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间之盾无可撼动

商陆第一次见到卫茅，是在151基地的机场上，彼时新一代巨械GAAS-021大羿抵达151南山基地驻守换防，商陆跟着纪老头去机场迎接新来的驾驶员，AW139直升机的旋翼刮起呼啸的风声，凛冽的冬季寒潮里商陆竖起衣领，瑟缩着和来人依次握手，从队伍这头一路握到队伍那头，最后轮到那个高挑瘦削、肤色白净、低垂眼帘的年轻男人——于是发生了他们人生当中第一次对话。

“您好，151基地驻站技术员，商陆。”

“您您您您您……”

商陆心里咯噔一下，暗想人类完犊子了。

这人就是卫茅，现年三十岁。

新任驾驶员出现在151基地后引起了轰动，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好看到联指中心的姑娘们来151办事时都想借机一睹芳容，政治处收上来的联谊申请表上写满了卫茅的名字，其中女生只占50%的比例，让干事们不禁感叹到底是川渝地区，总而言之，卫茅是一个完美实现大众对巨械驾驶员美好幻想的偶像，英俊、沉默、天才、强大——只要他不张嘴。

有人认为卫茅的重度结巴是因为他大脑运转速度太快，嘴巴跟不上脑子的结果，唯独商陆不这么想，商陆觉得他智障。

他挥舞着拳头向扑上来的莺莺燕燕男男女女大吼：日傻子是犯法的！

白树说在你这个重度恋姐癖面前谁都能算是正常人，你有什么立场说别人是傻子。

商陆有个已故的姐姐，这事已经成为整个车间系统人尽皆知的大八卦，更有消息灵通的好事者扒出他姐姐就是科学城314厂的创立者、巨械操纵系统的理论奠基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级天才、八年前在武汉驾驶技术验证机赤潮拦截波天使战死的传奇人物商君，虽然谁也不在商陆面前提，但如今谁都知道商陆是个顶级关系户——开玩笑，他继承了他姐姐0007的码！

商陆也不反驳，照旧来往于112车间，照看他的巨械嘲风，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像拼乐高一样慢慢地把这尊半身的神像塑成完整的巨人。

操工办对商陆如此醉心于嘲风巨械的行为表示担忧，王祥兵李文轩张重白树一致认为这是商陆在自我放逐，151把他冷处理了，他把自己也冷处理了，其根源无非是申姜的突然牺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商陆对申姜和红莲寄予了多大期望，倾注了多少感情——但刀天使不按常理出牌。

申姜死后商陆未见有多悲伤，他只是偶尔愣愣地发呆，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这样恍惚的状态维持了很多个月，直到卫茅神兵天降。

这个重度结巴对商陆所说第一句话是“您您您您您您您”。

第二句话是“好像我妈妈。”

商陆再咯噔一下，暗想我完犊子了。

在过去的七个月里商陆屡次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面容，试图从自己的五官眉眼里找到某个女人的影子——能生出卫茅那张帅得惨绝人寰的面孔，想必也是个极其美丽的女人，但自己相貌平平，怎么看也不像带有此等稀缺基因。

卫茅平均两天要来112车间找商陆三次，找到了倒也不做什么，只是远远地坐着低头拧魔方，商陆怒气冲冲地给联指中心打电话说虽然我知道巨械驾驶员就没有正常人，但你们派个智障来是不是太过分了？他严重干扰了我们的工作！联指中心明确表示卫茅本人的智力发育与常人完全无异，他结巴只是因为重度社交障碍，卫茅同志是当今人类社会中最适合大羿的驾驶员，请你们单位一切配合他的工作。

抗争两次后商陆也明白了，联指中心压根不在乎嘲风项目。

这个超大号手办从头到尾加在一起也没卫茅的高兴重要，卫茅是新一代巨械大羿天生的驾驶员，而大羿直接担负着狙击螺天使的重任。

八个月前，它出现在人类的视野里——095号螺天使，不知道谁取的名字。

它长得一点也不像个螺。

在三维空间中的人们眼里，它是一个伪球，体积一定，表面积无限大，是地球上有史以来出现过的最强大的X射线放射源，螺天使从六万米的高空掠过时可以给地面上的所有动植物都做一次胸透，纪老头评估说如果我们不消灭螺天使，那么它将改变整个地球生态圈的生物进化路径。

这其实不是最大的威胁，最大的威胁是螺天使不稳定。

人类社会与天使斗智斗勇这么多年，也摸出了些门道，侦查部门在烧坏了七百多块CMOS传感器后得出结论，这鬼东西不稳定！

史上最不稳定的天使是001号炽天使，它只存在了37个小时，爆炸后几乎掀翻北美大陆，095号逸散出如此强的辐射是它无法约束自身能量的征兆，无人能预料它如果爆炸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人们一旦发现螺天使有步炽天使后尘的迹象，立马就坐不住了，联指中心要求尽快消灭螺天使。

在作战会议上，纪老头表示螺天使是个吹涨到极限的气球，更要命的是它还在持续膨胀，爆炸应当是注定的事，这是个定时炸弹，你捅它它也炸，你不捅它它也炸，想阻止爆炸恐怕是不可能的。

联指中心问这咋办？

既然它铁定要炸，那咱们就得做到可控爆炸，把爆炸的时机和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别让它炸在我们头顶上——纪老头手里端着白色搪瓷水杯，不紧不慢地说——这和拆弹是一个道理。

可是我们要拆的是一个核弹。

联指中心说。

把核弹扔进排爆桶里再引爆有什么意义？

即使螺天使只有炽天使十分之一的威力，人类社会都不可能做到安全引爆——联指中心给众人放出了模拟结果，假设在贵阳上空拦截螺天使，引爆它的威力相当于一颗直径六公里的小行星撞击地球，它能直接把东南亚半岛炸沉一半。当爆炸的威力大到一定程度，可控所代表的意义只不过是决定自身的死亡时间。

我们无法保护自身的安全——联指中心指出了最大的难题。

拿什么保护爆炸中的人类社会？

我们没有那样强大的盾，没有人可以建造一块坚固的盾牌，庇护整个四川盆地。

纪老头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伸手抽出一张纸把痰吐进去，紧接着在嘈杂的讨论和争吵中用枯瘦的指节用力敲了敲桌面：

我们有盾牌，足以庇护整个四川盆地的巨大盾牌。

所有人扭过头来看他：

在哪儿？

就在你们面前！

那个老人慢慢站起来，须发皆张，用一种介乎于豪气与疯狂的口吻对在场所有人说：

瞧瞧你们的脚下，那世上最坚固的盾牌！世间无一物可以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