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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眼前之人

“侯爷,西院管事来请。”方升在外通报道。

方奕的神志被这一声瞬间拉了回来,他看向被他粗暴地压在身下的张静姝,她的头发有些散乱,衣衫也在方才的纠缠间被扯开了些,她的眼圈泛了红,紧抿着唇,唇角微微发颤,看起来像要哭的样子。

方奕突然间很是难受,他究竟做了什么?

方奕起身略作整理,摆正腰带,抚平衣褶,又望向张静姝,口将言而嗫嚅,终于还是无话,默默转身走了。

待得行出数步,方奕忽闻一声清脆声响,是瓷器摔在地上的声音。他脚步一顿,回头望去,屋里再度传来瓷器落地的脆响声。

张静姝泄愤般将屋里所有能砸的踢里哐啷全砸了。

方升低声道:“侯爷……”

“无妨。”方奕又回过头,复往前行。

张静姝彻夜失眠,满脑都是入夜前发生的那一幕幕,方奕那一刻的模样陌生而可怕,他像头龇出尖牙、伸长利爪的恶狼,而她便是那只被恶狼擒住的肥美而孱弱的雏兔,如果不是方升突然叫走了他,她丝毫不怀疑,他会将她活剥皮毛,撕成碎片,血肉和着骨头地吞吃干净。

她本以为侯府公开休妻之事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虽然方奕辈分低,但说到底,他才是侯爷,他执意要休妻,方家宗族再如何阻挠,终究也奈何不得他。

可如果方奕毁诺、不认休书呢?她该怎么办?

她已断无可能再回侯府,休妻若不成,和离自然更不成,那便只剩下“义绝”这一条路了。

张静姝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倏地攥紧,眺向黑魆魆的暗夜。

方奕,既然你无义,那就别怪我绝情了。

十多年前,方奕母亲过世,葬在都城西郊八圣山。如今方之洲也葬在八圣山,与妻合葬一处。

八圣山因山上有八座佛寺而得名,自古以来便是风水宝地,无数达官贵族将墓地选在此处。

方之洲瘫痪在床时,便曾交代,他死后丧葬从简,俱依侯爵规制,规制之外,不得多出一节、多用一物。因而方之洲的葬礼,便是按照侯爵葬礼的最低要求来办的,礼仪如何举行,陪葬多少物件,俱有明文规定,一样不少,一样不多。

从出殡到落葬,统共三日,方奕统筹仪仗,张静姝管理内务,二人各自忙碌,见面也是讨论殡葬事宜,皆不提那日的不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静姝有自己的谋划,方奕却以为她已原谅了自己,心里隐隐生出一丝喜慰。

落葬之后,宾客们相继辞行,只方奕素日交好的一群文人雅士朋友暂未离去,约了他黄昏后在佛寺的讲经堂见面。

送走所有宾客,方之渊领着侯府众人先行回府,方奕独自一人又回到墓前守着,张静姝远远地站着等候。过得个把时辰,方升带着几个侯府仆从过来,令众仆从停步,自己则走到张静姝跟前,作了个揖:“这几日忙碌,未能向嫂嫂问安,嫂嫂近来可好?”

张静姝冷着脸没搭理他。

方升忽压低声音道:“那晚……我是有意帮嫂嫂的。”

张静姝一见到方升便心生厌恶,寻思遁走之法,左右扫了一眼,不作多想,拔腿就向方奕所在处走去。

方之洲生前生活朴素,一生中只娶了一人,并未纳妾,妻亡亦未续弦,子嗣甚是稀薄,只得两儿一女,长子方奕,次子方奂早夭,女儿前些年也出嫁了,嫁得极远,再难往来。

方奕此刻跪在父母墓前,戚然生出无限悲凉与孤寂来,父母亡故,兄弟早夭,姊妹不在,他膝下又尚无子女,父亲一死,他跟这世间唯一的血脉连结也被斩断了,只觉自己孤零零的,像无根的浮萍一样,无所依凭,无所牵挂,无所归处。

方奕抓了把纸钱放进火盆中,忽而心生茫然,一霎万念皆空:人这一辈子到底为什么活着呢?王侯将相也有一死,死了也不过是黄土一抔,青烟一缕。爱恨情仇是空的,王权富贵是空的,人世间的一切都是空的,如梦幻泡影。

张静姝走到他身旁,见他目光空洞洞的,人像丢了魂似的,便劝了句:“侯爷,生老病死本也寻常,你的思念,老侯爷定已感受到了,节哀罢。”

方奕的神魂正不知迷失在何处,忽闻张静姝唤她,便回头朝她望来,目光犹自呆怔。随着他收摄起心神,她的身影也在他眼中变得清晰。

她披麻戴孝,容色憔悴,正看着他的眸子里有几分哀怜之意。

方奕忽有种强烈的感觉——

她是不一样的,她和所有的人都是不一样的,她是他的妻子,她是会和他一起披麻戴孝的妻子。

只有妻子,生同衾,死同穴,生和死都连在一起。

只有妻子,定下过白首偕老的誓言,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方奕恍惚中朝张静姝伸出了手,想要牵住她。

