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 90 章
除夕那晚,汉宫照常办了场宴会。
张晗作为当朝司空,自然是受邀参加了的,只是她向来不喜欢这样声色犬马的场合,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早早退席离开了。
宫宴的菜色美则美矣,于张晗而言却毫无风味,比起这里的珍鲜佳肴,她宁愿吃军营里的清粥小菜起码不用戴着假面与那些各怀心思的朝臣周旋。
“主公,可要备马车回府”亲卫见她出了宫殿却迟迟没有动静,试探性地出声询问。
张晗莞尔回道“自然是要的,只不过,再等等吧。”
焦急,期待,抑或是不耐,这些经常出现于等待者身上的情绪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痕迹,她似乎笃定了心中的人会出现。
又或者说,她只是被园中的那几株红梅吸引了目光,所以心甘情愿地为之驻足。
夜幕沉沉,今晚的月光有些黯淡。但是没关系,宫殿前的灯火已经足够明亮了。张晗便借着这暖黄色的烛火,去打量夜幕中的那几株红梅。
艳而不妖,媚而不俗,漫天的风雪没能摧残它,反而造就了它绰约的风姿。
迎着北风伸展枝干,逆着朔雪绽放花蕾,它傲然挺立于这片严寒的天地,犹如最坚贞不屈的卫士。
最圣洁的雪花,最艳丽的红梅,两厢映衬,不觉突兀,反而令人沉醉其中。
忽然,雪色与月色之间,闯入了第三种颜色。
是鸦青色的长袍。
穿着鸦青色长袍的青年轻笑一声,上前折下了一只红梅,然后珍而重之地递到张晗面前,道
“醉红肌骨,艳红装束,能有几时新忍辜负,风流玉人”
随行的亲卫悄悄抬眼,在看到自家主公身上大红的氅衣后又火速低头。这位亲卫尴尬地轻咳一声,识趣地退开几步,与前面的两人拉开距离。
手中的花是红色的,眼前的人也是红色的,那么他口中不忍辜负的“风流玉人”,到底是指花还是指人呢
张晗眉眼弯弯地接过红梅,然后便忍不住笑自己着相了,依这浪子的风格,更有可能是想让自己不要辜负他这个“风流玉人”。
低头轻嗅,属于梅花的芬芳便扑面而来,细细闻来,其中又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似有似无,似甘似涩。
待某人靠近之后,这种气息就更清晰了。
张晗豁然开朗这是某人身上附着的药香。
“走吧奉孝,就知道你会跟上来。”她今晚似乎很高兴,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清亮了三分。
“好。”郭嘉细心地拂去她鬓边沾染的雪花,温声应道。
“公房公可是离开晋阳了”
“伯父早些时候便离开了。”
“那正好。”张晗侧过头来,眼中的神采比夜幕中的星辰还要璀璨。
郭嘉被晃得失了神,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疑惑地反问道“正好什么”
“正好回我府上守岁啊,阿母还在等我们回去开席呢。”
说话的人风轻云淡,仿佛她刚刚提到的只是最微小不过的小事。但听到这话的人却仿佛听到了一记惊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以风流不羁闻名于世的郭祭酒猛地停下了脚步,有些慌张地整理起了自己的衣着。
张晗看出了他的窘迫,却乐得继续看热闹,十分坏心眼儿地调侃道“若是长文看到此情此景,一定会倍感欣慰。”
郭嘉有些恼怒地抬起头,飞快地给她递了个眼刀子。
像极了一只温顺的橘猫,懒洋洋地亮出了自己的爪子,非但没有杀伤力,反而越发让人喜爱。
张晗顿时被这个奇妙的比喻逗笑了。众所周知,郭祭酒的爪子可是是很锋利的,稍不留神就会被挠得一脸血,自己还是悠着点的吧。
“放心好啦,阿母不会嫌弃你的。”
这话是真的,在王氏越来越觉得催婚无望的今天,她哪怕带只公猫回去,她的亲亲母亲也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就算嫌弃你也没关系。”张晗撇撇嘴,“公房公不也不待见我吗”
郭嘉幽怨地望了她一眼,不说话。
张晗哑然失笑,拉着他就往宫外跑。
“是阿晗回来了吗”王氏听到外面的动静后,欣喜地出声问道。自张晗出仕以来,便常年在外征战,这样阖家团圆的除夕夜不可谓不珍贵。
“阿母,我回来了。”张晗一边拉着郭嘉,一边笑嘻嘻地与母亲抱怨“宫中的宴席一点儿也不好吃,我想吃您做的银鱼羹。”
无论她在外边的名声有多显赫,地位有多么崇高,但只要回到这个院子,她就依然是母亲心中长不大的女儿,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耍赖。
“好好好,膳房已经备上了,就等你回来了”王氏的话一顿,她看着眼前这位与女儿举止亲密的青年,半忧半喜地问道“这位是”
郭嘉松开与张晗相扣的手,恭谨地拱手行礼,道“颍川郭嘉,见过王夫人。”
“你是”
“嘉投身于主公帐下,忝任军师祭酒一职”
张晗噗嗤一笑,打断了郭嘉这份过于“正经”的自我介绍。她上前一步,再次与郭嘉十指相扣,然后才对自家母亲说道“阿母,这是我的心上人。”
挥之不去的药香萦绕在鼻尖,在身侧,在心中,她察觉到这股清浅的气息时,只觉得整个身心都变得愉悦起来。
剖白似的话语便忍不住脱口而出,“是相知相惜的挚友,是想要相携一生的恋人;是志同道合的知己,也是许下白头之约的爱侣。”
似乎是被话中灼热的情意烫着了,郭嘉的眼眸轻轻地颤了一下。
这样热烈的、直白的、近似承诺般的话语,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们的相处中他有些无所适从了。
这样的情绪本来是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他早已经习惯了掌控全局。但在这场感情中,他实在是太被动了,他就像是拈在张晗指尖的棋子,进退皆不由己。
