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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梅花雨下

张静姝这个人,想到什么便会马上付诸行动,从不瞻前顾后,说得好听叫“果敢”,说得难听叫“鲁莽”。对此张静姝自有道理,她说,能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的那是神仙,如果有凡人能想明白所有事情,那定是江湖骗子,譬如街市口那位脸上贴着狗皮膏药、手里举着“铁口半仙”旗子的假道士。

是以,一大早,张静姝就火急火燎地揣着图纸和张忠来到了西市街。

不同于往日车马骈阗、衣冠杂沓的热闹盛况,今日的西市街格外冷清,平常街道上塞得满满当当的摊贩档位竟全消失了,临街一些商铺也关着门。看上去街道还被特意洗过,干干净净,全无油污,连扎堆的乞丐都被尽数清走了。

张静姝找了家茶馆一问,方知今日相国府公子成亲,接亲队路过西市街,故提前来清了道。

张静姝此番要寻的李家工匠铺子尚未开张,张忠便先去结算戏班子的尾款,顺便驾车帮他们送服装道具,张静姝则在茶馆歇息等他。

见一楼人多,张静姝便欲上二楼,却被伙计拦下,伙计赔笑道:“今儿不巧,整条街的二楼都被人包了,客官请到一楼坐罢。”

张静姝操办过红事,知晓其中礼节,不由纳罕:清道好说,包场却是什么讲究?难不成相国府还要在西市街待回客?大摆流水宴?

张静姝因到一楼墙旮沓里寻了个座坐下,点了一壶六安瓜片和一盘甘草西瓜子,边喝边嗑,一面等张忠,一面瞧热闹。

“都说那东华山庄大小姐是天仙样人儿,不知今回咱能不能瞧上一眼,也教咱看看天仙到底是啥样儿!嘿嘿!”

“别痴心妄想了,人家盖着红盖头坐在轿子里,能给咱看见?”

张静姝怔了怔,问旁边的看客:“大哥,相国府公子娶的是哪家小姐?”

那人回道:“嗐!不就是东华山庄的大小姐嘛!名声可大了!你不知道?”

张静姝“哦”了一声,她当然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热闹可有的瞧了,张静姝嘴角压不住地扬起,虽说别人成亲关她何事,但她就是心情格外舒畅,当即唤来伙计,道:“给每桌都上一份瓜子,我请!大好姻缘,咱们同乐!”当即博得满堂彩。

一时之间,嘈杂的说笑声和清脆的嗑瓜子声交织一处,喧闹不已。

锣鼓声渐至,众人伸长脖子探出窗外望去,遥见相国府的接亲队缓缓驶来。

当即有好事者高声报信:“来了!来了!”片刻又报:“我的亲娘,好大的阵仗,看得到头看不到尾!哎呦!别挤、别挤——”

众人蜂拥着朝前挤,有的人跑到了街道上,很快就被上前清路的侍从拦回。

不多时,接亲队到了街口,头戴乌纱、身着青衫、簪花披红的相国府公子策马行于队伍前方,一路行来,朝众人或含笑挥手、或抱拳作揖,恁是温文尔雅、一派谦和。

有人喊:“恭喜新郎官呀!”他便回:“多谢诸位乡亲。”

有人调侃:“新娘子美不美呀?”他也全无架子,以笑作答。

须臾,人群骚动,或呼:“撒钱啦!撒钱啦!”众人团簇一处,伸手去抢接亲队抛撒的铜钱,气氛一时热烈无匹。

忽然间,天空落下了片片雪花。

马上就有人注意到了这异景,奇道:“咦?大晴天的怎么下雪了?”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番景象,纷纷抬头望天,却见街道两旁每户屋顶上皆坐着一名红衣少女,少女身旁放着木桶。那些雪花,正是红衣少女们从桶里洒下来的。

张静姝原本老神在在地坐着吃茶磕瓜子,这时被勾起好奇心,也趴到窗边去看,心下寻思相国府成个亲把戏还挺多,这是唱哪出?

