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淮橘
宗内人更多戏称万丈峰为野人峰,因为五长老神龙见首不见尾,平日里根本就不露面,峰里弟子各自为政,拉帮结派的不在少数。论争斗和切磋是宗内最频繁的,今日你春风得意,明日就有可能跌落泥底。
五长老不经常在宗内活动,加之偏门峰的名声令人望而却步,没多少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峰内弟子对这位峰主长啥样,实力如何,完全没兴趣。不插手,不干涉,不管教,活脱脱一个三无地带,若天生反骨叛逆,那么万丈峰是最好的选择。
万丈峰的景色阴沉沉的,哪怕是青天白日艳阳高照,行走在峰内也觉得冰冷刺骨,具体来说,并非是身体觉得冷,而是从心里觉着的。观嫚之前觉着峰内哪儿都是死气沉沉的,怎么看都不顺眼,如今再回望,倒是品出些味道来。
兴许是前十几年装人装久了,日渐鬼化的身躯常常令她忘记自己是鬼族,每每想要伸脚踏过门槛的时候,自个儿直接飘了过去。她无言的瞧着身下空荡荡的脚,随即又改用飘着走。
幼时她很喜欢这儿的淮橘树,开花时雪白无暇,香气芬芳,只消在树下站一会儿,便能染上浑身清香。更难得的是,五长老居所是峰里唯一不阴冷的地方。她只记得五长老身着黑袍,经年累月,不曾更改。
“师傅,您的身体无恙吧?”观嫚推开雕花梨木的大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她的目光却落在窗外那颗橘子树上,还没到花开的时候。
五长老宽大的黑袍遮掩住他的身形,看不出什么特征,唯一显着的便是他长得高大,一米九八的压迫感,哪怕他静静的站着也挺难让人忽略。观嫚记得清楚,她刚刚拜入万丈峰门下时,被五长老的模样吓得哆嗦,硬是被吓得当晚就做噩梦。
她还那么小,又恰巧露凝与她一样小,两个小人儿被凑到一块儿去,也好照料。嘶......怎的又想起这些陈年旧事。
“还好,你准备得如何?”五长老坐在案前,身形依旧十分魁梧,一身黑袍也难以降低他的存在感。可不知道为什么,宗内总是忽略了他。
“我准备得很好,师傅。”观嫚鬼艳的脸蛋配上百转千回的语气,更加鬼魅得不可捉摸,硬生生透出一股诡异。
“你的手?”五长老的斗篷连人带身的遮盖得严实,哪怕正面与之相对,也没有办法窥探真面目,斗篷内一片漆黑,甚至让人怀疑,里头到底有没有东西。
自从观嫚失去一只手后,她的鬼化愈发明显,好似突然解开封印一般,逐渐呈现出鬼族应有的变化。从前她与万丈峰格格不入,她才是那只孤魂野鬼。如今瞧着,她是越透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气度,勾带出几分鬼怪的慈悲感。
“我很好,您看,我的修为还见涨,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观嫚浅浅的笑了笑,她的笑意透出一股子鬼怪味儿。
五长老沉默得没动作,他动也不动的斗篷里,掩盖太多的思绪。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观嫚的身上,一晃神,不到他膝盖的小姑娘,都已经长得有棱有角,自她心中喷薄而出的野心也不屑收藏了。
“好。”五长老才想起来回了她一句。
“近日食膳堂出了不少新鲜玩意,师傅不妨一试。”观嫚没把刚刚的谈话放在心上,单手把食盒放到案上,她单手后确实没以前那么方便。
“有心了。”五长老没让她布置,每每见着她空荡荡的手,他就想起之前的小女孩,内心泛起一丝丝的愧疚感萦绕而来。
观嫚的笑意依然浅浅的挂着,站在他跟前,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脸色变了,眼神变了,神态也变了,还有什么是没变的呢?五长老的黑袍足够隔绝别人对他的大部分窥探,也令人琢磨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下次不必带。”五长老随意扫过三盘小点,金丝酥,安乐糖糕,还有一盘叫不出什么名堂,瞧着是个羹汤甜点。
他辟谷良久,早就不碰这些东西了。食膳堂兴起的那阵子,峰内弟子倒是有许多上赶着要去尝个新鲜的。他倒是早没了兴致,对楚欢欢拉拢也带着些敷衍了事。
“莲子百合羹还是用些吧,师傅遭受心火折磨已久,此物最降心火。”观嫚见他没有想动的打算,便将羹汤往他面前推了一小段距离。
