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水落:夜星辰
西海之事落幕后，神帝并未谴责羲恒，反而令他好好在妖族守过永安的丧期，而妖族经此一大变故，则是陷入了史无前例的躁动之中。一面是由于短短百年就已离世了两位妖帝，一面是由于长乐修邪道还与邪神连洵染上了关系。
在多方势力的推搡之下，终是将羲恒推上了位，毕竟永安与之已成婚，只是未曾完婚，按照礼仪来说，他也是当之无二的妖帝人选。而他沉溺于丧妻之痛，无心任职，只得令他暂代妖帝之职，正位之人，还待再议。
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明镜般的月亮悬挂在天空，把银色的光辉谱写在大地上。
偶尔一声鱼跃，冲破江夜的寂静，接着又陷入无边的静谧，冷冽的月光洒下，朵朵莲花如娇羞的舞女，在夜风里微动。
看着自己的影子映在水中泛出层层波澜，透过影子，望进一汪深深的水中。
想她这么些年来，都做了些什么事呢。在青丘闯祸，来帝都闯祸，害了姨娘，害了姐姐，还害了妖族，令家族蒙羞，还令祖上蒙羞。
看到水中忽左忽右浮动的一团黑气，竭力思考，纷纷的思绪杂乱无章，蓦然觉着一时难以呼吸，她深深地紧闭了双眼。
几声起起伏伏的深呼吸之后，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来，抬起眼帘的一瞬间，便瞧见了水中倒映的人影。
身姿挺拔，容颜俊俏，清冷沉醉，高傲尊贵。
那个令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又意难平的神族少年。
江芜夜。
他的身影在水中轻颤着，一头长发披散在身侧，遮住了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但那双好似夜中星辰的眸子清晰可见，泛着熠熠的光彩。
若是换做从前，她定会哭着喊着在他面前大闹一场，你为什么毫无消息，为什么丢掉我送的烤鱼，为什么如此之久都没有只言片语。
可他不是有情有义的小少爷，她也不是多愁善感的小帝姬了。
她微微抬首，看向了远空。
身后传来两声脚步，蓦然听到他低哑的嗓音自耳边而来：“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闻言，长乐抖了一抖，抓住了莲池的栏杆，淡漠道：“帝少请说。”
他放低了声音：“那时，我与你远山一别，不曾想，再见却是百年之后。”
长乐没有说话。
他又继续说：“归家之后，父君令我禁闭，我逃匿未果，禁闭变本加厉，而后，妖族传来了你的死讯，我不愿相信，父君只留下了一纸婚约解除。”
听到此处，长乐感到自己都忍不住颤抖了几下，她漠然道：“那时，我的确是闯了祸。”
“我被禁足，只能偷偷遣人去妖族打探情况，听闻你姐姐救活了你，我便继续向父君请命，他便将我锁在了神塔，还令羲恒监督我，我回去后，听闻仙侍的话，才知晓你来过，给我送了烤鱼。可，父君又将我禁闭了，直至今日，我才出来。”
听他言语情真意切，长乐垂眼看脚尖，回想起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问：“那时，羲恒知晓你被锁在神塔？”
江芜夜被问的一愣，随即道：“他日日都去探望我。”
长蓦然抬头，眼中尽是不可思议：“所以那时，他风尘仆仆的出现在殿中，是因为才从神塔回来，所以，他明知晓你不在长明殿，还是领我过去，让我看到烤鱼被丢弃而伤心离去。”
江芜夜听的一愣，不明所以，只道：“我倒是问过我的仙侍，他们说无人动过殿前的东西，那时我以为是什么鸟儿给叼了去。”
“养鸟的，不就是羲恒吗？”长乐摇头，“你所言，我信你。”
一直精神紧绷着的江芜夜终于松了口气，反应过来随即说道：“此事我稍后与你细说。这些日子，我调查了许多当年的颂宇案件的疑点，也调查了你姨娘的案件，总归是得出了一些结论。”
闻言，长乐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问道：“你有何发现？”
江芜夜的手静静地安置于栏杆之上，开始一下一下地敲打台面起来：“前前后后，一环套一环地，令妖族大乱阵脚，又令神妖二族生出嫌隙，此人了解西海，懂神族，知妖族，手段卑鄙，又高深莫测，目的并不简单，或许你只是他的垫脚石，拿来当挡箭牌，他这般行事的趋势，莫约是要令三界大乱。”
长乐愕然反问：“你是说，他的目标是三界，而并非是我？”
江芜夜颔首，眉眼柔和了下来，轻声道：“我传信了白瑟瑟，她此时，应是已经到了。有些事情，还是要问她。”
