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长德宫夜妖
听完这段故事,郭夫人深深呼了口气,决定天一亮就去东都最大的寺庙请一尊药师佛回来,还要请一打护身符,家里每人都挂两个。
夫妻说话间,柳熙宁也到了。
这个时代男女之防并不疯狂,郭夫人又是长辈,陪着换过衣服缓过神来的丈夫接待这个故友之后。
柳熙宁永远是优雅俊秀的样子,他既不特立独行,也不附庸大众,一举一动恪守着他自己的法则。
完成统一大业不过二十来年的齐,构成他的主干力量依然是从北朝两百多年厮杀中走出来的中原豪强。
和相对安宁的南朝不同,北朝的两百多年历史是血与火构成的。异族入侵,诸侯林立,曾经的礼乐道德在生死存亡间不值一提。
这个时代无心仕途的年轻人,往往走两个方向。
有些仰慕一百多年前的山水名流,放浪形骸,游戏人间。
还有些则彻底的享受着父辈家族给予的权力与财富,痴迷酒色,沉醉玄谈。
柳熙宁则像是活在两百年前的人,那个稳定而强悍的汉王朝的百姓。
他衣衫入时而不奢靡,配饰恰当却不浮夸,所有人一看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克己守礼,又出身优渥的青年。
无论什么时候,他身上总有让人安心的宁静、自信,以及友善。
郭夫人说多谢贤侄送的护身符,救了你叔父一命。在他略带惊诧的目光中,又把事情说了一遍。
柳熙宁显然是真的吃惊了,郭述虽然因为喜欢参人而挺不招人待见,但是当今永平帝从来听不进人劝谏,他又出自寒门,除了膈应点干不了什么。
他在惠县已经从云长影那里得知影邪可能已经被人驯服,可用于暗杀的消息。
那么个大杀器,应该谨慎动用,消耗在郭述身上有什么意义。
郭述再不入豪族的眼,到底也是高位朝廷命官,陡然被害朝廷一定会大举追踪。
不管最后能不能查出来,影邪祸起惠县,连云长影都能找到这东西与越国公的关联。
永平帝有那么点理由就足以彻底收拾杨雄一族。
“世叔这两日可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郭述没想出来,郭夫人推推他:“你不是连夜要写什么奏章么?”
“啊,对。”他把这天被宋王宣召的事情说了一遍,表示宋王年轻,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不能让他沉湎于妖邪鬼怪之类的故事里。
“世叔可有表示过怀疑越国公借鬼神之说意图不臣,要上书皇帝?”
“没有说那么多。也就是和宋王殿下说了说古。历朝历代神怪之事,大半都是人为。”
柳熙宁又问了宋王召见的还有哪些人,各自怎么表示,郭述一一说了。郭夫人忍不住捅了他一下,意思是就你能耐,那么大年纪了,还和年轻时一样不管不顾。
“奏章送出去没有?”
郭述说刚刚我亲眼看到了那个食脑怪的存在,立刻把奏章撕了,这再发出去,不是欺君么。
柳熙宁忽然笑了一下:“宋王殿下这两日内应该还会为了影邪——就是食脑怪,召见重臣。到时候,世叔请务必将今天的经历告诉宋王殿下。如果殿下想要知道世叔是如何逃过一劫的,请您将我秘密引荐给殿下。”
东都,长德宫,显庆殿。
十四岁的宋王再一次在大汗淋漓中醒过来。
他已经连续四个晚上做一模一样的梦了。
他在长德宫里奔跑,
身后有轻微的“扑扑”的声音。
长德宫的地面都铺着上好的青石板,所以没有土垄。然而,厚厚的石板也挡不住一个黑影的冲撞。
它时不时串出地面,舞动出一个似蛙似人的形状。在他的惊叫和更加拼命的奔跑下,不紧不慢的追在他身后。
宫中数千的宫女宦官侍卫都消失了。
偌大的长德宫只有他拼命的跑动,躲藏。
每一天晚上他都想出新的应对方法,从第一天只是傻乎乎的跑,到第二天不断地穿房进屋,到这天晚上,他连假山洞,爬树跳墙都用上了。
然而,什么方法在这个黑影面前都毫无用处。
它能穿墙,能上树,能撤地。
这几天的奔逃里,唯一让他松了口气的只有佛堂。
