动也会吓得他的背心冒冷汗。
可能对于别人来说走夜路也就是天黑看不见路,但对于苏木来说远不止这么简单。他是个内心世界丰富的人,从书上读来的长舌头鬼;从电视中看到的僵尸;老人们绘声绘色的描述着附近发生的故事;这些鬼东西都遗留在少年的脑中挥之不去,天黑独自赶路的时候它们就跳出来吓唬他。
有一次他路过一块稻田的时候,在电瓶灯的照射下发现有件白色的衣服在半空中飘荡。苏木停下脚步,心里砰砰直跳,就在此时,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怕!你又不是一个人’他那时候转头一看,好像黑夜中一双雪亮的眼睛在望着自己,苏木差点被吓晕过去,那眼睛和今晚这个幻境男孩的眼睛一模一样,不过如今的苏木已经不怕了。
“所以你想起我是哪个时候的你了吗?”男孩大大方方的走在他的床上笑看着他。
苏木摇了摇头,他只能保持尽量不说话,因为如果一说话苏木就是在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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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应该是他大病初愈的那个秋天。穿着从城里买来的新衣服,小苏木觉得特别劲儿,下课时在操场上跑得最疯,上课时发言最积极,反正穿着自己妈妈买的体恤,小男孩走路都是一跳一跳的。
“你知道吗?”放学的时候苏木牵起米老鼠体恤额他对同伴说,“这是我城里的妈给我买的。”
“你城里的妈?”同伴咯咯直笑,“那你家头就没妈,笑死个先人!”
“我妈老汉儿去了城里,家头咋个会有?”同伴的这话让苏木心里微怒,因此他解释后又反击道:“这件衣服很贵、很好看、反正你没有。”
“很稀奇么?”同伴用脚蹬了蹬田坎上的硬泥大声道,“我有妈老汉儿,不像你,你妈老汉儿都跑了,不要你了。”
“谁说的?”苏木就像一只被踩中尾巴的小狗捏着拳头。
“这还用说?班上谁不晓得?”同伴得意洋洋的更加大声的唱了起来:“你妈老汉儿不要你了,你是条野狗儿……”
“放你妈的屁!”苏木气得得冲上去就给了同伴的鬼脸一巴掌,“老子——”
话未说完,苏木被同伴一脚踹到田坎下的稻田里,然后小男孩要爬起刚刚,一团稀泥就砸在了他的额头上。“狗日的没人要的烂私娃子还歪得很!再惹老子打死你妈卖批的!(四川某地方言,很恶毒的骂人。)”
同伴骂完转身就走,苏木站在割了水稻只留下谷桩的水田中,他捏着拳头看着同伴的背影鼻子发酸,泥水和眼泪从脸上流下玷污了洁白的体恤。
接下来两个孩子大概有三四天都没有理对方,不过没出一个星期,上学放学他们又一起走了。两人约定,苏木不准在同伴面前显摆,同伴也不再说苏木没有父母要。
从那以后,苏木偶尔会跑到山坡上看向远方。他总是期待着那条通往镇上的泥巴公路上会出现爸妈的身影,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随着秋风摇曳的高粱。小小年纪的他并不知道宜庆市究竟在何方,他只能凭借那一次从城头回来而留下的方向感猜测父母可能是在西方。于是觉得在那西天的红霞下、在那青褐色的群山背后,一定有着一座城市,在那座城市里住着他的爸爸妈妈。
在多少个黄昏里,夕阳如同一个烧红的铁饼紧贴在苍穹之上,小苏木总是看着远方陷进了思念的忧伤河流,他想变成天空的飞鸟,这样就能飞到父母的身边。然而、远方太远他也不是鸟儿,何况天都被铁饼给烙糊了。
那一年的冬季小苏木考了个全班第一名,不过他没有如愿以偿去到城里,只和爷爷奶奶在乡下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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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清楚了我们看到夕阳会悲伤的原因了吗?”幻想苏木看着苏木笑道:“等待把心给灼伤了。”
“那是你,”苏木忍不住自言自语自嘲一笑道:“我不疼,我的心早被等待给烙糊了。”
“这倒也是,”坐在床上的幻想小男孩吸了吸鼻子,“疼痛都归我,你只管负责得过且过就行。”
苏木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然而随着敲门声响起幻像小苏木消失了。
“门没锁。”
门被常怀兰推开,挽着头发的女人看到儿子书桌上不放作业放香烟脸色有点黯淡,不过并未出言责备。“我帮你报了个补习班,”她说,“木木你现在这个成绩肯定不行,必须要冲一冲。”
“好。”
“你也别嫌累,”常怀兰继续说,“只有星期六上课,还有星期天可以休息,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你好,现在吃点苦考个好大学将来就能端个铁饭碗,也不至于像你爸这个鬼样——
——嗯!我知道,”苏木打断了自己母亲的滔滔不绝,“我们下学期就要分文理科了,金老师叫和家长商量下。”
“文理科?”常怀兰重复着思考了一下,“下学期还早,不着急、我去问问选什么科好。”
“去姓潘的那里问吗?”苏木想着这个故意打了个哈欠,“我想睡了。”他说。
等着自己的母亲退出了房间后,苏木将自己仍在床上呆呆的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睡?呵呵!他倒是越来越会熬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