相国府公子勒马停住,接亲队伍也跟着停下,他又施令下去,须臾,锣鼓声歇,整个街市都随之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突然出现在屋顶上洒雪的红衣少女们吸引去了。

相国府公子目露疑惑、面色凝重,抬手示意,侍从们皆手按刀兵,全神戒备。

白雪飘落时,陶埙声悠然响起,紧接着每户二楼紧闭的窗户同时打开,泼出丈丈红绸,一头悬在檐上,一头垂落地面,一霎将西市街染成了艳丽的大红色,场面颇为壮观。

人群发出阵阵惊叹,皆屏息凝神而望,一时万籁俱寂,唯有埙音幽咽。

俄顷,二楼窗前悬挂的红纱掀开,每扇窗前都坐着一位青衣琴师,立着一位红衣少女,青衣琴师们抚琴,红衣少女们手捧白瓷瓶翩然起舞,一边舞着,一边从白瓷瓶中抛出红梅花瓣,洒向街中,于是又见漫天花瓣飞舞,凝着缕缕幽香,伴着袅袅琴音,如梦似幻,仿佛一场红梅花雨。

西市街的最高楼栖风台有两层半,位于街心,最上面的半层素日作防火瞭望之用,围以栅栏,四面空旷。这时,栖风台上传来女子浅吟低哼之声,虽无歌词,只作和声,曲调却是缠绵悱恻、哀婉动人。

人们又向栖风台望去,只见台上四面垂着白纱,白纱不曾撩开,隐约可见台中一位男子盘膝而坐,琴横膝上,正自抚琴,在他身后立着两位侍女。

那男子一身白衣,头戴斗笠,斗笠沿缀着白纱,挡住了脸,层层遮掩下,全然看不清样貌。

飞红万丈,独独栖风台上,一片白衣如雪。

真好看啊,张静姝想,连做梦都编织不出这样美好的情景。

乐声渐低,栖风台上的白衣男子开口道:“昔日故人借道搭棚,和音奏乐,聊成一曲,贺卿良辰。”

张静姝愣住了。

她倾心侍奉了七年的人,她怎会不识他的声音?

听到他的声音那刻,她所有的梦幻泡沫顷刻粉碎,她方才有多飘然,这刻就有多心寒。

方奕只说了这一句话,便不再出声,低头抚琴。

女声和乐低唱,从栖风台传遍街市,此起彼伏,前呼后应,飘摇时若浸湿江南的蒙蒙烟雨,幽寂时若晚风轻拂而过的空山松林,凄清时若明月独照轻舟已逝的江岸,惝恍时若瞰望皆峭绝回首已无路的孤崖。

琴师奏着最哀伤的乐,少女唱着最温情的词。

她们唱:“此一程,风霜尽,愿卿此生岁月皆春暖。”

她们唱:“桃花面,柳叶眉,愿卿万里归来仍韶颜。”

她们唱:“春赏花,秋揽月,愿卿年年四时无忧烦。”

她们唱:“水而夷,山而陵,愿卿漫道脩路尽平坦。”

她们唱:“琴瑟和,连理枝,愿卿俦侣白首永相伴。”

她们唱:“福禄喜,寿南山,愿卿尔昌尔炽瓜瓞绵。”

以往张静姝总是不懂方奕写的诗文,太过艰深晦涩,这次却全听懂了,何止她,大街上站在的、坐着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舞刀弄剑的、摆摊卖茶的全都听懂了。

他本就是要说给全世界听。

她们还唱了许多许多,愿卿所得皆所愿,愿卿生平无遗憾,愿卿回首心安然,愿卿,愿卿,愿卿……

他不厌其烦地用遍了所有的词汇去表达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意思。

在侯府当了七年的家,张静姝处事上早已惯于理智压过感受,甚至摁灭感受,她可以坦然接受方奕不爱她这件事,她也可以镇静应对方奕休了她这件事。

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方奕在她面前上演这出深情戏码,太过强烈的感受还是瞬间倾覆了全部理智。

她们还在唱,喋喋不休地唱。

张静姝想咆哮,让她们停下,可喊不出来。

她全身使不出一点力气,身上只有瘆骨的冷,像被抽了魂魄的干尸。

她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任人鞭尸?闲得发慌?

如果她不是方奕那可怜又可笑的妻,谁管他们才子佳人、深情似海?关她屁事?

张静姝,把眼泪给老子憋回去,你爹娘都死了,你给谁吊丧?张静姝,你今日敢掉一滴泪,老子大耳刮子抽死你!张静姝,把脊梁骨给老子挺起来!