他心甘情愿地沉溺在她给予的温情中,可在那些转辗反侧的深夜中,他有时也会想自己当初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
将她拉入情爱的漩涡,真的是正确的吗毕竟他运筹帷幄的主公,也许真的对爱情一窍不通啊。
她在这方面干净得就像张白纸,而自己就像趁虚而入的小人,在怂恿单纯圣洁的神明坠入深渊。
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卑劣,可是在谴责之余,他又感到庆幸庆幸在白纸上挥洒笔墨的人是自己。
“怎么发起呆了阿母都走了。”
“啊”
张晗捏了捏他的鼻尖,缓缓道“勿忧,阿母去找你那调皮的小弟子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刚刚在想什么呢”怎么还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深思,一会儿又发笑呢活像是魔怔了。
“我在想,元熙刚刚说话怎么这么中听了”
张晗后知后觉地品出了点羞涩,但却不肯在他面前露怯,便板起张脸,严肃地说道“你不喜欢”
“喜欢极了,只是我怀疑有人给你背书。”郭嘉眉毛一挑,无奈地问道“该不会又是孙伯符给你出的主意吧”
“你”怎么知道
“竟然敢怀疑我”张晗硬生生刹住了口风,愤怒地质问道。
狗头军师孙伯符最多只是给她了那么一丢丢的参考意见而已,可以忽略不计。
“嘉错了,司空宽宏大量,便原谅小人吧。”
张晗满意地点了点头,带着郭嘉往里走。只是还没走几步,她又停下了脚步。
“你是我视作半身的珍宝,是我无法言说的偏爱。”她轻轻附在郭嘉耳边,念出了联邦公民耳熟能详的那句誓词
“万千星河见证,我的荣耀与你共享。”
王氏再见到郭嘉的时候,这位轩轩霞举的青年依然进退有度、谦卑有礼,但是耳根却红了一大片。
她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便将谴责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大女儿。
普天之下的母亲都担心自家女儿受到欺负,但是她好像没有这个烦恼,她只担心她的女儿又双叒叕使坏欺负别人
张晗无辜地眨眨眼,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干。
然而母亲眼中的谴责意味实在太重,她便只好把自家的便宜妹妹推出去挡灾,“快去给母亲敬椒酒。”
给长辈敬椒酒原本是正旦祭祖时的习俗,但张晗明日早早地便要进宫给小皇帝朝贺,便将这一习俗推到了今晚。
穿着大红襜褕,模样十分讨喜的张昕笑吟吟地走到王氏跟前,“年华如驶,节序更新。儿祝母亲年华永驻,岁岁长安。”
王氏笑着摸了摸她的双髻,然后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封,递给眼睛亮晶晶的女童。
心满意足的张昕顿时笑弯了眉毛,乐呵呵地退下。
而张晗则从侍者手中取过两杯椒柏酒,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郭嘉,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去给母亲敬酒。
拜下去再抬起头的瞬间,两个一模一样的红封分别递到张晗与郭嘉面前。
张晗酸溜溜地接过这久违的红封,她早就过了在父母面前讨彩头的年纪,今日能有幸重温这儿时的记忆,多半是托了郭嘉的福。
敬完酒之后,这场早就该开始的除夕家宴便正式开了席。
席间的氛围很融洽这倒没什么好意外的,毕竟玲珑心思的郭嘉要是有意想讨谁欢心,怕是鲜有不成功的。
除夕守岁的习俗早就存在于本朝,是以这场家宴本应摆到破晓时分。
但张昕到底是个小孩子,春节的新奇劲儿过了,层层叠叠的困意便涌上心头,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这小混蛋少有如此安静不闹腾的时候,张晗好笑之余,还是做主将她送回房中休息了。
而王氏的目光在张晗与郭嘉身上打了几个转之后,也找了个借口离开。
于是真正留下来守岁的人,便只剩下张晗与郭嘉。
白昼的喧嚣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徐徐燃烧的火炉旁,只剩下两个情意绵绵的年轻人相依而坐。
许是今晚的气氛过于温馨,郭嘉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许感慨,“已经好些年没人陪我守岁了。”
他的人缘还算不错,交了许多知心的好友,然而这样阖家团圆的佳节,是不能与好友分享的。
自他八岁父母双亡之后,他对除夕的记忆便只剩寂寥无边的寂寥。灯火虽多,却没有一盏是属于他的;欢宴虽好,却终究没有他的席位。
他茕茕孑立地走了许多年,直到今日,直到今日,他的除夕才重新变成了佳节。
像是迟钝的刀子划过了血肉,不见血,却疼。张晗看着眼前淡然自若的青年,只觉得全身都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那么岁月到底在他身上倾注了多少苦难,才将他雕琢成如今这般的琳琅美玉呢
张晗轻轻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她抱着郭嘉,仿佛跃过了时空的界限,抱住了当年尚且稚弱的少年。
“往后的每个除夕,我都陪着你。”
“春时踏青,夏时垂钓,秋时游猎,冬时赏雪,往后的年年岁岁,我都将与你相伴,直至生命消亡。”
宁静的月色中,似乎有谁心神俱乱,方寸大失。
肌肤相贴,两颗同样迷惘的心相拥在了一起。
“君子之诺,重于千金。元熙,你可不能反悔。”
张晗的神色庄重非常,像是在许下什么攸关一生的诺言。
事实上,她也的确许下了诺言。
“蹈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