仿佛浪潮里漂流的小舟,想要泊岸。

张静姝以为他跪得太久腿麻了起不来,遂上前搀住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旋即又放开手,待方奕再要去牵她的手,她已退开身去,够不着了。

方奕握了空,心中失落,又望向墓碑,怔怔地不说话。

两人皆是沉默。

良晌,方奕苦涩地道:“年少时叛逆轻狂,总怨怪我爹对我管束太多,尤其是当年他不允我和东方姑娘在一起,执意要我践行婚约娶你为妻,我实是恨极了他,甚至想他要是死了就好了……”

张静姝愣了愣,做了七年夫妻,她还是头一回听方奕对她诉说心事。

她恍然想起第一次见方奕的情景。

少年一袭白衣,独坐徊风亭抚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正是春好时候。

她问丫鬟,那人是谁?丫鬟回她,是奕少爷。

彼时他们已成亲月余,他成亲当晚便离家出走,后来才知他与友人游山玩水去了,走了足足一个月才回家。

府里都在说她闲话,可她也不生气,她想他又不认识她,没有感情也很正常。她大大方方地走到亭中,笑着对他行礼问好。

她是满怀憧憬地嫁给方奕的,她看到他第一眼就认定了:这就是我的夫君啊!

少年见她来,抱了琴便走,冷冰冰地道:“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没得令人生厌。”

可即便如此,她仍觉得老天爷是厚爱她的,给了她一个美好的夫君,她也恨不能将她所拥有的一切美好都奉献给她的夫君。

那时候她才十六岁,天真得冒着傻气,以为人和人之间能够简简单单地以真心换真心,哪料到,到头来却是心碎换冷漠。

终究,再滚烫的心也会凉透,再炽热的爱也会磨灭,时过境迁,旧事重提,也不过是徒然一场唏嘘罢了。

张静姝心无波澜,淡淡地道:“侯爷不是约了朋友么?该去了,到云空寺还有好一截路呢。”

方奕点了点头。

张静姝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她原本还有些担心方奕赶她走,但见方奕也没多问,遂放了心,只管闷头跟着走。又走一段,方奕蓦然顿住脚步,回头望向她。

张静姝心一紧,心想他不是要开始赶人了罢?忙趁他开口前,软言软语地道:“我能一起去么?从没见过侯爷的朋友,今日想见一见。”

方奕却问道:“累么?”

张静姝一愣。

方奕朝她伸出了手,温言道:“来。”

张静姝又是一愣,方奕的意思是……要牵她?

张静姝越过他伸出的手,走到他旁边,道:“有劳侯爷记挂,我还不累。”

方奕又将手缓缓放下,微垂了头盯着自己的手:“你以前都是唤我‘夫君’的。”脑中蓦地涌现无数回忆,全是她围在身边唤着“夫君”的模样,如今思来,竟然有几分甜,方奕嘴角不自觉地掠过一抹浅浅的笑意,一瞬即逝。

纵然明知方奕不喜,张静姝也总将“夫君”挂在嘴边。毕竟他再不想理会她,却也不能堵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罢,那一声声“夫君”就是她固执地宣誓主权的方式,跟动物靠留下气味占领地盘没什么两样。

听方奕提起,张静姝只觉自己以前当真傻透了,不知该笑该叹:“侯爷不是很讨厌我那样叫么?”

方奕无奈地道:“我讨厌,你还不是一样叫?倔得很,我有什么办法?”

张静姝默然。

二人并肩而行,难得气氛宁和,方奕忽道:“张静姝,我从没讨厌过你。”他顿了顿,又道:“年少最是渴望自由,与其说我讨厌你,不如说我讨厌这被安排好的命运。”

张静姝默不作声,方奕偏头看向她,满目皆是怜惜:“你又有什么错呢?那时候,你不过是个无辜的小女孩儿。”

张静姝心中泛酸,别过头去不作声。

山寺晚钟忽而响起,梵音回荡在山林间,长阶漫道,芳草萋萋,两人成行,背影成双。

方奕凝望着二人在夕阳下交叠的影子,那一瞬间,忽然相信了“命”。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方奕远眺而吟,又转头看向眼前人,“你可知最后一句是什么?”1

张静姝头大:“这个事……不要问我。”

方奕也不恼,温声道:“回去后,我慢慢教你。”

张静姝不但头大,还头痛了。

未久,二人行至讲经堂外,张静姝遽然心生不忍,她忽叫住方奕,等方奕回过头,她却看着他,眼微红,语哽咽。

方奕见她脸上满是悲伤之色,问道:“怎么了?”

张静姝深吸一口气:“侯爷,我们和离罢,好么?”

如果方奕答应,她立刻就走,她的谋划就此作罢,她甚至软弱地想,就算恩怨一笔勾销、以后两不相干也好。

方奕行上前,不容抗拒地牵过她的手,紧紧握住,态度从所未有的坚决。

“不好。”

1引自晏殊《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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