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颜之厚
“泉源通石径,涧户掩尘容。古墓依寒草,前朝寄老松。”诗摘自五言长城,是刘随州以栖霞寺为题所作。南齐永明二年,平原居士明僧绍于江乘摄山建栖霞精舍始;而后南朝僧朗在此宣扬三论教意,从此栖霞寺为三论宗祖庭;在后世不断修建完善下,才有了如今殿阁宏伟,佛气鼎盛的局面。
天上旭日未出,月影如雾,早风中带着缕缕凉意。
唐姑花特意未着官服,穿的是素色交领长袍,腰间挂着月牙形的玉坠,打扮的简朴自然。缓步行过唐高宗亲笔御书的石碑,踏进古老的山门。
此时寺中僧人多在正殿做早课,诵经声和雅深满。几个小沙弥各持一柄扫帚仔细地打扫着院落四周。唐姑花不由感叹到在如今这个混乱不堪世道下,这帮和尚倒过得太平。
几个小沙弥也纷纷注意到唐姑花相貌出奇,肌肤雪亮如长白寒冰,眉发焦黄似琥珀剔透,面容平整,唯独鼻梁高挺。这种长相绝对算不上俊俏。可在唐姑花浅浅的眼窝里,那双棕褐色的眼睛里仿佛覆盖着一层冷冰冰的白光,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再搭配上其与生俱来的清贵气质,几乎弥补了唐姑花相貌上的不足,大有出尘幽韵。
一个小沙弥出于好奇,走到唐姑花身前两手合十问道:“敢问施主怎么早到鄙寺有何贵干。”
“小师父,我请问你贵寺可是有位汤盎师父?”唐姑花直接开门见山。
小沙弥闻言,神情复杂地问道:“施主找我汤盎师叔是有什么事吗?”
唐姑花见小沙弥,疑惑地问道:“小生听闻汤盎师父医术精湛,特来叨扰。看小师父的样子是有什么顾虑吗?”
“施主不要多想,我那汤盎师叔是吐蕃人,我这一寺的人沾他的光,才免去了官府苛政,故汤盎师叔在寺中身份仅次于方丈,我寺中人都对他颇为敬重。”小沙弥解释道。
这蒙古帝国的创始人成吉思汗曾嘱咐其后裔,给予各宗教平等待遇。佛教、道教、基督教、***教、摩尼教等宗教在蒙古的宽容政策下蓬勃发展。比如赴西域劝铁木真去暴止杀的长春子被授予主管天下道教的权利,由此全真教不断壮大,而作为铁木真孙子的忽必烈曾两次接见当时正一教主张宗演,命其袭掌三山符箓、及江南诸道路教事。而且在元以前,天师不过张道陵的后人的自称,并未得到官府承认,宋时官家仅赐号为先生,反而是蛮夷出身的蒙元可汗正式以官方名义尊其为天师。除了道教,佛教也开始前所未有的兴盛,只是真正兴盛的并非是汉化衍生的八大宗派,而是藏传佛教五个支系里的萨迦派。同样是得忽必烈的青睐,从八思巴启,直至元朝结束,一直由此一系僧人担任国师,且历代蒙古帝王必先受国师受戒,方可登基。
所以说在元朝的时候僧人,尤其是番僧是享受极高的社会地位的。其中也包括了以杨琏真伽为首的恶僧,那些和尚在统治者的纵容下无恶不作,如勒索财物、或奸污妇女之类成了家常便饭。唐姑花很清楚番僧是归宣政院辖管的,自己可委实开罪不起。但为了探明汤盎的虚实,又问道:“小师父,冒昧问一句,栖霞寺是千年古寺为何会有番僧呢?”