五长老盯着那碗羹汤,清凝峰多年也未能解决半分,区区一碗羹汤又有何用?让她知晓自己身有暗疾的事,本是意外,不曾想这妮子倒是上心。若无事,也爱往清凝峰去,时常泡在藏书阁中。
日子年年岁岁的过,他的病情不好也不坏,她做的事微乎其微,许是有用,也许无用。
“世上一物降一物,师傅不试试,怎知无用?”观嫚到底还是看穿他心中所想,无需动用小神通,相处日久,有些不必言明的彼此都有一种默契。
他还是端起羹汤,就如饮药一般,毫无细品的心思。对他来说,口腹之欲不值一提,哪怕是宗内人人称赞的好厨艺,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一些无用之术。
“师傅多多歇息,日夜练功,唯恐伤及自身,过犹不及也。”观嫚的关心与往常并无区别,也许是因为她这张鬼魅的脸,总让人觉着心里发毛。
“下去吧。”五长老的视线似乎在看她,又似乎不看她。他有点想不起来之前她是长什么样了,明明改变也没多久,却怎么也忆不起来。只记得从前,她不这样。
观嫚微微欠身,便出了厢房,又飘然到橘子树前。要是她想,自是能让它开花的,开得像从前一样好,一样的光景。小时候,她矮小得跟豆芽差不多,连鬼族都觉着她实在太弱,怕是要被旁的鬼吞噬。
小时候像人族,多因她有个人族的爹,她出生时,娘亲倒是十分高兴。日夜不停的抱着她,亲吻她的脸颊,眼中的柔爱溢满了双眸,恨不得摘天上的星星月亮下来,给她才好。
一遍一遍的抚摸她的小脸蛋,喜爱极了,又捏捏她的小手小脚。令她觉得,像人族是件好事吗?等她再大些,能走能说话时,才惊觉自己和同族的不同。纵然如此,娘亲还是特别高兴,似乎以她为人族的模样而骄傲。
直到......她没有办法觉醒鬼族的神通,可是娘亲待她一如往常, 并不因为她无法修炼而感到丧气。相反,她任旧温柔的抱着自己,嘴里念念有词,说着.......
也好,这样也好。你长得多好啊,像个人样儿!
她无法修炼,也没有办法觉醒小神通,鬼域中鬼气弥漫,既无法修炼,滔天的鬼气对她来说反而是种祸害。她还这么小,娘亲说她像只小老鼠,脆弱得她日夜小心照料,也生怕下一秒就折在怀里。
“好孩子,娘亲的好孩子。到流云宗去吧,那是人族应该呆的地方。替娘去看看,人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好不好?”
她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娘亲喜欢的地方,一定是好地方。就这样,遥遥千万里,披星戴月,她悄无声息的就进了流云宗。五长老跟娘亲完全不一样,他太过高大魁梧,不说话的时候有种无言的压迫感。
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高矮肥瘦,也不懂什么美丑,打心底的觉着恐怖,硬生生是被吓得做了好几宿噩梦。
她安安静静的在淮橘树旁清净的站了好一会儿,觉着从前的一幕幕从眼前浮现,细枝末节慢慢浮现出来。厢房里的窗没打开,但镂空的窗花稀碎间可窥见外面的景光。五长老自是留意到她的举动,不知她心里想到的是何种场景。
于他而言,倒是蓦然忆起,多年前的事。
初到万丈峰时,她在自己面前小得跟老鼠没什么区别。稍微磕碰一下,就能伤得很重。故人之托,他推辞不得,正巧三长老门下也收了个同样年纪的小弟子,两人互相为伴,令他省心不少。
院子里的淮橘树亦是故人所赠,她言每逢金秋十月,硕果累累垂挂枝头,黄澄澄甜滋滋的,能把人心里的愁苦都甜得忘掉。又说希望能缓解他半分苦痛,聊赠此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岁岁年年都能得此滋味。
树苗不大,她也小,一人一树前后而至。第三年,种下的淮橘树终于开了花儿,花谢后,挂上了果。观嫚长得高了些,活泼了点,鬼里鬼气的模样散去些,宛如树上刚刚结出来的青色小果,终于是有了些生机。
她并不知道淮橘树是她娘亲一并送至的,可她从小就爱呆在那儿。每逢开花,总是很欢喜的往那一站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有时在书房能透过窗窥见她细碎的表情,有时不在,也能从风中闻到花香的气味,恍若也能想起她立于树旁。
只是她娘亲有点糊涂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