夜色里，他的面容背向明月，不知怎的，她投去的目光越来越模糊了，直至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她再次沉沦在昏暗之中。
眼前的少年，竟变得如此不真切起来。
自斟自酌了片刻，她小心地问道：“你那时，心中是作何想法呢？”
知晓她说的是何事，江芜夜勾出一抹笑，颇显无力，道：“若那个取药的人不是你姐姐，便会是我。”
长乐低下了头，只觉眼眶湿润。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前殿，一片金辉自窗外撒进来，将窈窕少女的盈盈身姿映在了白墙之上，好不曼妙。
拂开层层薄雾般的轻纱，二人行了进来，在看见长乐的一瞬间，白瑟瑟几乎是扑了上来，将她狠狠地搂住，眼角泪花闪动：“长乐。”
长乐感到受宠若惊，一时不知手该往何处放，颇为不自然地安抚着她的后背，和声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这个不太好的角度，她看不见白瑟瑟的面容，只听到她正吸着鼻子，鼻音浓重，正在心中感叹呢，忽觉怀中一空，再一看，白瑟瑟已然单膝跪地，手中做礼，声音慷慨激昂道：“小殿下，受我一拜。”
还不等长乐反应过来，她已然拜了一拜，动作之迅速让人措手不及，长乐连忙上前将她一把提起，大惊道：“公主，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白瑟瑟一把握住她的手，满脸坚决道：“小殿下，你不必避礼，你与妖帝救我西海于水火之中，是西海的再生恩人，亦是我白瑟瑟的再生恩人。此生，我的命，便是小殿下的命！”
她说完这句话，眼中已然蓄满了泪水，哽咽着不成话了。
长乐一时怔忪，不知说些什么，只默默地扶起了她。
一时之间，整个殿内只剩下抽泣之声。
见这样一幅场景，江芜夜无言，靠到了门边，静候着。
良久，二人才整理好情绪，长乐朝门口看了看，想要喊他过来，一时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称呼，无论是直呼姓名，亦是唤帝少，感觉都过于陌生了。
思忖片刻，她顿顿道：“小、小少爷，你进来吧。”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江芜夜面上不知是笑还是无奈，脚步轻轻便踏了进来。
时隔百年的三人齐聚，再见彼此已是不复当初。寻得了一处落座，遂开始谈论。
白瑟瑟似是一刻都压抑不住了，率先开口道：“那时我们谈到的盗窃邪魔典籍的人，我在西海观察了好些日子，没有再来，好在我记得他的身形体格，也抓住了他的特征，在西海逐一排查过后，竟是寻不到一个这样的人。”
长乐疑惑道：“此话怎讲？”
白瑟瑟托腮，细细回想着，继而道：“我与他交手两次，可以说此人是很慎重的，黑衣蒙面，还掩去了身上的气息，我一直以为他是西海之人才对我们西海如此了解，不过他掩盖气息我后来又想了想，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不是西海之人，怕被发现故而掩盖气息呢？”
长乐还未接话，白瑟瑟又补充道：“先前你们也怀疑过，神族二殿下与先妖帝之死，与此人脱不了干系，既然此人能有这般本事，想来与神妖二族的当权者也是极为密切的。另外，还有，我与他交手，撕破了他的衣领，我发现他的颈间有一块疤痕，像是陈年老伤了。我在西海依照此证来排查，一无所获，故而，此人并不是西海的。”
话音刚落，一旁独自镇静、一言未发的江芜夜倒是不镇定了，他兀然坐直了身子，急切问道：“你说什么？颈间疤痕？你可还记得，疤痕莫约多长？”
对他如此异样的反应，白瑟瑟也是意识到了有不对，便道：“多长我倒是记不清了，隐隐记得，那道口子是在耳后吧……”
江芜夜深深地呼吸了几下，面色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好半天才平复了情绪，见长乐满面疑惑的目光，自斟自酌地思忖了片刻，再三欲言又止，而后薄唇轻启，吐字如珠：“羲恒他，年少时为了救我，耳后，受过剑伤。”
二人齐齐地向他投去了视线。
长乐似乎在他的发红的眼中，看到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东西，好似素日里闪闪发光的星星，今夜突然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