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夜谈(下)
夜风将云吹得飘向远方,洒下来的月光清亮舒朗。
杨戬十分心大地继续回去打坐休息,除却断掉的弓弦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沉香坐在小木屋外的篱笆桩上,望着月亮出神。
“睡不着吗?”身后传来声响。爱雅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表情稍微有些落寞。
“那个家伙鼾声太大,吵得人心烦意乱,我就跑出来躲个清净。”沉香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被人拿着匕首半夜闯进居所这种事,在当下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话题。
爱雅轻盈地踱步到沉香前面,拢了拢裙子在草地上坐下。
“你也睡不着吗?”沉香问。
爱雅扬起脸望向天空,用沉默作答。
半晌,爱雅才缓缓开口:“父亲说,鹿尾巴村太小了,他希望我走出去,到塞纳省、到莱布黎去看一看。可我不想去。”
“父母总归是希望孩子们可以出去闯荡一番的。”
话一出口,沉香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是却不知道这种感觉源自哪里。
爱雅像是看腻了头顶的月亮,将下巴深深埋进膝盖之间:“父母啊……沉香你知道吗,在我记事以前,我母亲就去世了。猎户出身的家庭,也请不起画师,所以我从来不记得我母亲的长相。从父亲讲的故事里,我能猜到母亲其实是背井离乡从塞纳省来到这里定居的,她原先应该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却依然拉下身份来做好一个村妇的一切日常。在鹿尾巴村的日子很清贫,但是很快乐。父亲想让我去莱布黎,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是他想让我代替他去看看母亲的故乡。”
违和感原来这里。听到爱雅略带伤感的语气,沉香暗自捶了自己一拳。
只听爱雅继续说:“我对她全部的记忆,只有在襁褓中的温存,还有当时她抱着我,每天夜里在河流边为我唱的摇篮曲。”
难怪在“海妖罗幕”作用下,二丫讲述的画面会是一条河流。沉香回想起卡斯特当时跟自己提到的,心头微微一震。
沉香提及此事,可是爱雅并不记得当时的经历。
这么看来,那个劳什子香薰还挺神奇的啊?沉香对这种新奇法门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了。
当沉香把当时的情形和卡斯特后来的解析都复述了一遍,爱雅恍然大悟道:“原来还有过这种事啊。”
沉香却看穿了爱雅的矛盾,说道:“其实你心里是想去莱茵省去看一看的对吧?但是迫使你拒绝的因素有两个,第一个是你舍不得菲尔比先生;第二个更为主要的是,关于你母亲的一切让你感到陌生,你是在抵触、在惧怕。
“但是你看见的那条河流说明,在你内心的最深处,对你母亲还是有一份爱和想念的,哪怕你不记得她的面庞,但只要你还能记得躺在她怀里的温度,这分爱和想念就会像河流一样坚定地一直流淌下去。”
“我很难相信这些话会从你嘴里讲出来。”爱雅揩拭掉一滴泪珠,笑了出来。
沉香叹气道:“我在你心里的形象有那么不堪吗?”
“只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心事也太多了。我还是觉得你玩世不恭的样子比较好。”
“我也有很多心事的好吧?”沉香佯嗔。
“你能有什么心事?”
“其实在我七岁那年,因为屋里那个恶人杨戬的缘故,我跟我娘——哦,也就是我的母亲——再也没见过面,到现在已经有十二年了。”
“‘娘’,是赛里斯人对母亲称呼吗?”爱雅问。
“称呼方式很多的,比如写在书面和谦敬的时候都不一样,但‘娘’这个称呼是所有里面最亲切的一个,小孩子开口说的第一个字也几乎都是‘娘’,”
“‘娘’……一个音节的称呼,听上去好温暖啊……那父亲有没有这样的称呼?”
“也有,念作‘爹’。”
爱雅默不作声。
“怎么不跟着念了?”沉香奇道。
爱雅幽怨地盯着他:“我怕你占我便宜。”
打哈哈圆场几句以后,沉香正色说道:“在我们那边,古时候的圣人留下过一句话,叫作‘父母在,不远游’,如果可能的话,子女要尽量服侍在父母身边,而不要在外远游。”
“我学会了,我可以把这话讲给我‘爹’听。他对这种头头是道的大道理最没辙了。”
“不,其实我是想说,这句话并不完整。很多人断章取义地把这句当成自己踟躇不前的借口。圣人的原话还有下半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当一个人有了明确努力的方向的时候,离开父母外出奋斗也是一种选择。”
爱雅站起身,掸了掸裙子上的尘土和草叶,目光坚定地说:“我决定了,我要去莱茵省,在风与吟唱之都成为一名游学者。”
“不错不错。”
“你也要一起去。”
“我?”
“我‘爹’说了,你们两个人在这里住了这几个月,房租就算免了,但是你们要负责护送我到莱布黎。”
沉香不由地赞叹:“难怪菲尔比先生这个岁数就能当上村长。令尊这心思真的是又活泛又缜密啊。”
“我就当你在褒奖他了,”爱雅笑靥如花,“但是我知道,你自己心里其实也想出去看看对吧?”
沉香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还是说,如果嘉丝米娜也去的话你就会跟过来?”爱雅神秘地笑了一下。
“爱雅·菲尔比女士何出此言?”沉香惊得第一次喊对了爱雅的名字。
“我看到你们两个人在说悄悄话了哦。”
何止悄悄话,她还半夜派人来捅我刀子呢。沉香一想到这里就无名窝火,但是又不能讲明,只能对爱雅敷衍地说:“她的身份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接触过多可能会有危险。我们最好还是和她保持距离。”
“知道啦。”爱雅迈着轻盈地步伐朝着自己家门走去。
至于她心情转好的理由,究竟是解开了心结,还是最后听到的那个“我们”,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