“施主不知,汤盎师叔据说是来自吐蕃人,幼年时随一个西夏人到江南。入江南不久师叔便染了春寒,得方丈救治才保住性命。康复之后就拜在方丈门下修习医术,就连汤盎这个法号都是方丈赐的。”小沙弥年幼心中毫无城府,
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晓的说与唐姑花。
唐姑花听后,又对小沙弥说道:“多谢小师父指教,那我想拜访汤盎上师该怎么走。”
“施主一直向前走,过大雄宝殿向东转,汤盎师叔就在厢房对面的屋子里住。”小沙弥边说边指明方向。
唐姑花沿小沙弥所指的方向,终于在一棵数丈高,多处覆盖青苔的酸枣树旁,看见一座小屋,屋外种这几株唐姑花叫不上名字的艳丽花朵,这些花多是紫粉色,也要零星几株白色的。每株都是圆蕊,花瓣大而娇。
透过窗户,唐姑花见一僧人手肘抵着几案,痴痴地看着几案上的书。僧人听到脚步声,侧过脸朝窗外望去,映入唐姑花眼帘黝黑坚毅的脸庞,直视他的眼眸就能看见在远方湛蓝的天空下,行走于碧绿的草原之上的藏香猪正默默注视随风飘扬的五色经幡。
唐姑花被扑面而来的粗犷气息震慑住了。屋中僧人见来者定在原地,便起身出来,又因为自身太过高大又不得不俯身出门。走到离唐姑花三尺远的地方,两手合十问道,“敢问施主到小僧住处有何贵干。”
“敢问大师可是给虞子清医治的汤盎上师。”唐姑花敛住心神,试探着问道。
僧人面不改色,平静地说道:“正是小僧,请问施主找小僧何事?”
“虞子清死了。”唐姑花干脆地说。同时留意汤盎的表情,让唐姑花失望的是汤盎的脸上非但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甚至看不到任何变化,像是一潭深水,哪怕水下暗流涌动,水面上也难见半点波澜。
汤盎面无表情,口中念道,“虞居士多年饱受煎熬,如今舍下皮囊,亦是解脱。”
唐姑花又说道,“上师节哀,眼下虞子清死因不明。我等得知大师常为他医治,奉命来请大师随我去一趟虞家问个清楚。”
“喔,如此说我应当去,只是想请问施主,”汤盎俯身与唐姑花对视,眸中似有凶光闪烁。两个人皆出生于被中原王朝视为蛮荒之地的大陆边陲,唐姑花虽然在寻常人中个子算上拔尖的,但还是比汤盎矮了半个头,即便如此唐姑花毫无惧色,汤盎一字一顿,带着挑衅的味道说:“我若是不想去,施主当如何?”
唐姑花的确对汤盎没办法,自己几斤几两,唐姑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毕竟在唐姑花所处的时代,佛教徒的社会地位空前提高,草原朝廷在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之外,史无前例的创立宣政院同属国家军政机关。哪怕是自己的师父官做到枢密院副使也不敢随便和宣政院扯球,唐姑花还记得现在宣政院管事的是叫洁实弥尔,是个回鹘人,且深得可汗皇帝的厚爱,唐姑花委实不敢惊动哪号人物。但话已至此,唐姑花只好硬着头皮道,“上师,您与虞子清相处多年,难道忍心任由他横死,而凶手却能置身事外卖?”
“凡尘不过是梦幻泡影,世人都有魂化清风肉作泥的时候,这与小僧是否忍心有甚么干系。再说施主即便找到凶手,也不过是再添一条杀业,小僧实难从命。”汤盎说话间,仍不见一丝情感。冷冰冰,阴沉沉,听不出一丝活人气。
唐姑花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就在一僧一凡陷入俱不言语的局面,一个清润爽朗的声音从唐姑花身后,响起道,“放屁,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人生来好生恶死,是天理;不义害人性命,便是亵渎天理,谁家神仙会放纵亵渎天理的混账!”
汤盎闻之变色,顿时心生不快。抬眼看来客,身着华贵锦缎,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欢颜。汤盎冷言问道,“阁下到此作甚。”
“跟这位一样,来请上师走一趟虞宅。”来者随意地就要搭上唐姑花的肩膀,但来者的手肘离唐姑花的肩膀隔着一指的距离,没有真正碰到。
唐姑花虽不悦来客轻浮的举动,但也没有嗔怪。倒是问来客道,“唐公子,怎么也是来请汤盎上师了。”
“小大人不知,我也不知,是我二表兄非让我来请,也没细说,我估摸是要做法事吧。”唐猫摆出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随口应了句。
实则是昨晚在虞子盈抓狂了小半个时辰后,两人才开始商量起虞二郎之事,虞子盈决定由他自己去审吕小娘,唐猫则负责调查汤盎。
汤盎见两人相熟,又道,“两位如若没有别的事,小僧还要编写医书,就不送了。”
“上师可是心慌什么。才可是刚来,连口茶都没吃呢,就要赶我走。可是有什么见不到光的事怕让人看见?”唐猫嘴角不断上挑,笑容中邪气愈发张扬。
从来都是难听话,恶心话要比客套话,奉承话更容易在人记忆深刻。汤盎几十年都没有这般恼火,毕竟汤盎在栖霞寺中是如同保护伞的人物,寺里僧众没一个敢得罪他。而且汤盎向来待人处事严明,实在让人无可挑剔。所以他哪里听过这类夹枪带棒的一套话。语气里压着火气道,“施主到底是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没别的,就是想让您和我们走一趟,再无其他,我说的够不够明白。”唐猫懒洋洋地说道,“要是还听不懂,要不要我去学学吐蕃话,再来和您讲。”
汤盎怒目而视,脸色阴沉得吓人,冷冷地盯着眼前的猫脸矮子。唐猫自然毫不在乎,只是吓坏了一旁的唐姑花,唐姑花低语告诫道:“唐公子,注意分寸。”
唐猫没多言,直接从怀里掏出不知是什么的物件扔给汤盎。汤盎下意识接住飞来的物件,仅瞧了一眼,便死死将其攥在手心里,如见邪祟,满眼惊恐地看着唐猫,颤兢兢道:“你把她怎么了,你要做什么?”