张静姝转身退走,将头垂低一点、再低一点、更低一点,不愿让任何人看见自己。

生平第一次她像此刻般瞧不起自己,活生生一个窝囊废。

“呔!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粗犷豪迈的戏腔猛地杀了进来,登时将凄靡的歌声冲得七零八落。

“上阵去——战华雄——教他试一试——俺的青龙宝刀——”

变故陡生,张静姝惊愕回首。

此刻,街道中央,正立着一位“关云长”,手持“青龙偃月刀”,手捋长须,怒目圆睁,一身杀气凛然。

“血染沙场——”

“关云长”身形并不如何高大,微佝着背,略显羸弱,看着是上了年纪的。他面覆油彩,头戴将盔,穿着绿绣花箭衣,背着四面靠旗,拖着这身厚重的长靠武生行头,更显吃力,唱罢这句“血染沙场”,已是气息不稳。

“叫他认得俺——关——云——长——”1

“关云长”唱罢这句,立马横刀,作打斗动作,岂料下盘不稳,竟摔倒在地。

他穿着威武的戏服,唱着威武的戏词,偏又如此不济,惹得众看客捧腹大笑。

有人不客气地讽刺道:“一把老骨头,唱什么关云长?羞也不羞?”

“关云长”拄着刀,费劲地站起,挥舞大刀,继续作打斗动作,只是由他做来,不免晃晃荡荡,没有威震四方,只有笑料百出。

方奕的精心安排被他打乱,那些琴师、少女也没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乱七八糟吟讴几句,便渐渐息声了。

众人都朝那“关云长”看去,看他出丑,边看边笑,乐乐呵呵。

唯有张静姝一人,垂首默立,泪落如雨。

这世上哪有什么盖世英雄,不过有人愿为你挺身而出,拼却一腔孤勇。

“关云长”打得一阵,白道:“某斩了华雄首级来献——”

“好!好!好!”

人群中,有人连喝三声“好”,却是那位相国府公子。

相国府公子驱马上前,道:“唱得好,来人啊,赏银十两!”

“关云长”行至一侧跪倒叩谢,相国府侍从送来一锭银子。

相国府公子又往栖风台上淡淡地投去一眼。

栖风台上,白幕落下,方奕转身离去。

接亲队复吹锣打鼓,缓缓前行。

没了热闹,人群自散,张静姝走到“关云长”面前。

“关云长”看见她,嘴唇嗫嚅,眸中有愧色,似怕自己给她添了莫大的麻烦,解释道:“静姝,他欺人太甚,我实在看不过去,这才——”

张静姝上前扶住他,轻轻地道:“忠叔,我知道,我都知道,回家去罢。”

二人相携而去,街角隐蔽处,方奕目视他们渐行渐远,放下了车帘,微垂了眸,满腹疑惑。

休妻那日之后,他未再过问张静姝的下落,只道她回江南老家去了,熟料她竟还在都城?

“咚咚咚”,闻得有人轻叩车门,方奕将车帘掀开一角,朝外看去。

方奕的堂弟、方之渊的儿子方升谄着脸凑上前来:“哥,那老东西敢砸你的场子,我找人去给他点教训!”

方之洲封爵后,方之渊曾来投靠,并借助兄长的权势在都城站稳脚跟,待了近十年,后来兄弟间发生分歧,三年前方之渊又回了老家,这三年间两家无有任何往来,形如陌路。

直至方奕袭爵后,方之渊又带着儿子从老家赶来。方奕不是方之洲,对这门亲戚无甚情分,但碍于宗族情面,仍让方之渊父子在方府住下,并给方升在府里安排了一份差事。

方奕向来清高自傲,见方升一副小人嘴脸,登生厌恶,倏地便皱起眉头,冷然道:“方升,你当按规矩叫我一声‘侯爷’。”说罢,也不再理会方升,径自放下车帘,吩咐道:“回府。”

方升吃了瘪,脸色又青又白,十分尴尬难堪,却硬挤出一丝笑,维持体面,待方奕的车驾行出一截,他眸色陡冷,阴恻恻地咕哝了句。

“嚣张什么,你家原先也是个破落户,谁比谁高贵?”

1引自京剧《斩华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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