明圣帝崇佛,所有宫中都有供奉佛像。永平帝对佛道都没什么兴趣,原本供奉在寝宫中的佛像被挪到偏殿。前一夜,慌不择路的宋王冲进了佛堂。
黑影没有进来,宋王抱着头缩在神龛下,听着扑扑的声音,熬到了天明。
这天晚上,噩梦又开始的时候,他熟门熟路的径直冲向佛堂,把门用力一关,往神龛下一坐,靠着檀木基座,抱着头瑟瑟发抖的哭。
这一天的梦境又有了变化,宫中不再是空无一人。
他在梦里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满身带血倒在屏风边的宫女。他飞奔在宫中的时候,到处都能看到惨死的宫人。
他满脸泪水,不知道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不敢和师傅说,也不敢和大臣说。
他的父亲永平帝不信鬼神,更看不上遇事只会哭泣的弱者。他虽然只有十四岁,已经知道,身为皇子,他承受不了被父皇厌弃的后果。
今天门外的扑扑声都没有那么密集了,仿佛经过昨天一个晚上的努力,黑影已经知道自己突不破佛堂结界。
宋王颤抖着爬起来,想点燃佛龛前的长明灯,甚至想要不要大胆的睡一会。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佛龛前的地面隆起一个小丘。没等他尖叫出声,一条比过去几天都大的黑影破土而出,尖尖的嘴巴刺破了他的前额。
惊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头两天他是在尖叫中醒来的,宫女们被他满脸苍白大汗淋漓的样子吓着了,一面唤太医,一面通知在长德宫地位最高的邵婕妤。
这一幕第二天重演的时候,邵婕妤甚至换来了太傅。整个长德宫围绕着他鸡飞狗了大半天,太医的结论始终是——殿下没什么大病,只是有点受惊,开个安神汤服用即可。
太傅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做了个噩梦。
持重的太傅安慰了几句,无非是让他不要相怪力乱神的东西,梦就是梦,没什么好多想的。更不要搞占梦之类的事,那都是方士们的鬼把戏,小则骗财,大则伤国。
永平帝还没有立太子,他精力充沛,一年有半年在各地巡幸。当下留守京城的是十八岁的赵王,和宋王一样,都是皇后所出。
永平帝虽好美色,与皇后之间却是感情颇深,连带皇后所生的三个儿子,两个公主都青眼有加。如果不出意外,未来的天子就将在他和赵王中选出。
永平帝自己是在弄死一堆兄弟后脱颖而出的,兴许是不想看到同样的悲剧发生在下一代,故而一直不立太子,显然是想在年老体衰前用充足的时间好好观察儿子们。
身份最尊贵的两个儿子,一个守京城,一个常年在东都,打也打不起来。
他的想法很好,问题是,这么一拆分,儿子们是打不起来了,朝臣却分裂了。
东都的大臣们都把眼光投向宋王,太傅更是每天耳提面命——什么是帝王之道,什么是治国之法。
邵婕妤则温柔的提醒他永平帝喜欢什么样的儿子。
宋王虽是皇后所生,八岁就被长留东都。邵婕妤身份尊贵,可惜长的不够美貌,性格也过于谨慎,永平帝暴怒杀人的时候,还忍不住要劝两句。结果就是永平帝的巡幸队伍中永远没有她。
邵婕妤生了两个女儿,活下来一个,只要帝后不在,她就是东都内宫地位最高的人。宋王从八岁起就在她的照拂下长大,感情之深,胜过生母。
宋王不想听太傅的教训,也不忍心看邵婕妤那哀怜的神色。这两天他已经能控制自己,不再尖叫,不管梦里有多害怕,醒来后有多痛苦,都在黑暗里用力咬住被子,直到平静。
这是他醒来的最早的一天。
除了前一日躲在佛堂中逃过一劫,再往前的两天,都是一次次被追上,没有死,再跑,再被追上。
最后黑影穿进脑子后,在彻骨的疼痛中尖叫着醒来的他,迎来的都是新一天的清晨。
此时,宫中一片安静。没有鸟鸣声,也没有从门窗中透出的天光。
距离天亮还有很长的时间,可是他再也不敢合眼。
他咬着被子角,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