唐猫走到汤盎身边,勾了勾手示意汤盎俯身听他讲话,汤盎没有犹豫,俯身听唐猫讲话,“秃驴你听好了,你那点下作的心思,我一眼就看出了,你要是敢不来我就把她碎骨剥皮,你可以不来试一试。”
“小大人,咱们走吧。上师准备一下便来。”唐猫转身拍了拍唐姑花的肩膀,转身就大步流星地离开。唐姑花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见汤盎惶恐不安愣在原地,纵是心尚有些许疑虑,但还是紧跟唐猫身后,便一同下山。
阳光穿过茂密的青叶,洒在林间的小路上。
唐姑花忍不住向唐猫问道,“唐公子,你到底给他了什么东西,把他吓成那副鬼样子。”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从花明月暗处捡了块石头,”唐猫摆了摆手,笑眯眯地道,“我也不清楚上师为何慌成那样。”
唐姑花所受的教育,虽并不足够理解唐猫的语言艺术,但也听出唐猫话里有话。于是略略不忿道,“那是奇了怪,唐公子都不知道,那谁能知道。”
“对了,我与小大人认识许久,还不知道大人名讳,”唐猫岔开话题道。
“罢了吧,”唐姑花看向笑嘻嘻的唐猫,说道,“此后我与公子怕是没有再见面的缘分了。”
唐猫一把拉住唐姑花的手,语气真切道,“江湖上相逢即是有缘,小大人别这么冷冰冰的嘛。”
唐姑花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便急忙抽手。只觉得脸颊滚烫,张口却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在唐猫充满好奇的注视下,慢吞吞地说道,“我姓唐……”
“想不到大人与我竟是华宗!”唐猫的呼喊中听起来似乎充满兴奋。
“唐公子,你不觉得随便打断别人讲话,是件很不礼貌的事,”唐姑花剜了唐猫一眼,继续道:“我姓唐姑,单名一个花字。”
“你…你…怎么能是金,哦,不对,女真人呢?”唐猫眼光不善地看着唐姑花。
“我怎么就不能是女真人了,当年,还正是我家先祖把你家俩皇帝抓到黄龙府。”唐姑花脱口而出,无意间触及唐猫,乃至大多数宋人的逆鳞。
唐猫气急败坏地回怼道:“我朝有个理宗天子荒淫无道,人用奸佞,独独做了一件好事,唐姑大人可知道是什么?”
“什么?”
“便是联合蒙古灭掉金国,亡了完颜家的宗庙,算是雪了耻。”
“确实,不过我几天前,听人说杨琏真伽将贵国六位天子请出来晒太阳了,还把你口中的理宗皇帝做成酒杯,也不知是真是假。”唐姑花的话飘进唐猫的耳朵里,唐猫面色涨红,目露凶光,但嘴角上扬咧到了夸张的程度,看起来几乎咧到耳根,恶狠狠地说道:“小大人,唐猫可是个粗鄙人。”
“我看出来了,那又如何?”唐姑花轻蔑道。
唐猫道:“粗鄙人行事可也粗鄙!”
话罢,侧身猛地扑向唐姑花,唐猫右臂平肩,无名指与小拇指紧扣拇指,食指紧贴中指似出鞘利剑,大有锋芒毕露之势。
这番举动愣是将唐姑花唬住了,整个人杵在原地。木叶萧萧落下,唐姑花后知后觉才想要侧身避开,但唐猫身段极轻,如燕子御风而舞。两指做剑式直指唐姑花的咽喉,唐姑花清楚眼下已是避无可避,便放弃躲闪。本能地抬脚。唐猫只需侧身便能轻易躲开,两指仍可以转向刺唐姑花的眼睛。在电光火石间唐猫脑海中倏尔浮现出一道伟岸的身影,用着温和且熟悉的声音道:
“小狸奴你好生记下,不对妇孺动手,并非是什么好德行,而是为人的底线。
唐猫旋即抽手,却来不及撤身,竟直直撞在唐姑花厚底靴子上。唐姑花本能的倾力狠蹬,唐猫整个人飞出老远,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唐猫感觉自己骨头散架了一样,他强忍痛楚不管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止不住大口大口地吐酸水。
唐姑花此刻的内心是相当复杂的,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刚刚是好像是唐猫偷袭了自己,自己好像还被镇住了,但是唐猫现在像只条死猫一样瘫在那里是怎么回事?唐姑花觉得自己应该去扶唐猫,可是又莫名想笑,只是心里觉得笑出声似乎不太好,憋得有点难受。
唐猫口中淌着酸水,晕乎乎的脑袋想的全是这事绝不能让旁人知道,尤其是不知身在何处的那些伙伴,尤其是韩卢,要是让那些家伙知道了自己被个没过二十的小娃娃一脚踢得站不起来了,那真是下辈子都抬不起头。唐猫也清楚是自己昨夜酒喝的有点多了,又几乎没怎么睡,不然还是可以撤身出来的。只是有些可惜那些酒水,竟以这种方式出来了。
“说到底,你我现在都一样是一国人,还争这些做什么。”唐姑花伸手想拉起唐猫。
唐猫没有理会唐姑花伸出的手,自顾自的爬起来,酒意上涌道:“你我不一样,你是元人的鹰犬,我是还是我。”
“你是在生气,对吧?是因为心里愤恨却又无能为力。”唐姑花听后非但没有嘲讽,反倒是生出几分同情来。
唐猫冷冷道:“讲得真好,我多嘴问大人,小姑娘本该在闺中绣花品茶,如今却要披头露面,难得这是你心甘情愿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唐姑花警惕的看着唐猫,她隐瞒了将近十年的秘密,让一个相识不过两天的浪子随口说破。她现在已经想到杀人灭口的地步了,但理智不允许唐姑花怎么做,她明白自己与唐猫没有利害关系,唐猫没理由做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同时她也很不解眼前这个人是如何看破自己的伪装。
言语占据上风的唐猫不由露出得意的笑,随即说道:“学男子走步,学男子呼吸,大人能做到现下的程度委实不易,可漏了一点。”
“漏了什么?”唐姑花一把抓过唐猫的袖口。
唐姑花身材高挑,即使在男儿堆里也算得上高的,唐猫与之相比,竟显得有几分娇小。在两人如此近距离间,唐猫要靠掂脚掂脚尖,才能勉强与唐姑花平视。唐猫指了指被唐姑花攥住的袖口,道:“您不觉得,这种谈话的氛围有些糟糕吗?”
“你如果还要继续废话的话,氛围就会更糟糕。”唐姑花没有退让一步。
唐猫道:“您的师兄知道你是女扮男装吗?”
“与你无关,我可听说天底下的名川大山每年都会有几个失足摔死的。”唐姑花恶狠狠地威胁道。
唐猫并未在乎唐姑花的威胁,道:“那应当是不知,我再问你,令师兄应当不曾狎妓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唐姑花被唐猫莫名其妙的话惹得不耐烦了。
唐猫继续道:“唐某七岁出入妓院青楼,这二十年来江南道上的行首花魁都与我相熟,您懂我的意思。”
“下流!”唐姑花狠狠甩开唐猫,刚刚碰过唐猫袖口的手死死攥成拳头。嗔怒地看着又倒在地上的唐猫。
唐猫不怒反笑,顺势席地而坐,道:“小大人误会了,我想说的是女子与男子的区别所在,除了皮相之外,还有骨相。小大人的肌肤应当是因为多年风吹日晒,确实比一般男子还要粗糙。可小大人怕是不知除了受过伤,或是患有风湿之类的病症外,妇人的骨骼大都是偏为纤细的。当然了也有极少练家子会练到骨骼变形,不过小大人您显然还没到那种程度,这点您应当清楚的。小的堂兄房里养过几个娈童,我清楚男子无论生得多娇贵,他的手骨也会比整日杀猪宰羊的悍妇要粗得多。这下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唐姑花声音稍稍缓和又问:“你和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安心,大人您无财无色的,唐某还真没法从您身上捞点什么。”唐猫的话带着些无奈,但脸上却是遮掩不住的得意。
唐姑花稍稍缓和的内心,又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